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內

2009年9月的某一天，將近55歲的汪某突然收到一封信。這是電子網絡時代，那種傳統的正規的信已經非常少見，投進信箱里的要么是廣告，要么是信用卡的結賬單或者交通處罰單等。親人、朋友、情人間那種沉甸甸的信，早已成為一種歷史和一種記憶。所以，這封信在汪某的信箱里躺了兩個多月，直到這天才被發現，而郵戳顯示的時間是7月1號。

這封信的內容顯得有些荒誕不經，內容如下:

汪先生:

鑒于你對生活和事業的勃勃雄心，我本不該提早向你提起此事，但是如果時間太短或者猝然而至，對你恐怕略失公平，我又于心不忍。和大多數人一樣，你也喜歡把未來定得很遠，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的規劃，但是人生，或者說命運吧，它往往出乎你的意料，這正是我要說的。直截了當地說，我將在明年的5月，最遲11月，結束你的生命。之所以提前告訴你，也是為你考慮，希望你在這段時間里，重新考慮一下你的人生，重新規劃一下你的生活，不至于到了那天，茫然無措。

汪某讀罷此信，并未放在心上，把它隨便一丟，就抽著煙看起了電視。當天晚些時候，他的老婆在收拾茶幾時，也看到了此信，而她則相信，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的死期鐵板釘釘了，因此，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先前還只是默默地流著淚，但是這顯然不過癮，無法宣泄她此時的悲痛心情，所以，她最后還是放聲地哭了出來。她悲嘆，為什么自己命會這么苦?才過上好日子，卻攤上了這樣的事，從此以后，這個家顯然就不成為家了，支離破碎了。

這是完全應該理解的，因為人只有把悲傷嫁接到自己身上時，才能感到真正的痛，對他人的不幸，最多只感到一點憐憫，而不會讓自己感到悲痛。在這一刻，她看到的是未來她自己陰暗寂寞的日子，而不是丈夫那幾個月的生命。

晚上睡覺時，她小心翼翼地向丈夫問及信的事，他說:“是誰的惡作劇吧，不可能有這種事啊?！奔热煌裟尺@么認為，她想，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于是第二天，她打電話給她的兒子，叫他馬上回家。

兒子也不確定母親跟他說的事，是真是假，他拿著信，去一些機構詢問。問了好多地方，大部分人明確地告訴他，這事是真的，叫他妥善處理。

“能躲得過嗎?”他一遍又一遍急切地問。

“基本上不可能。沒什么先例啊?！?/p>

“也沒有奇跡?”

“很少很少，萬分之一的機會都不到。還是不要往那方面想了?！?/p>

他有些心灰意冷，坐在城市的河邊上，想著還有什么對策。而他母親已經把此信息快速而廣泛地通知到了他們所有的親朋好友中，她希望得到更多的安慰，獲得別人更多的憐憫。起初，汪某有些惱火，但是看到兒子、妻子以及所有親人中流露出凝重而悲切的臉色時，他的心開始往下沉了。他終于明白，那封信是真的，他的死期也是不可避免的。

在最初的半個多月里，兒子東奔西走，親人們也紛紛獻計獻策，但經過分析，理智告訴他，所有的方法都毫無用處，因為據他了解，他們要殺一個人，不是隨隨便便就決定的，而是已經潛伏了很久，甚至幾年，而一旦他們寄出這封信，想要挽回……

“只有靠他自己，看他自己能不能抵抗那個惡勢力，外界或者他人的介入是絕對沒有效果的。”最具權威的一個教授如是說。

他妻子先前還責怪自己，為什么不早點發現此信，如果早發現，或許還有一絲希望，但最后兒子告訴她，其實并不盡然，收到此信，就已經晚了。她還想再往前探索，接著又哭了起來，還是嘆自己的命運，還是嘆自己的這個家。這時候兒子火了，他突然大聲叫道:“你別老想著自己好不好?現在不是想你自己的時候，而是想想怎樣救爸爸。如果真的不能救，也至少在這段時間里，讓他活得開心。你這樣哭哭啼啼，叫他怎么開心?”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母親，收起眼淚，收起那張無望的臉，如果不能笑臉以對，至少也應該平淡、平靜，“你不能鼓勵他，至少也不要增加他的心理負擔。”他說道。

