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南昌書院街

“章水文淵”豫章南

豫章城南有幾條小巷，它們的歷史和滄桑值得我們追憶，其中有一條叫書院街，另外兩條與書院街毗鄰，有著很雅致的巷名:友竹花園、桃花巷。雖然巷名和它曾有的來歷不符，卻都是很有歷史故事的地方。名實相符的只有書院街。江西女作家胡辛寫過一部長篇小說《薔薇雨》(后來改編成了電視劇)，就是以豫章城南為小說描述的背景地，但作家將人物行走其間的那座大宅院，獨獨安排在了書院街。

這種安排絕對有道理。因為書院街在南昌城的歷史上，曾經是大戶聚集之地。東西兩條相聯的區區幾百米的小巷，布滿了門上銅環、門前石獅的深宅大院。一幢門樓，走進去就是另一番天地。繞過木屏風，只見天井高大寬敞，客廳可以抬轎進入，幽靜的廂房門窗、梁柱都用料考究，雕花精細;設想當年穿行客廳的男人，個個器宇軒昂;蓮步廂房的女人，大約都如陳逸飛名作《潯陽遺韻》中的女子，古典、美麗且幽怨。沿著紅麻石鋪地的一進進院落層層深入，你會發現前門還在書院街，后門走出，已是厚福巷的地界。

書院街最深的府第有六進之多。俗話說“天子九進，宰相七進”，書院街上那些年代久遠的書香門第，昔日主人的榮耀可想而知了，只是如今都無據可查。有據可查的是書院街得以命名的原因:南昌古代三大書院之一的豫章書院，就坐落在此。

江西的書院在歷史上是享有盛名的。南昌的另外兩大書院是東湖書院和友教書院。東湖書院始創于宋嘉定四年(1211年)，宋寧宗曾賜書“東湖書院”;友教書院也是創建于宋朝，是與廬山白鹿洞書院、鉛山鵝湖書院、吉安白鷺洲書院齊名的江西四大書院之一。此外南昌還有十多所規模較小的書院。正是這一座座大大小小遍布于南昌大街小巷的書院，為這塊土地留下了深厚的文脈。

豫章書院創建于明萬歷年間(1573—1620)，明清兩代經多次修建后規模宏偉，藏書豐富。清康熙曾賜御書“章水文淵”，懸于書院的講堂上，并遴選十三郡能文學士200多人，來書院聆聽當代名儒講學，一時名聲大振;雍正皇帝亦曾賜銀千兩，為書院置田籌集經費。皇帝帶了頭，地方官便也紛紛捐錢辦學，豫章書院一時成了南昌士大夫的讀書中心。當時書院的山長(院長)多為退休的翰林，講席請的都是科甲進士。乾隆下江南時，書院派學生去應召試，有兩人列為一等，三人列為二等，以現在的話語來說，教育質量是很高的。傳統地方戲《方卿戲姑》中的方卿狀元，據說就曾在這里讀過書。

曾在書院街居住過的達官貴人，有據可查的只有清代的許振祎，他與李鴻章同出曾國藩門下。許做過廣東巡撫，河道總督，寫得一手好文章。他的府第后來成了書院街上第四糧庫所在地。曾上演過復辟鬧劇的“辮帥”張勛曾是他的門人。張勛發跡也是因他提攜。當年是他將張勛作為人才引薦給清代能臣李鴻章的，不過許振祎肯定沒有想到張勛會成為一個歷史罪人。

張勛發跡后回來拜見恩師，據說投了門敕后許振祎不允見。直到張勛脫了官服，換上便衣，自稱門人求見才得以進去。張勛落魄回鄉后建的公館就在不遠處的友竹花園。

拂去這些歷史風塵，書院街似乎一直與文化相聯。風聲雨聲中，讀書聲始終悅耳。光緒年間廢科舉，豫章書院于光緒二十八年改為江西省辦高等學堂，近代又改為江西甲種工業學校。革命烈士方志敏，就曾在甲種工業學校機械科讀過書。解放后，這里一度成為南昌大學工學院，內設機械、電機、水利、礦冶、土木和化工六個系，師資水平高，設備齊全，為此處辦新學以來的鼎盛時期。1954年全國院系調整，南昌大學工學院的六個系全部并入華中工學院和中南礦冶學院等重點大學;1958年在這里辦過洪都大學，到1962年才改為南昌第十八中學。如今校門口有一新立的青石匾，刻有“豫章書院遺址”幾個大字。

風生云起古巷間

書院街的失落，大約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開始了。隨著南昌文化政治中心逐漸向西向北遷移，書院街漸漸成了這座城的遠僻地帶。那些深宅大院如今都已破舊了，雖然還有一些院落住著南昌先前的某些工商業大戶，當時叫做資本家，但在新的社會里，他們已是舊時代的人，風光不再了。

