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張仲對村子越來越熟悉。

他跟隨張伯赴了兩次宴，吊過一次喪，大致摸清了此地的婚喪風俗。他還知道了:村北最繁華，商店糧站都在那邊;村南只有地，平展展的土地大毯子一樣鋪開，很有氣勢。他騎著車子穿大街過小巷，串遍了村里的每一條胡同，村子像他手上的紋路一樣清楚了。

他還發現，這個村里，人們種了許多石榴。二姑娘家院里有一棵，院外大門附近，還有一棵。二姑娘說，石榴樹是村里發的，每家兩棵，有的人家不好好種，養死了。自己家里這兩棵，長了幾年，好容易才這么大?；ㄩ_的時候，滿樹火紅，才叫好看哩。

張仲來到周家莊時，是被派定要和二姑娘結婚的。

周家莊這一帶，只有女兒的人家，都要招個上門女婿。有人專門從承德、內蒙等處領來歲數不大的男孩子，介紹給張伯這樣的人家，先做兒子養，大了再轉成女婿。

二姑娘微胖，扁平臉，鼻子稍塌，方嘴。如果不是皮膚白點兒，二姑娘中等姿色也屬不上，但她能忍事兒，肯吃苦，這些優點是大姑娘比不了的。像灶邊燒火這活兒，天熱時火吸著，風吹得灰撲到身上，大姑娘就嫌臟不愿意干，二姑娘卻不在乎，她穿件舊長袖褂子，戴頂草帽，坐在灶邊，把玉米秸子棉花桿子折斷了塞進灶口里，每頓飯都是她燒火。

在留誰這件事兒上，張伯張嬸想了十幾年。大姑娘人長得俊俏，脾氣也溫順，就是性格優柔，拿不起放不下的，透著懦弱樣兒。她在村北做工時，小手指被鋼絲軋去頂端一節，便哭得像個淚人兒，覺得活著也沒意思了，家人勸了好長時間，大姑娘才恢復原樣兒，有說有笑起來。但她又擔心，說婆家時小手指短一厘米是個挑頭兒，說不著好婆家。二姑娘說:“小手指短那么一厘米，算什么毛病?又礙不著干活兒。人家缺胳膊少腿兒的還有嫁得不錯的哩，就你金貴!”爹娘想，大姑娘這性格，能支起門戶嗎?還是讓她嫁出去吧，天塌了，婆家替她頂著。

留下二姑娘，爹娘是放心的。招來的女婿待得住待不住，要看女兒的本事。人家進了門，也不是板上釘釘，興人家不也興自己不的。村里幾戶人家，招來了女婿，處得并不好。招上門的女婿，本質上就是個媳婦，媳婦與婆婆有矛盾，女婿與老泰山老泰水也是有矛盾的，比不得姑娘嫁出去了，女婿過來算個客。倒插門的女婿長年住在家里，矛盾肯定會有。爹娘相信，二姑娘話雖少，心眼兒不少，事到臨頭能拿個主意。

二姑娘也愿意留在家里。

本來，出去做媳婦和留在家里做媳婦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嫁出去，男方給你撐著腰，而留下來呢，你得給男的撐著腰。外來女婿族里看不起，女的就要出門四處支應。誰不想嫁出去圖個輕省自在呢?大姑娘就是這種心理，她早早坐在炕上繡鞋墊兒、繡枕頭套，擺出一副提前做嫁妝的姿勢。二姑娘卻想支起門戶，讓人看看，只有女兒的人家過得也不差，女兒比小子們還要頂用哩。她想起，還小的時候，與幾個伴兒在胡同外一處樹林子里捉老牛兒，為搶一個老牛兒，二姑娘與引弟起了爭吵。引弟爭不過她，說:“你爭什么?爭到了有什么用，你家又不能傳給兒子?！倍媚锍燥垥r把這事原原本本說給家里人聽，發現爹娘都走了神兒。娘找到引弟家，對引弟娘說:“本來我不該找過來，但你家引弟這話讓人生氣。我家是沒兒子，站在人前矮一截。你家是有個兒子，六個姑娘之后結了這個小果。這些我都不眼氣。但俗話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她小小一個孩子家，張口就是傷人心的話，我今天特地來問問你家大人，這是哪門子好傳授?”慌得引弟娘趕緊道歉，連連賠不是，又把引弟叫過來，當面訓了一頓，說以后再這么胡說就撕爛她的嘴。二姑娘也跟著受了傷，她這才明白家里沒小子是大人的一塊心病，觸不得碰不得。她就要爭這口氣，讓那些有小子的人家看看，她二姑娘比小子們差在哪兒了。

