那串足跡不耀眼

短暫體驗

1997年初夏，年輕氣盛的我經受不住南方這塊土地上傳揚的發財神話的誘惑，毅然打點好行李包，奔赴廣東打工。

我興沖沖地趕到惠州西城區弟弟打工的那家布迪皮具廠落腳。惠州有一千年的歷史，一河之隔有兩座城:古府城和縣城，左右有西湖和兩江相纏綿。江邊有青郁的竹林和香蕉樹，山水相映，竹樹搖晃，依山傍水，滿大街賣著菠蘿和柑桔，是典型的魚米之鄉。惠州最讓人依戀的是風景，城區有山，山腳有湖，可謂嶺南園林城市，以西湖為主，分布有五湖六橋，亭堤橋塔，互通無阻。偶爾有高高的水泥柱支起的吊腳樓，聳立在河邊水中，展現出獨特的南方風光。河對岸不時有頭戴竹笠的村民在田間勞作，真有置身江南，人在畫中游的感覺。每天早晨，一些老人拿張報紙到湖邊享受天然公園的幽雅，小康生活讓這里的人們整日樂趣無窮。

那天晚上，廠里的兩位保安進來了，他們說:“廠外人在宿舍里搭宿，要每晚交10元。”我說我弟弟已到總經理那里批過手續了，同意我住10天的。保安說:“經理同意是經理的事，可保安部為了廠里的安全，廠外人住宿要收10元的登記費。”我為了求得平安，想了一下，就掏了20元給了兩個保安，心想，堵住你們的嘴就該沒事了。

誰知，次日晚上，兩個保安又準時來了。為了能住得安寧，我又給了他們10元。弟弟下班回來十分氣憤:“狗日的保安在搞外快，經理批準的是免費暫住，他們來要錢是‘收稅’，去喝酒的。”他囑咐我保安再次來時不要給錢，這樣會慣壞他們的。果然，第三天晚上，兩個保安又按時來向我收錢時，我說:“哥們，我身上沒有錢了。”保安連推帶拖把我趕出了宿舍。我一直在外面街邊蹲到11點半，弟弟下班后才把我帶進宿舍。

第四天晚上，我與保安拉扯了一番，身份證莫名其妙地丟了。沒有身份證，別說找工作，要是讓治安隊查到，就要送進收容所或勞改場。過了兩天，我在弟弟的一位好友的介紹下去一家紙箱廠印刷商標，剛干了一天，次日廠里便要我辦暫住證，我拿不出身份證，廠里就不讓我去上班了。在弟弟的繼續努力下，給我借了個身份證，進了一家小廠，可廠家要押身份證3個月，我借的身份證押不成，只好向廠里說實話，廠里一聽，說怕有麻煩，不能留我，勸告我去別的單位試試。我心涼了。弟弟越想越氣，要去找那兩個保安賠償損失，我怕惹出事來，又自知沒有確切證據，就勸弟弟算了。

在萬般無奈和品嘗了百般折騰后，我在惠州只呆了20多天，便懷著絕望心情傷感地離開了我南下打工的第一站。

生命中的第二故鄉

1998年春天，我再次南下廣東。在一個老鄉的介紹下，我進了番禺市靈山鎮一個叫創盟的制衣廠做包裝工。連加班費，每月只有580元工資。

雖然工資低，但工余時間，當我走在寬闊筆直的大街上，看到遍地開花一般稠密的店鋪和當地人四處游走的小轎車時，我心里既羨慕興奮，又感到莫名的親切。步行在當地居民區的小街巷里，十有八九的房子里會流蕩出一種婉轉纏綿的歌曲，雖然聽不懂詞義，但令人心境開闊。呆久了的工友說這種歌曲叫粵劇，是當地老年人做家務、夏季乘涼時離不開的精神享受。過年過節或請客設宴時，他們都會挑選一些名劇曲播放增添氣氛，稱為“開胃茶”。有時路過農貿市場，一些手指上戴著碩大金戒指的擺攤的老太太會老遠招呼:“快來呀，這是特意給你們準備的辣椒，便宜賣給你們……”我雖然沒打算買，但心里暖烘烘的，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挺理解我們外地人啊，很厚道。我不由把這里認定為自己的第二故鄉。心想，我一定要好好地在這兒生活下去，享受這種繁榮和美好!