更多的平民百姓住進了這些大院。那一度寬敞明亮優雅莊嚴的老屋，那曾經為主人帶來榮耀和體面的輝煌宏偉的大宅院，由于住戶的不斷增多，所有的廂房都因一年年的分割改建而變得擁擠不堪，原先的格局被破壞，成為真正的大雜院，偌大的客廳在分隔木板之中也變得狹窄潮濕。

1958年，一座馬鐵鑄造廠建在了書院街。這條曾經儒雅風光的小巷，第一次出現了與巷名相悖的奇特的新鮮事物。一位少年在他的作文《書院街的變遷》中表達了他的欣喜:火光中，機器的轟隆中，我們看見了書院街的新生和未來……

在火光和機器的轟鳴中，書院街的貴族氣隨著歷史的變遷一點點隱退了，它開始與這座城市的其他普通小巷一樣，越來越融入平民階層。

可是那位少年卻沒有想到，在他的人生之路上，最終使他受益匪淺的，并非新生的馬鐵鑄造廠，而是持久頑強地默默延續在小巷中的書香之氣。這是書院街之幸，也是一群少年之幸。

書院街之所以叫書院街，總是有它的特殊之處的。否則，民間藝人筱貴林就不會選擇了書院街擺場子說書，他精彩的說書至今讓南昌老市民回味無窮。楊建葆十二歲那年隨父母搬進了書院街，除了書院街街坊之間言語的文質彬彬，筱貴林的說書《三國演義》也讓他如醉如癡;就連小巷東頭的那位剃頭師傅，也和別處不一樣，孩子們稱他為“東書院街的孔子”，因為他一邊剃頭，一邊就順口講出許多連書中也沒有的書院街典故。

幾十年后，這群當年的孩子相聚在一起，重新走在已面目全非的童年小巷，不禁感慨萬分。他們中間有江西師大校長傅修延博士，南昌畫院副院長熊青，美國紐約江西協進會副會長、旅美畫家姚繼成……

以一條寬不過兩米，長不過幾百米的小巷為中心地帶，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文化沙漠的歲月里，竟然那么集中地走出了一群才華橫溢的青年。除了上面所舉，還有遠在北京的中央戲劇學院教授姜國芳、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邱振中……今天，他們都已是省內外文化界的著名人士。在他們的回憶中，童年時代的書院街宛如一幅幅正在沖洗的舊日底片，漸漸顯露出行走其間的人物……

書香舊事大雜院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雖然書院街遷進了一座鐵廠，但街上的居民構成仍有相當的特色。

書院街9號。這是一座非常有代表性的深宅大院。大門的朝向與僅隔幾步之遙的象山路平行，富有江南民居特色、采光極好的巨大天井一共有六進，其中以三、四進最為講究和寬敞，大概是原先主人和家眷所住。當然，那都是過去的故事了。現在，原來只住六家的設計，住進了十六家，上百號人口，成了江西師范學院(現江西師范大學)遠離校區的一幢宿舍。因為房屋的老舊和偏遠，它成了這所大學最老實本分的一些教職工的住處。他們都是被各種政治運動列進“另冊”的人物。

9號院住著學者徐先兆，他是五四運動、八一起義的參加者，現在的身份是江西師大教授。9號院靠門口的邊房里還住著一位名叫姚羽輝的文人。他寫得一手好北魏，1953年矗立在江西師范學院大門口的校牌，就是他的筆墨。抗戰時期江西省政府招聘高級文員，他曾在1800名應考者中名列第一。不過，此時他靠刻鋼板養活一家人。雖然困厄，依然是名士風度，喝酒、拉琴無所不能，而且二胡拉得極好。

還有住在后院，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的江西師大教授、佛學家黃輝幫，孩子們深夜能聽到隱隱約約從木板縫里傳出低低的誦經聲……

這些人家的客人，當然是往來無白丁的。經常到9號院做客的人中，有著名小提琴家盛中國的父親盛雪，有著名畫家彭友善，有音樂教授胡江非，有邏輯學教授胡正謁……

事隔多少年了，傅修延還記得彭友善先生送給父親一幅畫，母親當時在畫上題詩曰:“遠看不知是什么，近看方知是芭蕉;下面還有幾株竹，搖曳寒窗慰寂寥。”那些昔日的少年也還記得胡江非教授在姚羽輝家做客一時興起，將帶來的小提琴拉得令人眼花繚亂，激情萬分;而且，他們從胡教授那里還第一次聽見了有關電影美學的知識:時間過去了，電影可以這樣表現——一群年輕人在談各自的理想，在歡笑聲中，鏡頭轉換了，年輕的面孔如今成了中年人、老年人……

彌漫在9號院的書香氣，并沒有因為這里居民的特殊境遇而消弭，反而透過關不嚴的大門，由里向外滲透著，與這座小巷曾經浸潤的文化傳統一拍即合，影響著小巷中那些尚在成長的孩子。后來的事實證明，那是一種特殊的美育。

