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代溟滅,清音獨遠。
回眸歷史遠行后的車轍印痕,猶清晰依舊歷歷如昨。只是遺忘的力量彌漫人心,時光早已遠近不清,快慢難分。
一眨眼,卻已恍隔三世。
那個哭泣的1958年,風暴中傲然挺立的一位孤寂者,所釋放的文化與生命等同、人格與精神并立的力量刺透時代的心靈、沖破被掩埋的塵土,依舊在已漸模糊的歷史影像中散發著震撼人心的靈魂孤傲,顯示著歷久彌新而又遺世獨立的文化偉岸與人格崇高。
陳寅恪先生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寫下:“凡一種文化之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度愈宏,則萁所受之苦痛亦愈甚”。在政治的狂潮鋪天蓋地摧毀著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以及他們身上所承載之文化的風暴之年,每一個人所要忍受的不僅僅是肉體與靈魂的雙重折磨屈辱,更是一種對于文化地震的絕響慟哭。
只是,縱然多少士人的掙扎、挽救與慟哭。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都如同極端混亂的畫面中那一聲刺耳長嘯,很快歸于令人恐懼的黑暗死寂。
歷史在嘶吼,孤寂者在哭泣。但一切,都無聲無息。
陸建東先生《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中這樣寫道:“政治家總在摧枯拉朽的風暴中享受到改造世界的快感,總在狂飆突進式的政治偉力面前獲得深深的滿足。他們也總是在每一次風暴過后感到某種未能達到全部目的的遺憾,從而孕育下一場更大的風暴。”
1957年的風暴尚未平息,1958年,屈辱與磨難又將寫下多少知識分子血淚交織的生命悲痛?
百花齊放,江山紅透。只是這恐怖的盛夏過后,落葉悲歌飄九州島,空中灑落的是人格、尊嚴、知識、文化、精神、真理等無限破壞的血淚秋雨。滿目,都是刺眼的不忍睹的紅。紅色的天空,紅色的江山,以及紅色天空下零落的紅色悲雨,紅色江山中彌漫的紅色血腥。
風卷云殘中,那些知識分子的一切精神真諦都只是這狂亂年代里的一部狂亂劇中任人肆意踐踏凌辱的對象。有人對此奮起反擊,有人甘心默默忍受,有人放下半輩子誓死堅守的人格尊嚴而誠心屈服,也有人違心違人的檢討。而這所有的一切,卻都只是極權統治著一句話、一個文件、一個大概的百分比數字就能決定的。
這就是歷史最殘忍的地方,他本已將每個人的命運真實安排,卻又有太多的偶然。無數生命都被隨意的一句話、一個數字而決定下半生。而他們卻依舊在拼命掙扎中試圖找回命運的原本軌道。
(二)
1957年舊歷元旦,陳寅恪先生撰春聯曰“萬竹競鳴除舊歲,百花齊放聽新鶯”。這一年夏天只“聽新鶯”不談新政的陳寅恪并沒有受到驚云厲雨的政治掃蕩的沖擊。“百家爭鳴”的盛況中,他“獨默默而不鳴”:風聲鶴唳的恐怖中,他淡然而沉寂。
只是對于陳寅恪來說,這無聲無息的平靜卻是在醞釀一年后更大的一場風暴。
而這場風暴前的驚雷,應該是以陳伯達《厚今薄古,邊干邊學》的報告為開端的。“這是一篇對以后中國文化教育事業嚴重摧殘做出‘重大貢獻’的報告”。
報告主要說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總是喜歡鉆進古代的象牙塔中而缺少對現實問題的研究:同時要讓他們邊干邊學。隨后,史學家范文瀾和郭沫若先后作了相關文章,明確了“厚今薄古”這一運動的信息。而郭沫若《關于厚今薄古問題》這一文章則是矛頭直指陳寅恪先生。郭鼎堂的文章中這樣寫道:“資產階級史學價值偏重史料,我們對這樣的人不求全責備……但不希望他自滿,更不能把他作為不可企及的高峰。在實際問題上我們需要超過他……在史學研究方面,我們在不太長的時間內,就在數據占有上也要超過陳寅恪。這話我就當面對陳寅恪的面也可以說。‘當仁不讓于師’。陳寅恪辦得到的,我們掌握了馬列主義的人為什么還辦不到々我才不相信。一切權威,我們都必須努力超過他!”
