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車上。路左邊是石頭山,右邊是幽深的山澗。鳥從澗里飛上來,貼著車窗玻璃,時快時慢,像有根看不見的繩索在拽著翅膀。這是一種土話叫布哥的鳥,不大,一個巴掌能抓三只,性子很奇怪。晚上歇在樹林里,特別乖,頭朝下,腳朝上,用電筒去罩,握在手里,毛茸茸一坨,逮回家,用繩子縛住那青褐色的腳爪,到天亮,就亂飛,變得非常兇,亂撞,還拿尖喙啄玻璃,啄出血,也要啄。我們從萵苣田里捉來又肥又嫩的大青蟲,它們也不肯瞅上一眼。沒兩天,就死去了,身體變得很輕,但非常硬,比石頭還硬。這是為什么呢?陳元慶說,它們的靈魂飛走了。陳元慶目不轉睛地盯著司機的后腦勺,用小手指頭剔齒縫里的韭菜葉,突然把嘴巴貼在我的耳朵上說,看,她后腦勺上有一張人臉哩。確實像一張人臉。灰頭發里擠出一簇簇白頭發。這個是嘴巴,那兩個是眼睛。這是一張鬼的臉。人死了就是鬼。陳元慶在空中比畫,瞥了眼四周昏昏欲睡的同學,低笑出聲,摸出一粒小石子。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想去抓他的手,來不及了。石子砸在司機后腦勺上。車子轟地一下撞在路邊聳出的巉巖上,熄火了。
我們在去龍崗鎮的路上。陽光薄薄的,輕靈地飄。偶爾從枝椏間飛落,落在地上,形狀與蟬一樣。我和陳元慶嘎著嗓子往坡坎下的一個窟窿吐痰。它距離我們有半米,要把痰準確吐進去,這很困難。嗓子眼里冒起火。但雙手背在身后的我們仍然堅持不懈。他吐完,我再吐。間隔三百次心跳。所以老師沒有察覺我們這場隱秘的競賽,還在聲色俱厲地大叫,今天,你們中的那個誰不出來承認錯誤,就在這里跪到天黑。老師姓劉,叫劉春風。一個男人叫這樣的名字太惡心了。還桃花依舊笑春風呢,這是時刻想著搞破鞋,你們懂不?這叫典故。陳元慶說得眉飛色舞。他的眉毛沒有劉老師的眉毛跳得好看。劉老師的眉毛在跳舞,跳的還是電視劇《卡門》里的探戈,那兩根粗毛有時并行直立,幾乎貼在一起,一會兒是節奏歡快的四二拍,一會兒又是適于表達憂傷情感的四四拍。我用手悄悄捶背。劉老師踢腿、旋轉、折腰、扭擺。繼續把那幾句沒放鹽的話車轱轆地講著。他太讓人討厭了。每個星期五的下午都布置作文題目,字數從五百逐漸加到千字以上。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有一天,作文題目是“我的狗”。陳元慶寫道:我的狗叫小劉。我喜歡喊它,小劉、小劉、小劉……全文整好一千字。劉老師暴跳如雷,把陳元慶拖到教務室關禁閉,還喊陳元慶的媽來揍了他一頓。我理解陳元慶。我們都理解陳元慶。陳元慶把痰吐進窟窿,得意地朝我翻起眼白,以示慶賀。我不動聲色地笑。如果這時有一輛手扶拖拉機開過來,上面的人一定會詫異無比。這是初春的上午。幾十個學生在山路上列成方隊。另外存七個男生跪在路邊。一個紅臉的沒穿上衣的男人在他們面前手舞足蹈,進入了一種如醉如癡的境界。旁邊,還有一輛破破爛爛的班車。車頭癟進一大塊。一個穿工作服的女司機坐在車門的踏板處。往深澗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扔石子,動作緩慢,表情陰郁。她額頭上纏了一件男人的白襯衫。兩只衣袖在腦后打了一個古怪的結。袖口有黑色的凝血。