不管會是什么樣的情況，積極應對都是應該的。他先建議他的父親，慢慢地鍛煉身體，練習拳擊。也有人建議他，讓他父親學習中國功夫，他經過衡量，覺得自己的父親從頭學中國功夫似乎有些為時太晚，只有拳擊術，夠直截了當。但是拳擊相對需要更強健的身體。他不再猶豫，也讓父親完全相信他。但是，如何讓父親不消積地來看待此事，才是他最費腦筋的。

兒子頭腦里其實準備了兩套方案。其一，就是積極勇敢地去面對，直面那個將至的死亡，以自身的力量，與之一搏，但他知道，即使明年父親能戰勝殺手，那么明年的明年呢?明年的明年的明年呢?他們絕不會因為一次的失敗而放棄的，據他所知，他們始終鍥而不舍，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最后父親一定會心力衰竭而死，這是必然的結果，不同的只是在哪一年——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第二套方案是一種佛學說。就是那種一切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電的那種思想，是那種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的那種境界。既然人早晚都得一死，既然這事不可避免，那么，最好的辦法，難道不是從思想上解脫出來嗎?這個方案的實施，只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找幾本書來給父親看，讓他從中悟出些什么，然后豁然開朗，萬丈紅塵也不過是過眼云煙，不再介懷于一副臭皮囊。但是他知道，父親小學畢業，雖然能看能寫，但基本上不看書，連武俠小說都懶得看，何況這種書呢?還有一種方法是他講給父親聽。這很冒險，不但是父子之間溝通上的隔閡，還有一層意思，恐怕會引起父親的誤會。再說了，大道理許多人都懂，只是落實到自己身上，卻未必真的會把這種道理，作為指引人生的方向。

汪某每天早上去跑步，跑到某座橋上，然后再慢慢地走回來。在回來的路上，他總是一點一滴地回憶過去的一些事。生產隊的事，創業之初的種種困難，兒子的出生，生意上的失敗，欠下的債如何一點一點地還清，那些讓他感到自卑的歲月，如今回憶起來，還一陣一陣地心酸?，F在，他的兒子和妻子，都不許他再去上班賺錢了，他沒什么事可做，也不讓他看太久的電視。在這以前，每當他想到自己老年的生活，都有一種平靜的快樂。到了那時候，兒子成家立業了，自己的頭發也白了，但身子骨還挺不錯，早上去公園里伸伸骨頭，下午搓搓麻將，到了晚上呢，看會電視聊會天，然后去睡覺。也可以學別人那樣，種一些花花草草，養一只小狗或小貓，評論一下天氣，看太陽在城市的地平線上戀戀不舍地沉下去。他對那種平靜的生活，向往已久。但是現在他們雖然沒有直接告訴他，其實卻提前讓他過上這種日子了，他意識到了，只是與年齡不符，他的心還沒老到那份上。

他知道，一個人早晚要死，但他沒想過一個人會突然而死。雖然太多太多的例子告訴他，一個人不一定能夠活到壽終正寢，有許多人總是在不經意間，死神就突然地降臨了，比如大的自然災難，比如戰爭，比如交通事故。前幾天他還看到一架飛機失事，機上全體乘客都不幸罹難，但盡管有這樣那樣的事，總覺得那種事，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所以，人在規劃自己的一生時，不會輕率地把自己的一生，定得55歲這么短，至少70歲，甚至80歲。

日子好像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凡是有點沾親帶故的人都來過了，有的買了東西，有的干脆送了點錢，一個多月之后，就再沒人來了，他的妻子也好像恢復了平靜，不再動不動就眼淚婆娑。這也應該被理解，人是無法長久悲傷下去的，何況那種未來式的悲傷，在最初的那段時間過去后，必須要靠想象和意念，才能把它延續下去。