張伯給姐兒倆開了個會。他說，留在家里，是有利有弊的。嫁出去，也是有利有弊的。誰留誰不留，全憑個人自愿。決定之后，是不許后悔的。留下來的二姑娘，繼承家里所有一切。要出去的大姑娘呢，結婚時家里該給多少是多少，嫁出去后，這邊光景再好，也全是二姑娘的，大姑娘不得眼氣。丑話不說在前頭，到時招來麻煩，更傷和氣。村里有一家，也是兩個女兒，留了二女兒，大女兒嫁出去后，過得不好，就帶著女婿也回來了，吃住在娘家，轟都轟不走，說這家也有她一半，憑什么只便宜了老二家呢，弄得父母上不得下不得。

關于張仲的名字，家里商量一番，決定不用改了。一來正好他也姓張，二來仲這個字在本家沒有礙妨，叫起來也順口，就不必費事另取了。還有，就算名字不好，也不必急著改，因為不知道他能不能待得住，得住一段時間看看。他待得好呢，一好兩好，待得不好，一拍兩散。

張仲到家時，是夜里八九點的樣子，大姑娘二姑娘都過來看。張仲站在地上，穿一件舊藍大襖，兩只手腕露在外頭，手扣在近膝蓋的大腿外側。屋里籠著火，他還是冷。大姑娘看了一眼，悄聲說:“這小子長得還挺俊。”二姑娘看得細，她先是隱在大姑娘身后看，大姑娘抽身走后，二姑娘就倚著門框看。張嬸提醒她:“你看你，進來就進來，不進來把門簾也拉嚴實。風颼颼地往屋里鉆，凍得人直哆嗦?！倍媚镖s緊離開門框進屋來，進了屋卻不知干什么，又扭身掀開簾子，回自己屋去了。

張仲來之前，二姑娘在心里想了千百遍，不知領來的女婿什么樣兒。二姑娘知道，這種窮苦地方來的男孩子，只要能湊合，是要留在這里的，他們像跳高一樣，跳上高一級臺階后，就不愿意再落回低地上去。只要這邊肯接納，一般來說，他們是不會挑挑揀揀的。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說古了的。他們，有什么資格挑揀呢?

從爹娘和介紹人聯系之后，二姑娘知道，這一批流過來的男孩子中，有一個就要屬于自己了。這個千里奔波而來的人，二姑娘雖然不知他的名姓，不知他的長相，卻已在心里憐惜起來。何況，來到家里的這個，看起來那么順眼。

二姑娘心里喜歡，睡得就比較晚。大姑娘睡著后，她悄悄坐起來，透過窗戶上那一小塊玻璃向外看，見南屋里燈亮一陣后滅了，知道張仲也睡了，才放心地躺回來。

南屋里堆的全是糧食，新糧壓著陳糧，年年讓蟲兒沙一部分。屋里本來有一張炕，還是二姑娘奶奶尚在時睡過的。知道張仲要來，張嬸叫上二姑娘，開始收拾南屋這張炕。張嬸把炕上的糧食挪開，放了一套鋪蓋。二姑娘問:“還燒炕嗎?”張嬸雙手揣在襖袖子里，說:“這么晚了，燒不燒的吧，年輕人火力大?！倍媚锊桓?“陳年老屋子，又兩年不住人兒，陰冷陰冷的，不燒怎么行?”她自個兒打著手電去柴堆上搬了個棒子秸，回來順手從窗臺上拿上瓦刀，撬開黃泥糊著的炕磚，把炕燒熱了。

后半夜，炕涼下去后，張仲又冷了起來。他睡不著，睜眼看著房頂，淡白的月光就歇在上面，像鋪了一層青霜。張仲想起，父親病歿那一年，自家的房梁上突然出現了一層白霜，那層奇白無比的霜，好幾天后才消失。他曾用長長的竹竿子捅了一點，放在嘴里嘗了嘗，既苦又麻。

屋里一股糧食味兒、土味兒、霉味兒。張仲豎起耳朵，似乎聽到誰窸窸窣窣地在屋外走，他想可能是張伯。老頭兒白天去領他時，似乎并不滿意，張仲知道他嫌自己長得單薄。他哪知道自己的本事呢，在家里苦慣了，他是能干的，張仲決定以自己的勤快和能干讓他們刮目相看。他伸手摸索著，把棉大衣往上拉了一拉。