我們要去龍崗鎮植樹造林,學習雷鋒好榜樣。現在有個沒屁眼的畜生頂風作案,不老實,間接造成了國家財產重大損失。這是要送去坐牢。吃三兩米的。劉老師把唾沫均勻地噴到我們七個男生臉上。他真厲害,快趕上神探亨利了,通過分析那塊圓石子的大小、硬度,居然一口咬定這塊石頭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是從車轱轆底下彈起來的,更不是其他學生扔的,只可能是我們這七個尚未戴上紅領巾的男生扔的,幸好,他沒有一個紅顏知己作參謀,要不,陳元慶早就地伏法了。劉老師那時是否會對陳元慶說。你有權保持沉默,但是你說的一切可能在法庭上用作對你不利的證詞……膝蓋有點疼。我打了一個懶洋洋的哈欠,把早上吃的稀飯從胃里反芻至嘴里慢慢咀嚼,然后猛地睜圓眼??吡镢@出一條漂亮的小蜥蜴,體側有鮮綠色縱紋,頭部鱗片上覆蓋鮮艷的紅。這是一種奇妙的生物,比那種呆鳥有趣多了。它會自截尾巴,尾巴斷掉后,還會在地上跳個不停。陳元慶向我扔來一個眼神。我們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心臟一下子擂疼了脅骨。我們恨不得把還在喋喋不休的劉老師的大腦袋一腳踢落到澗水里。小蜥蜴在草叢中停停走走,做好隨時逃跑的準備。要逮住它,需要神探亨利那種“透過層層表象,穿過層層迷霧,揭露出藏在黑暗深處的事實”的智慧。
劉老師蒲扇大的手捂在嘴上,手背上的青筋在跳。煙頭快燒到他的手了。他的胸毛真多。比動物園里的猩猩還多。感謝菩薩,他終于肯閉上嘴了。他踱到那群嘰嘰喳喳的戴紅領巾的學生中。他給了我們三分鐘,讓我們商量出一個結果。結果也能商量得出?這又不是做數學題。劉老師太可愛了。竟然妄圖用這種愚蠢的方式來找答案。我敢保證,在陳元慶扔出石子的那一剎那,只有我一個人看清楚了他手上的動作。但我肯定不是甫志高。老實說,就算其他同學看見是陳元慶作的案,他們也不敢說,除非他們準備被陳元慶的哥打斷雙腿。去年,五年級一班的唐昆就在醫院躺了半個月。我在褲兜里摸出一根火柴桿,折斷,撐住眼瞼,用眼角余光觀察著他們五個人的表情,把主要視線集中在蜥蜴身上。它比國民黨還要狡滑。關鍵時刻,不容有失。抓蜥蜴,要防止它咬人,得按住它的尾部以上的位置。我對著陳元慶眨了一下眼睛。說時遲,那時快,陳元慶彈出手指頭。蜥蜴在陳元慶指縫里一扭,彈回窟窿里。我們七個人不約而同地發出惋惜之聲。陳元慶惱怒了,他一向夸耀他那兩根手指頭比《射雕英雄傳》里的段皇爺還厲害,現在,神話破滅了。我們七個人臉上泛起了不同顏色的表情。陳元慶的臉是豬肝紅,眉毛立起。若他有一對臥蠶眉,就可以搬到關老爺廟里享受香火了。我想笑,又不敢,怕陳元慶的哥哪天把我倒提起來,掄圓來耍獨腳銅人。劉老師大踏步過來,喝道,你們在干什么?劉老師的手指戳向一個男生的眉心。男生的眼珠子轉過幾圈,指指陳元慶,小聲說道,他好像中暑了。我們撲哧一下笑出聲。哪有春天中暑的啊?春天是貓叫春的季節。劉老師不笑,兇狠的目光轉到陳元慶身上,你說,到底是誰扔了石子?劉老師痛心疾首地說道,你知不知道,剛才的情形有多么危險?如果師傅的方向盤打向右邊,一車人全報銷了。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陳元慶沒說話,眼神定定地看著劉老師。劉老師呼地一下揚起巴掌,巴掌在離陳元慶的臉蛋幾厘米處停住了。他的喉結跟小老鼠一樣在脖子上亂躥。告訴我,到底是誰干的?承認錯誤了,就還是好孩子。
