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鄉里當民政干事。這天大清早,便有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拄著一根竹竿抖抖索索地摸進鄉政府大院內來了,嘴里不住地念叨著:“政府救命,政府救命……”我一瞧,便知道是討救濟來了,便急忙迎上前去攔住他:“老人家,您是哪個村的?救濟款都已經分下村去了。”
老人仿佛什么都沒聽見,只是一個勁地念叨:“我要吃飯……我要看病……我要救濟……”念著,念著,干脆一屁股墩在地上干嚎起來。不一會便圍上了一大群瞧熱鬧的人,其中有認得這老人的便告訴我,他叫黃連古,是龍泉村的。于是,我便趕緊撥響了龍泉村龍村長的手機:“龍村長,你們村的救濟款發下去了么?怎么還有一位叫黃連古的老人大清早跑到鄉政府要救濟了?”
“黃連古?”龍村長在電話里驚叫一聲,隨即回應道,“他不符合救濟條件!”我不由頓生疑團,像這樣身陷困境的老人不給予救濟,救濟誰呢?正要追問,對方消失了聲音,大概手機沒電了。
老人賴在鄉政府不走,我只好騎上摩托車直奔龍泉村找到了龍村長。龍村長苦笑著向我解釋,黃連古有三個兒子,怎么能向政府要救濟呢?想當年,他違反計劃生育,滿腦子多子多福、人多成王的殘余封建思想。到處宣傳多個兒子多把刀,這把不鋒利那把鋒利,總有一把鋒利的。等他們長大以后全家既不受人欺負,自己也能享受老來福。所以,當他老婆生下第一胎時,他便給長子取名大刀。次年他老婆懷上了第二胎,村里動員她做“人流”,黃連古便讓老婆躲在娘家生產。第二胎落地后,他取名叫二刀。老婆本來身體差,連著生了兩胎后就患病了。可沒想到第二年竟又懷上了第三胎,兒多母苦,加之家境貧寒,缺吃少穿,計生干部上門做思想工作,這會竟連他的女人都想打胎,可黃連古死活不答應,又將她偷偷地送到鄉下一個親戚家,結果硬是讓小三子呱呱墜地了,黃連古立即賜名三刀。只可憐老婆產后大出血活活送了自己的命。黃連古毫無悔意,竟反倒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了這‘三刀’,何愁老來沒依靠?”就這樣,他便既當爹又當媽,一把屎一把尿,還真將這“三刀”拉扯大了。可誰知窮時盼兒長,兒大更加窮。這“三刀”長大成人以后,各奔自己的前程去了,誰還顧得上撫養自己成人的嫡親老子!隨著歲月的流逝,黃連古已經進入了垂暮之年,不僅失去了自食其力的能力,而且經常病魔纏身,饑寒交迫。兒孫雖說一大群,可沒一個能盡孝道,還真成了呼天不應,叫地不靈。老人為之經常涕淚交加,到處哭訴,黃連古可真成了名副其實的黃連苦啊!
聽完龍村長的介紹,我不禁對這位向政府要救濟的老人既鄙視又同情。鄙視他的作繭自縛,同情他的晚年不幸。但按照政策規定,黃連古確實不能享受政府救濟,他的三個兒子都應當對自己的老子負有贍養的責任。于是,我決定登門去做這“三刀”的思想工作。
在龍村長的陪同下,我首先來到了黃連古的長子黃大刀的家。大刀年逾“不惑”了,看上去十分蒼老,住在一棟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舊屋里,村長告訴我這還是借人家的舊房子棲身。黃大刀聽了我的來意后,攤開雙手苦笑道,鼻子生瘡眼看到,你們鄉領導沒有摸底,我們村長應知實情。我這屋里大小五個人,老婆長年是個藥罐子,女兒最大才14歲,兒子最小才5歲,我一個人要養活五張口,就算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子?我便趁機將軍道,這就是你違反計劃生育自食的苦果。黃大刀辯解著,我本來也是不想超生,可頭兩個都是丫頭,在農村沒有男孩被人罵作“絕戶”,所以咬咬牙第三胎到底追上了一個傳宗接代的。錯誤已經犯了,村里也罰了款,還要咋的?我便趁熱打鐵循循善誘道,既然你現在也體會到了做父母的艱難,那就更應當善待自己的老父。誰知黃大刀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一代了一代,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家只能是黃牛過河各顧各。我便沉下臉反駁道,讓你的兒女長大后也是這般拋棄你,你將如何處置?黃大刀哂笑,只有認命了!我冷笑答道,這樣政府會干預的,法律規定贍養父母是兒女應盡的義務,如果兒女不孝,政府將會強制執行。黃大刀給這話逼到角落里,沉默半晌才開口,我爹娘又不是生我大刀一個人,還有二刀、三刀,他倆比我還年輕又沒負擔。你們先去找找他倆,就算要負擔老子,也得平均攤派啊!