頭一回離開家，第一次這樣獨自睡在屋里，張仲心里異常凄惶。在老家，弟兄幾個是擠一起取暖的，而到了這里，一張大炕卻只睡著自己一個。雖然他貼身蓋著一床被子，被子之上還有一床壓風的被子，他依然冷。他想活動活動就好了，去哪兒活動呢?他就著月光四處看，看到屋里處處是成袋的糧食，小山似的。糧食，糧食，自己離鄉背井，來到這里，不就是為糧食嗎?他真想撲在這堆糧食上，狠狠地親上幾口。

他真這樣做了。他穿著破舊的內衣，爬起來，揀那最高的一堆糧食，一步一步攀上去，像攀一座高山似的，飛速到了頂上。不解氣似的，他又從頂上飛躥下來，跳到炕上，彈跳幾下后，又向小山沖去，來回反復，樂此不疲。

他出了一身汗，終于停在山頂上，不動了。他坐在月光里，向上一摸，是大梁，屁股底下，是硬邦邦的糧食。他把手向袋子戳去，扎不出一個小坑兒。他真想坐直了使勁一頂，把房子頂出個洞來，然后仰直脖子，沖著夜空大叫幾聲。多么殷實的人家啊，就在這里扎下根了。無論會受多少苦，受多少屈，都要待在這里了。哪怕要娶的姑娘再丑，再懶，也要留在這里了。他俯下身，抱著身下的麥子親了一口。

張伯定了一項長遠的規劃，他要盡快讓張仲融入這里，盡快消除原來的印記。他想，外地人與本地人的區別就是習慣不一樣，他只認他的習慣，不接受你的習慣，在外人眼里就是不懂事了。家里全指著他支撐本戶呢，到時站出來張嘴動手全是外行，不惹人笑話嗎!張伯恨不得一時三刻就把張仲培養成一個莊稼上的熟手，培養成一個本地通。但又想到一嘴吃不成個胖子，現在是冬天，農閑時候，急什么呢，慢慢地滲透吧。他有空就對張仲細嚼慢咽地講本地規矩，家里的情況。張仲吸收起來很快，待人接物眼看著就有了本地模樣。張伯覺得，自己真是撿了個大便宜，五千塊，就有了這么大一個兒子。雖說不是親生的，但親生的也未免有他這么好。這樣一想，張伯和張嬸夜里就替張仲的親生爹娘嘆氣，那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家呢，竟然把親生兒子送到別人家做兒子、做上門女婿。話又說回來，他們要不舍出來，自己去哪兒找這樣的兒子呢?

張仲來時是臘月，別的活兒沒趕上，剛來得及與全家人坐屋里搓棒子。

搓棒子，是張家整個冬天的活兒。張伯把棒子從房上一袋子一袋子背下來，倒進大笸籮里，全家圍著，一把一把地搓。為搓得快，得有一人用改錐把棒子杵下幾行粒兒，這是件力氣活，先是張伯干，張仲來后，就歸張仲了。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微抿著雙腿，下唇用力兜住點上唇，手上杵得飛快。改錐到處，一列列棒子粒刷啦啦向下迸，他一人供著四口人，還綽綽有余。

二姑娘手上也不慢，她坐張仲對面，兩只棒子對絞著，棒子粒水似的從指間流下去。她想，張仲知不知道要和自己成一家子呢?也不知爹對他說了沒，眼下看樣兒他是不知道的，二姑娘覺得，張仲對自己與大姑娘的態度一樣，都是那么客氣，那么疏遠。如果他知道了，愿意與自己成一家子嗎?心里想著，她偷偷抬眼看著張仲，越看越喜歡，再看他因為用力鼻尖上都出了一層汗，不由心里一陣絞動。她目光下移，又看到他腿上的褲子。心想，是呀，他弟兄五個，是吃不飽飯才送他出來的，哪兒有替換衣服呢?二姑娘一陣心疼，轉而埋怨起爹娘小氣來，雖說不能確定他待得住，但應該給他準備身替換衣服呀，這出來進去，夠難看的。

二姑娘知道，爹娘一向底細。從奶奶那輩兒起，就注重攢家，家里東西一向是只進不出，南屋里新糧壓著陳糧，陳的都生蟲兒爛掉了，依然舍不得糶。二姑娘想，有一天自己當了家，一定把陳糧先處理出去，沒的白白瞎在家里。她想，就算張仲不是上門來做兒子，僅憑這幾天干的活兒，也該給準備身衣服了。他白天出門拿柴，穿的還是那件半大的藍棉襖，胳膊一伸露著肘兒，怎么見人呢。