劉老師的腦袋里裝了豬下水,也不想想。剛才是誰在提國家財產重大損失。這種錯誤,不是在女生書包里放一只死鳥,不是在講臺上拉一泡屎。有誰膽敢承認,或者說指認他人?去年國慶,縣里在人民廣場搞公審大會,后來槍斃好幾十號人,其中一個是搶了商店五塊錢,另一個是與人打賭,去親一個陌生女孩。公安問他干了這事沒有,他承認了。坦白從嚴,牢底坐穿;抗拒從寬,回家過年。我在肚子里小聲哼哼。旁邊幾個戴紅領巾的女生唱起歌,“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劉老師把眼睛瞪過去,她們馬上閉上嘴。我也唱,閉著嘴唱,唱的是陳元慶篡改過的歌詞,“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送到火葬場,全部燒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誰也不認識誰,全部送到農村做化肥。啊親愛的朋友們,到底誰先被燒成灰?先燒你,先燒我?反正都是不齒人類的狗屎堆!”歌詞在嘴里打轉,舌頭彈起落下,口型一下扁一下圓。劉老師的目光掃過來,是不是你干的?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感謝你終于賜給我說話的機會,我都快要悶死掉了。我趕緊咧開嘴,滔滔不絕,劉老師,鳥在天上飛,石頭可能是鳥嘴里落下來的。你不看報紙嗎?上面說~架飛機與一只鳥迎頭相撞,結果機毀人亡。另外,山頭上好像有人,也許石頭是他扔出來的?!闳藳]有這樣大的力氣,所以可能是野人。野人有非常高的科研價值,如果我們能抓到他。國家一定會發獎章,整個縣城都要敲鑼打鼓,老師那時肯定要戴大紅花。還有,我肚子疼,想拉屎,可不可以?
劉老師叫我做足三百個俯臥撐。我的手掌被粗糙的沙礫磨破了皮。很疼啊。不過我心里快活無比。陳元慶算欠我一個情了?;蛟S,我可以借他腰間藏著的那把火藥槍玩一天。那是陳元慶的哥用自行車鏈條做的,槍身用八號鐵絲揻制,槍頭是一枚黃澄澄的子彈殼。把火柴桿頭的粉末刮進去,扳響扳機,威力大得嚇人。我瞅著陳元慶樂。陳元慶突然撇嘴說道。老師,我知道是誰干的。我嚇一跳,這家伙想干什么?我太了解他了。他嘴角只要往下一撇。就準得有人倒霉。陳元慶說,老師,我的鋼筆滾到窟窿里了,你幫我撿回來,我就告訴你。陳元慶邊說,邊瞟了我一眼。難道他想劉老師趕小蜥蜴出窩?或者讓蜥蜴咬他一口?不好。他不會是打算誣陷我吧?他不是這種人。他肚子里的腸子到底想耍什么花招?劉老師狐疑地看了陳元慶幾分鐘,罵罵咧咧地蹲下身,擼起袖子,手伸進窟窿,馬上尖叫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屁股坐倒。一條灰褐色的大拇指頭粗的土公蛇粘在他手臂上。背鱗起棱,腹面灰白。我認得這種蛇。我住的院子里有一個許媽,家里養過老母豬。后來殺了豬,熬了油,引來幾條土公蛇,被咬了。還是用了一個偏方,把活的布哥鳥的腦漿臼碎外敷才算救回來。院子里的人說。老母豬最愛在田野上找這種蛇吃,只要聞到氣味,便拱土不止,定要食之而后快。所以老母豬死后,這種蛇會回來報仇。我變了臉色,難道陳元慶認出那是蛇洞,故意報復劉老師?這不可能呀。陳元慶的嘴大張著,大得可以塞進一個拳頭。女司機飛跑過來,揪著蛇尾,一把抖散蛇的骨架,拋下深澗,惡狠狠地飛起一腳,踢在陳元慶腿上,罵道,小畜生,你想讓你老師死啊!她奔回駕駛室,摸出折疊刀、一團浸過油的紗布,用刀剔開劉老師的傷口,嘴巴湊過去。劉老師的身子往后仰,女司機扯落他幾綹胸毛,罵道,老實點!血吸過幾口,女司機點著紗布,把刀尖燒得通紅。朝傷口處剜去。空氣中冒出皮肉燒焦的臭味。女司機與劉老師的額頭上滾下汗珠子。這時候的陳元慶完全懵掉了,比廟里的泥雕木胎還要呆傻。同學們呼啦下全圍過來。老師,你怎么了?陳元慶不知道被哪只手搡倒在地上,等他站起身,已經是鼻青眼腫,樣子狼狽極了。我也偷偷地揍了他一拳,但沒有指著他的鼻子揭發他。我還金拿不定主意。