話說到這份上,我也沒辦法了,只好到了二刀家。在門口,村長微微一笑,告訴我,黃二刀前不久剛從牢里釋放回家,12年前,黃連古家準備建房子與人家爭地基。黃連古自恃自己身邊有這三把刀,以強凌弱,不將對手放在眼里。誰知對手也是條野蠻漢子。雙方言語不合,于是大打出手。結果可想而知,對方寡不敵眾,被黃連古的“三把刀”打翻在地。年輕力壯的黃二刀打架斗毆特別來勁,揚言要痛打落水狗,揮起缽子粗的拳頭朝躺在地上的對手像雨點般的砸下,終于將對方毆成重傷。黃二刀便作為首犯鋃鐺下獄,接著又牽出他好幾樁盜竊案子。于是數罪并罰,被判了12年徒刑,賠了大筆罰款,新房自然也建不成了。黃二刀剛結婚不久的老婆也便隨著離了婚,另抱琵琶。可黃連古還是死老虎不倒威,反而到處炫耀,口出狂言:“我黃連古身邊有三把刀,雖然暫時失去一把,但還有兩把,我怕個屌!”村里人便對他們家遠而避之,惹不起躲得起!今天黃連古最終落了個如此下場,所以同情他的人也便寥寥無幾。
我便問道,而今黃二刀在何處落腳呢?村長回答說在村里剛修復的祠堂里安身。可他孤身一人,灶王爺綁在腳上,說走就走,很難找到他的影子。可還真湊巧,我倆剛來到這祠堂大門口,迎面走出一位身強力壯的漢子,村長便攔住他介紹道,這就是黃二刀。我便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誰知黃二刀剛聽完我的話便發出一迭連聲的冷笑:“我已經在山上(牢里)12年了,出家人不理俗家事,一切與我無關!”我便正色道,怎么能與你無關?黃連古不是你爹么,難道你就沒有義務盡孝?
黃二刀振振有詞地辯解,不錯,我是他的兒子,可我已經在牢里為他盡了孝。想當年正是為了替他爭回這口氣,我頂著全家人坐了12年班房,夠仁至義盡了吧?而今剛獲得新生,我連口氣都沒喘,竟又向我要贍養費,沒門!大刀、三刀干啥去了?找他們要去!
吼完這幾句話后,他便昂頭挺胸大踏步地走了,走出好遠還聽得他咬牙切齒的詛咒聲:“老子兩手空空,啥都沒有了。要命,有一條!”
我驚得瞠目結舌,半晌才回過神來,與村長面面相覷,做聲不得。沉默片刻后,我才無可奈何地吐出一聲:“找黃三刀去吧!”
村長又作苦笑狀,雙手一攤嘆道,黃三刀一直在外地打工極少回家啊!我便暗暗竊喜,長年在外打工總有點積蓄吧?便與村長找到黃三刀在村里要好的一位伙伴,問到了他的手機號后,我便按響了。雙方一通話,便傳來黃三刀氣憤的聲音:“憑啥向我要贍養費?我是三兄弟中最沒享受到家庭溫暖的孩子。老大、老二在老頭子的幫助下還建起了小家庭,可我至今單身一人,只有靠打工去解決自身問題。要贍養費,找大刀、二刀去吧!”話音剛落,便關了機。等我再打過去,傳來竟是“用戶正忙”的答復。我只好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黃連古啊,黃連古,多個兒子多把刀,這就是自食的苦果啊!”
人們常說道,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可這會我才深切體會到,這本“經”才是鄉里人真正難念的一本“經”。
題 圖:李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