她坐在笸籮前，垂著頭想，怎么瞅機會對爹娘提一下呢?提了又怕他們駁回來。二姑娘是了解他們的，都是死巴莊稼主子，能省的事兒他們才不肯做。她心里嘆了口氣，再抬眼，又看到張仲坐的小板凳床兒，是那只最硬的棗木板凳床兒，坐久了滿屁股生疼。家里人都不坐那一只，張仲卻坐了好幾天，一坐就坐到半夜。這可怎么行呢?二姑娘心里轉了一下，立起身，說要去喝口水。她走回自己屋里，從杌子上拿了棉墊兒，折了折，胳膊掩著，路過張仲時，悄悄扔在他背上。坐回座位，她看到棉墊兒已被張仲墊上了，同時腳下一動，是大姑娘拿腳輕輕踢了自己一下，她耳根子悄悄紅了。

臘月十八這天，一家人吃了飯，從房上背下最后兩袋棒子，圍在屋里搓。天還不黑，但二姑娘家向來是早早吃了飯，早早開始做夜里的活兒。大門沒關，提防著有人來串門子。冬天夜長，總有沒事干的人趁著晚上串串門子、說說話兒。張仲來后，時時有人過來，相看相看，夸幾句。

大姐兒就是這個晚上來的。她的娘與張嬸是兩姨姐，姐兩個嫁在同一個村，走動得頻繁，關系也好。大姐兒以前常來玩，從去城里做了活兒，才來得少了。臨近過年，她放了假，聽說給二姑娘招了個女婿，特地來瞧稀罕。

她一撩棉門簾，走進來，站在張仲對面，問:“姨，這就是那個哥?”她覺得張仲比二姑娘大才正常，沒想到張仲比二姑娘還小兩歲。張嬸起身關上門子，笑著說:“大姐兒，他比你還小一歲哩，叫弟。我給你倒碗水?！鞭D身張羅著要去倒水。

“我不喝!你家的水死燙，上回就燙了我一嘴泡兒!”大姐兒在二姑娘和大姑娘之間擠出一條縫兒，插進去，蹲著，拿起一根棒子，搓了兩下，抬頭盯著張仲問:“你哪兒的?”

“承德。”張伯替他回答。

“承德?承德好地方呀!不是有避暑山莊嗎?”

屋里人全笑起來。張仲想，這姑娘憨得很，就耐心解釋給她聽:“我們那里，離避暑山莊遠著呢，和內蒙挨著?！?/p>

“噢——那你想家唄?”

張嬸與二姑娘對望一眼，再看大姐兒時，就帶了嫌她不識相的厭煩。大姐兒渾然不覺，她小孩兒心性，說話東一下子西一下子，從不仔細考慮，也沒那么多避諱。

張嬸想，這丫頭哪壺不開提哪壺，想家還能不想的，你一挑撥，他說想，底下就該看家去了，來來回回，里打外磕，沒大幾百能下來嗎?她雙手搓著棒子，不由得使起勁兒來。

張仲手上的改錐慢下來，想:哪兒能不想?這話能說嗎?說想家他們以為你不戀著這里了，才來沒一個月，就想家，出來干什么來了?他知道，看家也得一二年之后了。自己來到這里，就是一棵樹的移栽，哪兒禁得起這么搖晃。他繃著臉，盯了大姐兒一眼，短促地說:“不想?！闭f完心里一陣酸楚，他運起一口氣，把這股酸楚壓下去了。

二姑娘更埋怨大姐兒。這話該自己問，輪得到你嗎?該是自己揀沒人兒時悄悄問他，顯著自己既懂他的心，又溫存體貼，誰想被你搶了先。她臉上微微笑著，心里巴不得大姐兒識趣兒快點兒回去，就扭頭向窗外看，自言自語說:“天全黑了，也沒一顆星星。”

屋里只有刷刷的搓粒兒聲。大姐兒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見，她不在乎，她來是專門看張仲的。都說姨家招來個兒子，長得俊，她想看看到底多俊。她手上搓著粒兒，兩眼在張仲臉上逡巡，發現小伙兒長得真是好看，眉目開闊，鼻膽懸出，透著股英氣。

張仲杵完粒兒，站起來要拿筐裝搓完的棒子核。他剛站起身，大姐兒尖叫起來:“你褲子這么短?露著大腳脖子!”張仲趕緊坐下了。屋里氣氛尷尬起來。二姑娘想:“看，出丑了吧?”她掃了爹娘一眼，把一個棒子核往筐里扔去。

張伯這才注意到張仲褲子短了，才幾天呢，小子就長了這么一大截，褲子都短了。張嬸倒是注意到了，但一直裝作沒看到。衣服做是要做的，就算張仲在這個家里待不住，臨走也要給他做一身。但此時被大姐兒這么尖叫出來，張嬸臉上掛不住，她試著把話題往遠處引，問大姐兒:“你娘呢?今年去你姨姥姥家改日子了，她知道沒?”