這幾篇文章一連注銷后,便使六月的嶺南亂云飛渡、殘雪飄零。
中山大學歷史系批判陳寅恪的大字報洶涌來襲。盡管鑒于“陳寅恪”重于泰山的大名以及他德高望重的地位,校方與廣東省委多次指示學生要在批判過程中注意把握分寸尺度。但瘋狂的年代,分寸的唯一標準,便是最高統治者的話語。
從“烈火燒朽骨,神醫割毒瘤”的大字報,到資產階級唯心論的批判大會,從對課堂筆記授課講義里的揪考諷刺,到學術作品的思想批斗,陳寅恪先生畢生所堅守的獨立人格尊嚴、自由思想意志、歷史學術的考證研究、文化知識的講授,都被學生們所瘋狂無情的凌辱之至。
這是比生命更為沉重的苦痛,不久之后學校的道歉只能反襯那個時代的悲劇色彩。“七月下旬陳寅恪先生上書中山大學校長表示:一堅決不再開課;二馬上辦退休手續,搬出學校。這是一個軟弱無助的知識分子所唯一能行使的了結自己命運的可憐權利”。
三十年前王國維以一句“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結束了他的文化苦旅。三十年后,繼承闡發王國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生死天意的陳寅恪選擇離開講壇。只是,死去倒可一了百了,而離開,卻有著太多藕斷絲連的紛亂。這是一種更為凄慘的掙扎,離開了講壇,卻離不開命運的悲慘折磨與文化的艱難承受。
孤寂的陳寅恪,被他在這個時代最后的一塊文化避居地所驅逐。時代容得下偉大的毛澤東思想,卻容不下渺小的陳寅恪講臺。這本來就是一個矛盾到極致荒唐的時代。醉夜笙歌的宮殿外是千萬人的餓殍遍野,萬里紅裝的江山中是文化道義斷裂淪喪后的凄凄白骨。
(三)
而寂寞的陳寅恪永遠都是寂寞的,無論他是否離開講壇。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對于陳寅恪而言,其實王國維梁啟超長逝之后,那星辰璀璨的時代便早已一去不復返。從此,再無人同和曲高,再無人共對夕陽……
憶往昔,
家國興亡
悵然如斯,
淚雨化詩中,
而今宵,
誰人相逢,
寂寞悲歌,
南國空一夢。
興亡遺恨,家國情仇;“悠悠青史,誰知我心?”
圍繞在陳寅恪心中的其中一個重要的思想便是“家國情懷”。“義寧陳氏”的家學淵源讓陳寅恪自小便有了一種深深的根植于心底的“興亡遺恨”。這種心緒,不僅僅是對于“家”而言,更是對于“國”而言。陳寅恪晚年的生命悲痛,放到他的家國情懷里則更有一種歷史的悵然凄恨。
就祖父陳寶箴而言,為國為民,勇行新政,最后被慈禧賜毒,是為國家而死:而父親三立老人,看民族將危亡與日寇,憤然絕食,是為民族而死;可對于陳寅恪而言,他獨自背負的國家的文化與精神卻被徹底摧毀,人雖在,心已死。更為可悲的是,他卻是被自己國家的人民殘害而逼死。
哀莫大于心死。悲夫陳寅恪!
(四)
“雙百方針”對于知識分子的陰謀,或許可以用當下一個流行詞來概括比喻,那就是“釣魚執法”。不是嗎々這種引蛇出洞的把戲在五十年后依舊被這個國家的人給發揚光大。
而這其中的異曲同工,倒也驗證了“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這句話之中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歷史與時代內涵。
可憐天真的中國知識分子,愛國之情深深,正義之心浩浩,卻被時代如此殘酷的捉弄。
從五十年代初期的知識分子改造,到之后的批判資產階級維新思想,到末期的反右斗爭,再到后來六十年代開始的“文革”,一輪又一輪狂風驟雨,摧毀了整整數代知識分子的人格尊嚴、思想意志,斷裂了一個民族延續千年的文化傳統、道義品德,他讓無知、瘋狂、殘忍、謊言、扭曲徹底代替了知識、理性、人性、真理、正直等等。顛倒黑白、誣陷攻擊、謊言猜忌則破壞了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信任情感、道德情義、理智思想……
更為遺憾的是,連這一切本身都是那么的變幻莫測,所有對與錯、是與非、黑與白、批判與被批判、迫害與被迫害,都是轉瞬即可顛倒過來。而統治者對所有變幻的掌控,卻如同他翻一翻手掌、張一張嘴巴般簡單。
簡單到這段殘忍的歷史在被試圖塵封五十年之后的今天的人看來,依舊是令人不寒而栗、痛心疾首。
無論是奮力反抗回擊如劉杰、梁方仲,努力自我改造適應如馮友蘭、金岳霖,不堪忍受而死去的翦伯贊梁思成等等,這所有的人和事,都只能凸顯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哀,凸顯時代與命運的不可抗拒的殘酷,以及這不可抗覺得殘酷下孕育的一切磨難血淚史……
而風暴中的陳寅恪,他依舊獨自承載,無悔前行;他也默默凋零,卻又屹立不倒。他苦痛的生命獨自背負起搖搖欲墜的傳統思想。扛起獨立自由的人格大旗。在災難的風雨中,他已化為一個永不磨滅的精神象征,卻也奏出一段再難重現的文化絕響。
(五)
陳寅恪在1929年撰寫的“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的銘文如下: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臺,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我相信,這是中國每一代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心底最深處的宣言,只是時代與環境的逼迫,有的人開始動搖,有的人干脆放棄,而有的人則依舊至死不渝的堅守。
知識分子的思想與統治者的人心控制這對中國數千年來的矛盾在二十世紀中后葉達到頂峰,知識分子遭受到史無前例思想控制改造與靈魂肉體的迫害。而如何銘記與展現這段被人試圖掩蓋的苦難歷史,如何總結反思他的教訓啟迪,以及如何處理好這對矛盾的現實與未來的發展,是如今的及以后的知識分子的重要使命。
“自由共道文人筆,最是文人不自由”,陳寅恪先生的這句詩,多少道出了他內心的現實感慨。如今哭泣的1958已經遠去,只是要找回那幾代人用血與淚書寫與捍衛的知識分子的精神真諦,卻是如此難矣。
時代的掩埋,后人的遺忘,是否對的起這段苦難史中的人們對于自由的掙扎與渴望?
(六)
哭泣的1958,只是中國知識分子漫長磨難史中的短暫一年。
一年,等于數千年……
孤寂的陳寅恪,只是中國知識分子無數受難者中的特殊一人。
一人,代表數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