我在包裝部干了4個月后，生產部把我調到了B車間做針車組的品檢員。我很高興，因為聽說跟組品檢和后道部總檢員工資差不多，每月700多元呢。

B車間的主管是個30來歲的女主管，叫龐玉蘭。剛上班的幾天，龐主管時常和顏悅色地站在我身邊說，做事要細心一點。并指點我該對產品的哪些部位把關，聽得我心里熱乎乎的。

到了發薪日，第一次拿到了做品檢的工資750元，我擔心裝在褲袋里會丟了，禁不住又掏出來數了數。龐主管不知何時已來到我身邊，說:“小瑜啊，做品檢比包裝部工資高多了吧?”我忙笑著說:“是是是。”龐主管又說:“你想想，一個月700多元，一年就是9000元呢，好好干吧，幾年后你就是個小款哥哩。”我又連說:“是是是。”

幾天后的一天晚上，加班時，龐主管突然陰沉著臉對我說:“上一批牛仔褲，是你查的貨吧?”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回答說是的。龐主管說:“是不是工資拿高了昏了頭，連貨都查不好了?那200條褲子送到后整部，總查查出有20條不合格!”我嚇得結巴道:“那要不要我去拿回來返工重查?”龐主管沒回答，盯了我一眼，說:“本來后整部要退回來，但你要知道，返回車間的產品要計數罰款的，不光要罰你，也牽連罰我的款，我又說好話又求情，給后整部主管買了幾包好煙，才把這事擺平。下次再出錯誤，休怪我無情!”

過后，我問后整部一位員工，她說沒有這回事。我很茫然。次日上班，我把龐主管無中生有的事，告訴車間里一個叫芳子的老員工，她說:“發了工資你是不是沒對主管‘那個’?”我忙細問，才得知龐主管是個貪心之輩，讓大家孝敬她已形成習慣。次日晚上，我花150元，在一個酒吧點了一桌酒菜，請龐主管去吃了一頓。

往后的一個月，基本沒事，可是第三個月又不對勁兒了。我本想給她買點東西，想到她是南方人，最重視吃喝了，就又請她去飯館。如此反復了三次，我才知道，她是一只貪得無厭的碩鼠!

有一天，剛上班不久，龐主管突然叫車間的所有男工到她的小寫字間開會。龐主管把員工們劈頭蓋臉大罵了一頓，原來男廁所不知怎么的堵塞了。這本是正常的事，可她說我們是有意搞破壞，想給她在老板面前制造壞影響，隨后連續開罰款單，30多名男工，每人罰款200元。10天的工資眨眼間就沒了，我們都氣得很，卻又沒有辦法。

我在龐主管手下干了8個多月，她不停地給人找意想不到的麻煩，還要調我去做車間的雜工，每月400元工資。我說不干，她說干幾個月又調你來查貨。我知道我干不安寧了，就辭工。她說:“干煩了是嗎?又想去外面嘗嘗讓人家挑三揀四的滋味啦?我不會那么狠心的。”她的意思還是不批準，我再次請求，她說:“要走就白走，可沒一分錢工資。”拖了兩天，我知道我必須結束這種每日上班就頭皮發麻的生活。

最后，我托人找了個當地經濟發展公司的人，才幫我領到了70%的工資。隨后，我就離開了這個令我傷懷的地方。我心甘情愿把番禺當第二故鄉，原來只不過是一種奢侈的想法。

惆悵的經歷

1999年，我輾轉到中山市。這里的城郊、村口、橋頭，隨處可見木材做柱、樹皮做墻、蓋頂的高腳房子開小賣店、茶樓、小吃店。木質門窗家具一應俱全，簡便耐用。

這里還有一個民俗特點是:男青年結婚時，老爸老媽與新人一樣掛紅戴花，而且老兩口身背皮包，于黃昏時站在路口向告辭的賓客派發紅包、贈送紀念品。他們做得細致入微，令人動情。

那年3月，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我進了民豐鎮一家外資廠做了保安。本來，我對保安這一行業沒什么興趣，但是，就如朋友王安說的那樣:做保安有充足的時間看書寫作。然而，好景不長，兩個月后，做隊長的王安跳槽去了另一家待遇更好的公司，這個廠換了一個新隊長，叫王強。王強是個酒鬼，每天晚上要喝酒，還要在保安的集體宿舍里拉大家一起賭牌，以斂取喝酒的資金。

這種先賭牌，然后用賭來的錢酗酒的陋習，真把我這個越來越喜愛看書涂鴉的人給難住了。時日一久，我就常找地方躲避或找理由推拒。有一天，我上完中班后，泡了一杯茶喝下就到一個老鄉那兒去玩了，次日早晨回到廠里，已找不到我放在公用桌子上的茶杯。我問過了三位保安，他們都說不知道。我想，該不是宿舍見鬼了吧?

直到一星期后的一天，我偶然從一個河南籍保安口中得知:我的茶杯是被王強隊長故意扔掉的。原來，那天夜里，王強又和幾個保安喝酒了。王強醉酒后吐了真言，發牢騷說我不參加他們的“活動”，不跟他們“打成一片”，成心跟他們對著干。越說越氣，就抓住我的茶杯出氣，一下子扔到了門外的垃圾堆里。據說在王強的老家，摔掉茶杯是潑茶送客的意思，讓我滾蛋呢。

我氣壞了，心想，雖然扔了我的茶杯，但它卻代表著我的尊嚴和人格受到了侵犯!既然不是一條道上的，何必要呆在一起呢?你是個混賬東西，我卻有自己的做人準則，不和你一般見識。