“改初幾了?日子不是固定的嗎?我回去對娘說吧?！贝蠼銉河悬c兒納悶，每年都是正月初六同去的。

“改成初四了。前兒聽說有人給你介紹對象，相了沒?” 張嬸話頭又一轉，問大姐兒。她知道一提這個大姐兒就惱，大姐兒不想讓人介紹，想自己談一個。

大姐兒脖子一梗，雙眉一挑，傲氣地說:“我才不相呢，拉騾子似的牽過去讓人看，掉份兒!”

張仲把頭又往下扎了一截兒。他從承德來時，介紹人牽著，見過兩戶人家，第三戶才是這一家，大姐兒這話刺著了他。

大姑娘一直慢條斯理搓棒子，此時接話道:“那主動出去自己找，不更掉份兒嗎?”

“那能一樣呀，那是自由!是雙方都愿意!”

“相親也沒誰逼著你愿意呀?相不中就不成唄，兩廂情愿的事兒。”大姑娘接著駁她。

“那我也不相!我要自己談!”大姐兒生性跳脫，膽兒大敢闖。她初中畢了業，不肯在家待，去城里做工了。村里的閨女們，如大姑娘，至多去村北織毯子，大姐兒卻跑得遠，跑到了鄰縣。

村里還有最后兩個集，二姑娘們的衣服，往往要在最后一個集上買。但大姐兒第二天就又跑來拉著她要去買衣服，二姑娘問娘是不是可以提前一集買。張嬸想，提前就提前。提前買也是過年那一天才穿，她只是不想讓錢這么早從手里溜走，但大姐兒插進來，說不得就得讓錢從手里早五天溜走。她知道，大姐兒回了家，肯定會把所見所聞對家里講一遍，說起來連身衣服也不給買，惹人笑話。她帶著二姑娘，帶著張仲，和大姐兒做伴，在集上轉了半天。大姐兒心里喜愛張仲，一路上喳啦燕兒似的，左參謀右比較，買好了又跟著回來，催張仲換上。

“看你這身衣服，要飯兒的才穿!趁早脫下來扔了吧?！彼斓绞值?，嘻嘻哈哈，上來要扒張仲的棉大襖。又趁二姑娘和張嬸不注意，低聲勸他:“瞧你這身衣服，小成什么樣兒了。我姨總是這么手緊，對你也是這么摳兒。你干脆穿上新衣服，怕他們呢?！?/p>

張仲心想，我還是再穿幾天舊衣服保險些，也小聲說:“別鬧!新衣過年才穿哩。”他掙開她，招呼二姑娘:“姐，把衣服收起來吧?！?/p>

二姑娘笑著看他們鬧，張仲一叫，她才過來，把衣服疊好，抱著，去往大衣柜里放。

大姐兒跺了下腳，哼一聲:“為你好呢!不識好歹!”

二姑娘抱著衣服，不軟不硬回了大姐兒一句:“用不著你為他好，有我們呢!”想不到木訥的二姑娘也能說出這樣的話，大姐兒臉紅了一霎。

隔天大姐兒又來了，她一天不見張仲就想得慌。她想，自己也是在外面談過戀愛的了，何至于見了這個小伙兒這么心慌意亂呢?張仲是內定給二姑娘的人，自己怎么能生這種心呢?為證明她沒有那種心，大姐兒往二姑娘家去得更勤，不說一天三趟，至少一天一趟總有的，去了就找張仲說話兒。她能說愛講，加上張仲初來乍到，聽什么也新鮮，大姐兒說得格外上勁兒。二姑娘一家冷眼看著，覺得事情怕是有點兒不對了。一個十七的小子，禁得住這么勾引嗎?

