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用來對抗強權的城市街壘已經消失,如今,抵抗者已如同隱匿在伊拉克戰爭中的“灰衣人”一般若隱若現。
1848年2月24日上午9點,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離開好友位于巴黎圣奧諾雷街的住所,前往勒貝爾蒂耶街拜訪一位同僚。當他穿越寂靜的街道時,驚訝地注意到人行道兩旁的參天大樹正在一棵接一棵地被伐倒。市民們三五成群,靜悄悄地收集木料和瓦礫,在車行道上搭建起街壘,整個過程聽不到一句言語。人們分工明確,熟練得如同在技術工場中從事勞動。這位大歷史學家不禁脫口而出:“這一次不再是一場騷亂,而是一場革命!”
城市中的抵抗
街壘(Barricade)是整個19世紀城市抵抗運動的象征,它的興起始于18世紀末期,其源流則可上溯至法國宗教戰爭。
1588年5月12日,擁護天主教聯盟的巴黎民眾在盧浮宮周圍遍筑街壘,信奉新教的法王亨利三世倉皇出逃,史稱“街壘日”。這種大殺器一朝登場,立即出鏡頻頻。
僅以法國為例,1830年七月革命、1832年六月暴動、1848~1851年間的歷次革命與政變,乃至1871年驚心動魄的巴黎公社起義,每一次都以“滿城遍筑有街壘”為信號。若說街壘的搭建,倒也不算復雜,原材料如巨木、金屬塊、沙袋、推車(后期高級一點的還有拖來電車車廂的)全部取自現成的市政設施,只是需要有效的協調和調度——雨果在《悲慘世界》中對此有很詳盡的描寫。
至于托克維爾的回憶錄,它還暗示了另外一些隱情:只有在已經形成了高度發達的社會分工的背景下,快速修筑街壘才有可能性。無怪乎遍筑街壘的
“盛況”只在巴黎、德累斯頓、克拉科夫這類擁有發達工業系統的中心城市出現,并且在兩波工業革命浪潮急劇擴散的19世紀尤為繁盛。
抵抗——無論是內戰、政變還是革命——都屬于廣義上的戰爭狀態。街壘這種完全應用常態生活中的物件充當建造材料,卻以破壞常態生活本身為目標(例如電車本用作通行,當其被用作建筑街壘的材料時,目標卻是阻塞交通)的矛盾產物,也只有在戰爭這種非常狀態下方能成為現實。
革命領袖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與克勞塞維茨“暴力以技藝創新和科學發明武裝自己,為的是抗擊暴力”的講法相互映照,顯然強調了暴力在此種戰爭場景中的決定性作用;或者用卡爾-施米特的話講,這是一幅“浴血的、你死我活的毀滅性最后決戰”的圖景。
如霍布斯所言,在有序的政治狀態產生之前,“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可能就是常情了。這樣看來,街壘能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征,不僅是因為其代表了經濟階級間(資產階級對舊貴族、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斗爭,更是因為其接續了上古時代不受邊際制約的“全面戰爭”的狀態,讓暴力蔓延地肆無忌憚,所以才震撼人心。
同樣是按照克勞塞維茨的定義,以暴力作為唯一和最高駕馭者的戰爭僅存在于概念之中,一切現實的戰爭都必須且應當是某種政治的產物,是政治交往
“混合以另一種手段”的繼續——亦即它暗含某種秩序方面的安排。
落實到街壘問題上,我們將之概括為:抵抗者借用現存狀態中的組織性(修筑街壘過程中的分工并非自由選擇,而是既存的勞動分工的延續)和技術性要素,經由全面戰爭這一過程,來決定能否產生一個新的狀態。他們的抵抗也往往具有一個現實的、可見的正當性理由——在1830年是出版自由,在1848年是普選權,在1871年是“不要皇帝,也不要國防政府”。抵抗者依據這種正當性來對抗現存秩序的合法性。
“灰衣人”登場
進入20世紀,街壘的黃金時代開始過去。在1944年的華沙和1968年的巴黎,乃至1968~1969年的東京,街壘最后幾次成為抵抗的旗幟——主要是失敗的旗幟。遙控爆破裝置、火焰噴射器、攻城臼炮乃至武裝直升機的出現使得抵抗者賴以蔭庇的堡壘變得脆弱不堪,抵抗者與其志在顛覆的現存秩序之間的力量差距在擴大。
這種對比已經懸殊到如此程度,以至于街壘實在地弱化成了僅僅是最表面的“象征”:構筑街壘者不再期望一場“死亡或勝利”的決戰,他們僅僅是樹起這一符號,借助發達的現代傳媒傳遞出“抵抗開始了”的信號,隨后期盼著運氣足夠好,能從秩序的保衛者(政府)那里拾得些什么。
像“橙色革命”一般的例子絕不是街壘的勝利,它的力量來自現存秩序的一部分維護者改弦更張的嘗試,而弱化了的街壘最好例證無疑來自2010年春天的泰國:當新的正當性的代表擯棄了全權,便沒有指望將其充分地轉化為合法性。
新的抵抗形象變成了“灰衣人”——隱匿于叢林、荒漠和破敗的城市邊緣,全民皆兵且不著制服的職業游擊隊員。他們從街壘抵抗者那里繼承了正規性與非正規性的配臺——利用從互聯網、皮卡、手機到遙控爆炸物在內一切取自常態生活的要素作為武器,同時完全不遵守“正規”戰爭的法則。高度的機動性使其免于街壘抵抗者被分割包圍、消耗殆盡的處境,而非正規性的進一步增長意味著成為游擊隊員即使是在形式上也較正規軍更為簡化,在某些狀況下,這意味著兵員來源的無限性。
更重要的是,游擊隊員不必依托既有的社會組織來構建其斗爭方式,他們具有某種獨特的政治性,這種政治性幾乎是絕對地排斥對技術工具的依賴,而使人回想起中世紀背靠森林和大地的騎士。
縱然不擇手段的斗爭方式使其背負了“犯罪者”的聲名,大多數游擊隊員的目標至少在最初是清晰而消極的:在1 979~1989年的阿富汗是反擊蘇聯入侵,在2003年趴來的伊拉克是驅逐美國人,其針對的敵人是明顯而具體的。可以說,正是具體的敵人賦予了這類抵抗以意義和品格。
手段上的無限性引起與其對抗的敵人相似的反應——戰略轟炸(無差別轟炸)便是個好例子——而這種“非正規性”手段無法被囊括進現行的戰爭法框架內。于是入侵者被迫向抵抗者的消極的、有效的正當性目標讓步,除非他們打定主意將這種無休止的斗爭永恒地進行下去。
然而,還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一種完全割裂了非正規性與正規性的抵抗者,一種“世界精神的游擊隊員”。在今日的巴基斯坦邊境與阿富汗的,我們看到一種新型的“穴居人”——為原教旨主義的激進路線所驅動的“圣戰者”。對穴居者而言,抵抗的對象已經不再是某個相對的、具體的敵人,甚至不完全是入侵本土的外來者,而是“絕對的敵人”。
一個完全擴張性的、無邊界的政治目標使其戰斗的對象變成了臆想中的“人類最后之敵”,這種僭越使得他們無法利用常態的游擊隊員在正規性與非正規性之間那種靈活的互動,而勢必要使手段上的肆無忌憚以最恐怖的方式發散到極致——這種發散甚至會傷害到游擊隊員賴以生長的大地,或日“人民”。
這種狀態下的抵抗已不具有戰爭的性質,而僅是赤裸裸的暴力宣泄。穴居者變成了某種現代夸父,朝著暗不見底的深淵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