次日，我毅然遞交了辭職書。這天晚上，我值最后一個夜班，車間加班12點下班后到次日早晨7點半我交班，一切正常，可是早晨8點上班，有個女工打卡時卻不見卡了。正在睡覺的我被叫起來，我也說不出工卡去了哪里。但這是值夜班的保安的責任。按規定，我只得接受100元的罰款。雖然我不知道工卡去了哪里，可我明白，它的丟失是有人故意為之。

本來15天的辭工期，我等不下去了，一星期后，我提前憤慨地離開了中山民豐鎮。

駐足水鄉的溫情

我把東西搬到另一個名叫三角鎮的老鄉那兒。這回我沒急著找工作，租了房子住下來，然后到一個電腦培訓中心，專心學習電腦操作技術。

在電腦培訓班，與我鄰座的是一個名叫郭海濤的當地青年，我們很快便混熟了。他來上課，時常會給我帶點芒果或者甘蔗等小吃，我推辭，他總是說這地方臨近海邊，濕氣重，你多吃點當地的水果，便不會得腸胃病，皮膚不易干燥過敏，而且多吃甘蔗也是補充天然營養。他說我們這兒是有名的甘蔗之鄉，有兩個全國聞名的糖廠。

大約10天后的一天，郭海濤請我去他家吃飯，到了他家見到好多客人，而且一個女孩子被人撐了兩把傘護著，送出門去。我再三詢問，他才說是他姐姐出嫁，因為他是真心請我去吃飯，便沒告訴我實情。我便學當地人的樣子也包了50元的禮錢塞給他，可他硬退我20元，我死活不要，他紅著臉解釋半天才說清楚是當地的規矩，就像這兒的女孩出嫁要撐傘送親一樣，是一種風俗。如果客人不收回禮，主人家便不吉利。我只好依從。

可次日，郭海濤又死拉活扯，把我弄到他家，他爸還弄了一條桂花魚。據悉，桂花魚是當地人待客的佳品。席間，郭大伯取出一瓶白酒，勸我喝一些。我一見白酒就怕，在我老家，只有嚴冬驅寒才喝白酒。可郭大伯邊喝邊說，這種米酒是當地人自釀的，五六月喝了都不上火，周圍百十里地的中老年人，一年四季都離不開它，所以這兒有好多米酒廠。

飯后，郭海濤為了讓我體驗水鄉風情，帶我駕船從水路回鎮內。三角鎮周圍河流很多，是典型的水鄉。我們的船行在一條運河上，沿途河兩邊有很多三四尺高的小祠堂，里面都放著幾口壇子。郭海濤說那是當地人的先人祠，壇子里裝著各家先人們的骨灰。因為這兒以前是海邊，古時候海水泛濫，人們經常要逃走，走時還要帶上先人的骨骸，為了方便，就把先人骨灰裝入壇內，不埋藏在地下，年月一久，形成此習俗。聽著海濤講述本地人對先人的忠誠，感受著他一家人待人的火熱盛情，我想，這里的人如此誠摯敦厚，我還是在這里找一份工作好好干下去，生根發芽吧。

40天后，我被粵海塑料廠錄用了。此后，我在這兒一呆兩年，工余堅持讀書寫作，文章不斷在南方的一些打工雜志上發表。

另一個漂泊港灣

2001年年初，我在粵海廠一邊努力工作一邊勤奮地寫作。廣州的一位朋友告訴我，《珠海》雜志在廣州的編輯中心要招個編輯，我就聯系了一下，恰巧接電話的編輯姓陳，熟悉我的名字，他說曾經讀過我的一些文章，我去做編輯沒問題，并說出了我發表的一篇小說，名叫《狗日的有種來羞辱我》，給了我信心和勇氣。幾天后，負責人來電話說他們老總看中了我，讓我到編輯部去上班呢。

在滿大街木棉樹粉紅的花朵艷麗開放中，我走進了廣州。曲曲折折的珠江，恰似一條飄帶緊緊環抱著那些令人眩目的高樓大廈，江上五條彩虹似的大橋上，往返著螞蟻般的車輛。江中，屁股噴著白霧的輪船蜘蛛織網似的來往穿梭。置身其中，我不由驚嘆道:哇!廣州!

編輯部讓我獨立審編一期稿子。送二審時，因二審編輯見我是新手，怕我有閃失，他要承擔連帶責任，不簽任何意見，“破格”讓我直接送終審。當期，我送審了57篇文章，結果老總終審只槍斃了4篇。我終于以踏實認真的工作態度站穩了腳跟，做起了自己喜歡的工作，從此穩定了打工生活。

雖然這些都已成為往事，但它們卻成為一串洗滌不去的足跡，記載著我的奮斗經歷。它雖然不耀眼，卻始終給我以動力，讓我力爭為營造溫暖的打工生活而努力。

經歷是一種財富，奮斗是另外一種享受，有曲折的經歷和艱辛的奮斗，才是完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