張嬸抽空去了大姐兒家，對表妹說，家里就算留下張仲了，小伙兒性質很好，讓人放心，只等他到了二十三，夠了年齡，就讓和二姑娘結婚。但由于二姑娘大他兩歲，他二十三時，二姑娘二十五，就老姑娘了，所以也可能提前兩年，先辦酒席，再補證。這樣的好小伙兒，得先籠絡住。

張嬸格外又說:“張仲招人喜歡，大姐兒都常跑過去找他說話呢?！?/p>

表妹聽明白了。二姑娘與大姐兒相比，不說天上地下，也是差著那么一大截兒。一個罕言少語，一個機靈活潑，又都是這樣的年紀。張仲既是人家買來的兒子、招上門的女婿，就是人家菜園子里的菜了，別人怎么能起掐菜的念頭呢?真起了這樣的念頭，全村人不齒。

張嬸說:“給大姑娘說的那一家，還有個老三兒，也是十八，要不給大姐兒說說，她們成了妯娌，也好照應?！?/p>

表妹明白張嬸是想把大姐兒拴住，好讓二姑娘平平安安地與張仲成，搖手說:“算了，她早就說，可著全村沒一個好小伙兒，好的全在外村外地。再者，他家三個兒子，東挪西借蓋三處房兒，娶三個媳婦，家底子也是光光的了，大姐兒肯定更不愿意。她的脾氣，你也知道，三分鐘熱度，一會兒就涼。你放心，回來我說她。”

張嬸又坐著說了會閑話兒，才起身走了。她現在就是操心二姑娘，把張仲拉籠住，是她目前最上心的。

“我怎么會對他有意思?我只是覺得，這么好的小伙兒，落她家算瞎了?！?大姐兒不承認自己對張仲有意思，她只是覺得二姑娘配不上他。木頭一般的二姑娘，憑什么找這么個俊小伙兒?這樣的好事兒，憑什么讓她遇上?

娘納著鞋底子，停住針，問她:“落哪兒不瞎?他來這兒，就是給人家做上門女婿的。你呀，別想，有你弟弟，咱家不招上門女婿。”

大姐兒臉紅了，試探著問:“那我跟他回承德呢?”

“更別想，他家就是養活不了才放他出來的，你想，好端端的兒子，改名換姓，背離祖宗，不是特別的人家怎么肯這么做。你大老遠的，跑去嫁那么個窮家兒，我還不放心呢，別把你賣了。張仲的主意你趁早別打，他是配給二姑娘的，你搶了他，別說咱家容不下，整個村子都容不下。”

大姐兒揚起眉，耷拉下眼皮，嘟著嘴兒說:“我搶他干什么。我是覺得他這人材，待在她家可惜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姨家，能悶死個人。大姑娘都想往外嫁，也只有二姑娘傻，才肯留在家里?！?/p>

“那你別管!傻人有傻福，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兒，你少操那閑心兒!你也十八了，不愿意相親，就談個合情合理的回來，別弄些不倫不類的，我們跟著著急丟人。”

大姐兒不聽娘這一套，她拿定主意，得空兒要開導張仲，何必做人家的上門女婿呢?為什么不去城里打工養活自己呢?走出去，天地就寬闊了，何苦把自己拘在這里。她覺得，張仲還處于蒙昧狀態，好端端的小伙，為了吃口飽飯，就把后半輩子爛在這樣的地方兒了?他會后悔的。自己要引導他走出去，誰讓他遇到了自己呢。

大姐兒再去，二姑娘一家就支開張仲了，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直到大年初六，大姐兒才又抓到機會。他們同去姨姥姥家，張伯開著拖拉機，車廂里坐著一車人。車上鋪著床被子，蓋著床被子，盛滿禮物的籃子放在車邊。二姑娘與大姐兒并坐在一起，都把腳伸在被子里。張仲與大姐兒的弟弟并排坐在另一邊。大姐兒盯著張仲，暗暗扭動腿向他蹬去，突然弟弟叫起來:“誰老蹬我的腿兒?”大姐兒趕緊縮回來。二姑娘看著張仲，神不知鬼不覺地搖了搖頭，她相信張仲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

張仲與二姑娘處得非常熟了。二姑娘著力關心他，親自照顧張仲的衣食住行。兩人相得，全家自然高興。張嬸接下來要擔心的，是二姑娘別太主動，免得到時出丑。常有這樣的事兒，兩人一個院里住著，離結婚還遠呢，女的就懷上了。又因為覺得將來是一定要結婚的，就不肯把孩子做掉，只好匆匆擺席，請街坊一頓，算過了事兒。張嬸覺得，二姑娘雖然穩重，到底是少女，難保沒個心亂的時候。雖然自己盯著，但盯哪一會兒呢?她真擔心家里也出這樣的丑。

大姐兒看了一會雪，突然問:“張仲，你怎么不去城里打工呢?城里多好啊，什么都有，比待在村子里強多了?！?/p>

張仲心想，傻大姐兒，怎么凈揀他們不愿意的說呢?你這種性格，太不保險，最能招來是非。他知道二姑娘一家都在屏息聽他怎么說，就說:“村里也很好，種地的時候，野花野草，螞蚱蟈蟈，很有趣兒?！?/p>

二姑娘笑了，接著說:“早起扛著鋤去地里，黃昏背著筐從地里回來，沒人催沒人管的，更自在。”

大姐兒聽他倆串通一氣，氣得脖子一扭，又看雪去了。她扭頭生了一會兒氣，回過頭又說:“城里娛樂多，唱歌電影，什么玩的沒有?你們待在村里，坐井觀天，還自得其樂呢!”