但是，這種披著平靜外衣的日子，讓汪某感到無聊和無奈。這是一種強制性的刻意的平靜啊，是對人生軌跡的一次突然變異，不管是從時間上還是從精神上，處處都讓他感到不適。而更主要的還有別人不再把他當做一個常人來看待。他兒子不再出門了，一有空就陪著他說話，陪他跑步，陪他喝茶，還噓寒問暖;而妻子也不再與他爭執了，處處讓著他。這要是放在以前，他真會感到由衷的幸福。

在這以前，他感到人生最大的缺憾是自己沒娶到一個好老婆，他對她有著刻骨銘心的恨，感到自己這一生，差不多全毀在這個女人手上，即使到了55歲，每當看到她那副不依不饒固執顢頇的嘴臉，他都有一種想把她殺死的念頭。對此，他耿耿于懷，已經很久很久。至于兒子，跟別人家的孩子比，不好也不壞，只是讓他感到冷漠，無比的冷漠，他很少在家，偶爾回來吃飯，對父親做的菜，不是批評做得太咸，就是批評油放得太多，一會兒又說:“今天的飯太軟了，還有這個魚，好像也太老了點。爸爸，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青菜不要炒得這么熟?！比绱说鹊龋械絻鹤訉λ麄儯]有什么真正的愛，他對父母的關懷，總是顯得很不耐煩，只是在履行著一種義務。他假設，如果妻子與兒子，從來如此，或者稍微再差一點，那他即便突然死去，也會心滿意足，至少也不枉在這一世里，落得妻賢子孝。

時間又如此地過了兩個月，天氣逐漸轉冷，接著又下起了雪，這對他的鍛煉是一次考驗，超強度的鍛煉，讓他倍感煎熬，這幾個月來，他實在感到生不如死。這一天是周日，他兒子中午又過來看他，汪某突然向兒子問道:“那個日期，有沒有可能提前?他們會不會提前行動?”

“嗯……這個，我也不清楚。我去打聽一下。”事實上，他完全清楚，一旦冬天來臨，他們隨時都會行動，只不過為了不讓父親太過緊張，他沒有坦言相告，而他自己則每天戰戰兢兢，既要想方設法地阻擋殺手的突然襲擊，又要偷偷地著手準備父親的后事。

第二天晚上，兒子明確地告訴他，明年5月之前，他們絕對不會行動。他母親悄悄地掩過來問道:“真的嗎?”

“假的。”

“啊!那可如何是好?”

“你提高警惕，小心應付，沒有其它辦法啦?！?/p>

這年過春節，家里來的客人是往年的兩倍，平時鮮有走動的親戚，都出動了，有些人他甚至都已經忘記，但家里的熱鬧，讓他感到煩躁，這是以前所不曾有的，他這個最愛熱鬧之人，竟然有一天會因為熱鬧而煩躁!他自己也驚詫起來。以前，熱鬧過后的那種冷清，總是讓他失落，而如今，當屋子里只剩下他們兩人時，他如釋重負，嘆出漂亮的一口氣，舒適地坐到沙發上，讓他覺得很享受。也是在這一刻，那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才第一次被他思考起來。

這是突然之間的豁然開朗，所有的人事，所有的過去和未來，在這一刻，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再恨妻子了，不再為兒子的冷漠感到遺憾了，也沒有為即將來臨的死亡感到一絲一毫的害怕。他笑了，原來許許多多糾結在自己心里多年的事，都是自己不夠寬容，是自己不夠豁達啊。家里的一桌一椅，一床一幾，在此時看來，都顯得與以往不同。他放眼所至，都讓他心情舒暢。

日子過的雖然還是以前的日子，但是對汪某來說，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了。如果人的一生，如同走在一條路上，那么汪某以前，是走在一條深深的被雨打濕了的巷子里，是那種江南古老小鎮的深巷，背景陰暗;而現在，他仿佛走在廣袤無邊的大地上，天空湛藍，陽光明媚，只覺天地廣闊而個人渺小。

那是第二年10月的一個早晨，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出了門，準備去跑步，天還沒全亮，空氣無比的清新，他深吸一口氣，突然……他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