我們回到梨橋縣。女司機把車子開得飛快。五十幾個學生把縣醫院的走廊圍得水泄不通。尖臉護士皺著眉喊道,出去出去,要哭到外面去哭。幾個女生哭得可傷心哪。她們動不動就哭。上次,陳元慶被他媽拿棒子敲得滿頭是血,她們也這樣嚶嚶哭。陳元慶后來說,這叫如喪考妣。我查了成語詞典,才知道考是爹,蚍是媽。做人哪可以這樣缺德?現在好了,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我的手指藏在口袋里快活地抖動。兜里有陳元慶的那把火藥槍。在一片混亂中,我撿到了它?,F在它是屬于我的一只會唱歌的小鳥。我看著陳元慶被幾個男生反綁雙手,摁住后腦勺,押進病房,幾乎要笑出聲。陳元慶不想跪。幾個男生用腳踩他的膝蓋彎處。真搞不瞳。他們從哪里獲得了這些勇氣,難道他們不怕陳元慶哥哥的拳頭?陳元慶肯定要倒霉,嚴重處分不可避免;十有八九要被學校開除;搞不好,還要去吃三兩米。我有點幸災樂禍。劉老師臉色灰暗,斜靠在墻壁上,手臂上還吊著鹽水,揮手示意大家放開陳元慶,說,你們都出去吧,我有話問他。劉老師還想問是誰扔的石子?我避開人群,繞過幾叢修剪整齊的女貞灌木,來到病房后面。玻璃窗很高,我若爬上去,必定要暴露身形。我豎起耳朵。有人在哭。是陳元慶,像貓叫,又尖又細,很快,聲音大了,像貓的爪子在抓撓墻壁,也抓撓著我的心。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陳元慶哭。他媽把他打得那樣慘,他也一聲不吭。那些女生的眼淚與陳元慶此刻的嚎哭聲相較,簡直是一陣微不足道的毛毛細雨。陳元慶會被自己的眼淚淹死嗎?還有,陳老師會死嗎?驚蟄過后的土公蛇毒得死一頭牛。人若死了,靈魂會飛到哪里去?幾只鳥在身邊跳來跳去,跳得歡欣鼓舞。是布哥鳥。啾啾地叫。我的心臟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重重一捏,下意識地掏出火藥槍,拉開槍頭,刮人火柴的粉末,還撿了幾粒玻璃碎渣子擱進去,再急忙對準目標摳下扳機。槍在手掌里炸開。
足足三個月,我都不用寫作文,也不必參加其他考試。每天吊著繃帶,走在校園里,神氣無比。劉老師問清我拿槍射鳥的緣故后,整個人都變了,再也不對我們這些沒戴紅領巾的學生大叫大嚷。陳元慶也沒有被學校開除,甚至沒有受到一紙處分。我有點奇怪。我也偶爾想問問陳元慶——那天,若窟窿里沒蛇,他是否會承認是自己扔的石子,還是準備冤枉別人?另外。他真的有一支鋼筆嗎?但我們在校園里追逐嬉鬧,我老把這些問題給忘掉。其實這樣也挺好,總有一些事情是在我們的腦袋以外?!澳阒绬?人的靈魂有21克。這是科學家的最新發現?!标愒獞c放下書包,仰望蒼天。天空之高,難以言喻。天是那樣藍,藍得驚心動魄,只消望上一眼,眼眶里便不由自主地蘊起一泓淚水。女司機(我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在事發翌日因為蛇毒引起的心力衰竭在家里過世了。我揉揉眼,沒吭聲,突然覺得整個天穹都是那個上了年紀的女司機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