二姑娘嘴上沒她快，回不出來，就看張仲。張仲心里也是向往城里的，但他知道此時不能說，就也閉嘴不說了。大姐兒得意起來:“說不過了吧?過了十五我就走了，你跟著我也去玩玩吧?”

大姐兒的娘叫她一聲:“大姐兒!你自己出去就夠了，想拐出幾個人去?你看你這樣，哪兒像個閨女，說話沒遮沒攔的?！?/p>

一車人全沒音兒了。拖拉機突突叫著，張伯的棉帽子耳朵向后飛著。大地一片雪白，偶爾有只黃褐色野兔子，貼著地面從遠處向更遠處跑去。

出了十五，年算過完了。大姐兒走后，二姑娘一家松了口氣，沒見過那么厚臉皮的女子，追起別人的女婿不要命。張嬸已對張仲說明了，兩年后他到了十九，要和二姑娘結婚，問他愿意不愿意。張仲知道自己沒有不愿意的理由，他從老家里出來，是一定要待住的。

雖然二姑娘長得不如大姐兒好看，也不如大姐兒活潑靈動，但二姑娘有二姑娘的好處，她脾氣溫和，辦事平妥。張仲想，還是二姑娘好，像團暄乎乎的白棉花，讓人暖和。

張仲長得很快，半年時間里，他比剛來時高了一頭，一米七五了，身子也粗壯許多，往房上扛糧食，一氣扛二十袋。他口音也起了變化，開始使用這里的語氣詞“哩”，漸漸拋棄了原來用慣的“呢”，人們說這小伙兒越來越像本地人了。

地里活兒多的時候，大姑娘對象也來幫忙。他對張仲很友好，叫他“老弟”。張仲覺得，自己這一滴水，已慢慢滲到周家莊這塊土壤里去了，而這塊土壤也因吸收了自己更加飽滿起來。

端午節正是收麥子的時候。往常打麥子，四口人緊張得很，添了張仲，輕松多了。張伯與張嬸站在入麥口，把麥個子拆散了送進機子，張仲管遞送麥個子，他站在高高的麥堆上，源源不斷地把麥個子送到張伯手下，二姑娘頭頂個窩成漏斗的蛇皮袋子，蹲在掏粒兒處，把麥粒兒清除出來，裝到袋子里。大姑娘手執叉子，挑那些紛飛的麥秸。張家從沒經過這么輕松的麥季，添上一個壯勞力，畢竟不一樣。何況，張仲還抽空跑到二姑娘這里，替她一會兒，讓她去水池子邊洗把臉涼快一下。

中午飯是不回去吃的，以前都是張嬸回去做了提著送來，但今年有了張仲，不能再那么湊合了。大姑娘提議，讓張仲去村北買些燒餅油條和小菜兒，在大楊樹下吃，也算犒勞大伙。張嬸細慣了的，一說買著吃就心疼，又不好反對，只好從褲兜里拿出十塊錢來，遞給張仲，說:“你看著買去吧?！?/p>

張仲把這十塊錢精打細算，買了二斤油條，十個燒餅，兩個小菜兒。他把袋子挎車把上，吹著口哨兒往回走。

張仲的性格，比來時活潑多了。沒人時，他吹幾聲口哨兒，自得其樂地哼兩句歌兒。他甚至買了個口琴，晚上躺在南屋里，悄悄地吹上半首曲子。

剛到村口，迎頭遇上了大姐兒。大姐兒是請好假，回家過麥來了，雖然她回來得有點兒晚。

大姐兒竟然沒認出張仲，還是張仲叫了聲“大姐兒”，她才停下了。她看著他，辨認了一番，突然眼放異彩。

“大姐兒，你走了一直沒回來?也不見你來家里玩了。”這話半年前張仲是不能說的，而現在，他有資格說了。他一直記著大姐兒這只喳啦燕兒，嘰哩嘰哩的，天真可愛。

“回來好幾次了呢。去你們那兒干什么，白讓人嫌，又沒人稀罕?！贝蠼銉阂欢亲影г?。她不眨眼地盯著張仲，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她飛速地說:“張仲，跟我走吧。二姑娘哪里配得上你?你在她家待著，會悶死你。你跟我到外面，一起掙錢，掙到錢，就在大地方住下了?！?/p>

張仲驚訝地看著她。他想，出去掙錢，也許會的，但他要和二姑娘一起出去。二姑娘真心喜歡他，自己不能扔下她走了，那太讓她丟人。村里會怎么議論?說起來是女婿不愿意她，走了，夠多傷心呢她。

他腳點著地，做出要走的架勢。大姐兒哀怨地說:“我說真的哩!你在這種地方，真瞎了。我是為你好。你比電影明星都好看，怎么不走出去呢?”

張仲還是不說話。大姐兒跺了一下腳，罵他:“真是不開竅，木頭一樣，你也就只配和二姑娘窩在這里!”

大姐兒是恨鐵不成鋼。這些天來，她想張仲想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娘看她神魂顛倒的，嘆口氣，說:“你呀，喜歡誰不好，偏喜歡這么一個買來的上門女婿，不是癡心妄想嗎。那能有你的份兒嗎?出了你姨家這個門，整個村子誰家也不會要他。除非因為別的事兒，若是為和你好他離開你姨家，他在這一帶名聲算是完了。好不好還要打回老家去呢?！贝蠼銉簺]想過現實這么殘酷，張仲招給了二姑娘，就板上釘釘兒，難以更改了嗎?

她趴在自己屋里床上，使勁兒哭了。

張仲知道大姐兒還沒走，中午聽張嬸悄悄對二姑娘說:“大姐兒這次回來也不知什么時候走，剛才我看見她向這邊走來，別是又來找他。你盯緊點兒。”沒聽到二姑娘說話，張仲知道大姐兒不走，二姑娘心里不會安生。但大姐兒并沒過來串門，她去哪兒了呢?

張家晚飯總是做得早。二姑娘讓張仲出來拿柴，他就提個筐，走出來。走出來又有些發怔，心想，吃飯這么早，離天黑還有一大截兒時間，怎么打發呢?他站在門口，看石榴樹開花開得正好，榴花一朵朵綴在樹間，每朵榴花都讓人眼明半天。

張仲覺得，門口這棵，比院里那棵好看多了。這棵是重瓣兒，顏色深，院里那棵是單瓣，花色淡。他呆怔著，看到一只麻雀飛過來，才要落到石榴樹上，又突然驚飛了。張仲嘆口氣，剛要走，樹后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張仲!”

張仲心里一跳。只見大姐兒隱在石榴樹后頭，一雙亮亮的眼睛正對著自己笑。大姐兒穿了條淡綠的連衣裙，隱在石榴樹后，乍看竟不能發現。張仲扭頭四處看看，拄著筐立住了。大姐兒雙手扣起來罩著嘴，好把聲音更保險地傳給他:“張仲!你愿意和二姑娘結婚就結婚吧，我還是喜歡你。等你以后能出門了，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張仲心上被針扎了一下。門里傳來橐橐的腳步，二姑娘出來了。他提著筐，跑到柴垛前，飛速扒拉了一筐柴。扒柴的時候，忙里偷閑向門口一瞥，石榴樹后已沒了大姐兒，他放心了，拎著筐直起身向回走。二姑娘立在大門口，笑問他:“拿個柴也這么磨蹭?看石榴花兒來著?”她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問完張仲，拿眼向石榴樹看去，說:“這棵樹，養了好幾年，只開花不結果兒，白站這么一大塊兒地方，不如種棵楊樹呢。”

張仲匆忙笑了笑，提著筐進院了。

大姐兒的話擾亂了他的心。飯后他提了半桶水，端著臉盆，到門口樹下洗自己的兩件內衣。他揉著衣服，恍惚看到大姐兒一張秀白的臉，還藏在石榴花后，那雙微微上揚的細長眼正打量著自己。張仲把短褲在手里搓揉幾下子，想，如果在老家，有個大姐兒這樣的人不嫌自己窮，喜歡自己，是再好不過了。但既然到了二姑娘家，就算大姐兒再喜歡自己，自己也是不能喜歡她的了。自己是要和二姑娘結婚的，大姐兒還是二姑娘的妹子呢，她以后要叫自己姐夫。這樣想著，手上一疼，原來一枚小小的石榴砸著他了。

這枚石榴，通體青綠，小葫蘆一般，頭上頂著幾根觸角似的花蕊。在盆里層層泡沫內，它陷進去了，稍后又浮出來，沾了薄薄一層五彩閃耀的水，頭沖著下歪立在張仲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