書院街8號院，這又是一座很典型的大院，因為這座昔日的豪華住宅，已成為江西拖拉機廠的工人宿舍。它和那座鐵工廠一樣，成為這條小巷的新鮮事物。

8號院后來出了一位人物趙志堅:上世紀六十年代他是江拖的青年革新能手，后來出任了“文革”結束后的第一任南昌市市長，并主持了南昌滕王閣的奠基典禮。這里的住戶很尊敬書院街的文化人。這是中國老百姓與生俱來的對文化的敬畏。熊青，這位地道工人的兒子，還記得當年父親以尊敬的口氣教訓兒子要向9號院的人們學習做人的行為舉止。父親不止一次地對兒子感慨地說:“左鄰右舍住的都是先生(指有文化的人)啊!”當熊青受到“先生們”的子女影響開始迷上藝術時，父親看見大雪天坐在門口畫速寫的小兒子，不僅沒有責罵，還感到驕傲和自豪，鄰居們也夸:這孩子不貪玩，好學，將來有出息。

比之9號院和8號院，7號大院似乎更為復雜些:這里的住戶中有老商人，有老中醫，還有老藝人。相比9號院，他們的經濟情況較為寬裕，比之8號院住戶，他們的文化素養也相對較高。

住在這座大院里的姚臘遠家，確切地說是屬于姚臘遠本人的一間小閣樓，成了當時一幫孩子最愛去的地方。姚家是南昌知名的工商業主，雖說早已公私合營了，但底子還在那里，而且，在如今人滿為患的大雜院，一個少年能擁有自己的一間屋子，哪怕是一間閣樓，也真是夢境一般的幸福。因此在姚家閣樓上偷偷聽手搖唱機轉動世界名曲老唱片，爬在閣樓頂上用望遠鏡觀測變幻莫測的星星，以及欣賞那些從廢紙堆里尋來的殘存的精美藝術畫冊，成了那群少年的最愛。

這群少年中有一位后來這樣形容第一次欣賞《天鵝》舞曲時的震動:我好像看見潔白的天鵝緩慢地拍動著翅膀，優雅地升入空中，天空中有一道道藍色的光芒刺疼了我的眼……

這群少年后來成了南昌多處廢品收購站的常客，他們用賣垃圾得到的幾個錢，換取其他的“廢品”:一些從前年代出版的精美畫冊和書籍。對他們而言，這都是珍貴的寶物。十幾年后，他們中間走出了一大群學者、畫家、作家……而此時，很多與他們一般年齡的青少年或是不再讀書，到處游蕩，或是卷入了一場所謂的“革命”，對一切“封資修”的東西嗤之以鼻。

而離書院街不算遠的撫河橋下，有一塊名為打攬洲的沙灘，晚上，跳過竹排來到沙洲上的這些青少年，成立了“洲上樂團”，他們幾乎人人都學會了一樣樂器。其中最出類拔萃的要屬樊國生了。十年后中國恢復高考制度，樊國生報考師大音樂系時的專業考試情況，成了那一年高考的傳奇。據說他當時是拉著一輛板車去的，上面堆放著中西管弦樂幾乎全部種類的樂器，包括提琴、銅管、木管類，拉弦、彈撥類。他問老師:您需要我考哪一種?

他們的書院街

在他們的心中，書院街不僅僅是一條童年居住過的小巷。走出書院街后，他們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走向四面八方，有的去了農村，有的當了工人，有的進了軍營……然而，他們沒有忘記童年時的夢想，在坎坷的人生路上默默追求，奮力拼搏。1978年，當中國重新走出對文化的漠視和困惑時，他們得以在同齡人中脫穎而出。記者的錄音機里，錄下了他們的深情話語:

“書院街是一條值得我們追憶的小巷。”傅修延博士說，“書院街9號是我兒時嬉戲的場所，是我青少年時讀書學習的地方。我在那里背誦英語、練習寫作、鍛煉身體和學拉二胡，我的基本素質來自那座深宅大院，它擋住了外面世界的喧囂，教會了我靜靜地思索和觀察人生。”

說起書院街，熊青很動情:1966年“文革”開始了，別人忙于停課“鬧革命”時，我們卻結伴到菜市場畫速寫，晚上在燈下疾抄前蘇聯美術教科書的文字，偷偷圍坐在手搖唱機旁聽音樂……在那動蕩的年代，作為一個工人的孩子，因為左鄰右舍文化氣息的影響，無形中決定了我人生的方向，它讓我從這條短短的小街走向學堂、軍營，直至現在……

國家二級美術師，現任職于南昌市工人文化宮從事成人美術教育工作的姚臘遠回憶起少年時的心情:“大字報貼蓋的大宅門里，我聽到另一種呼喚，于是在我的小閣樓里，我用畫筆與這個世界交談。”

先后出版《生命之韻》、《閱讀生命》、《與大師相遇》等醫學、文學專著十一部的作家楊建葆則十分感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家從南昌近郊搬進東書院街，那時，三年自然災害的饑饉歲月剛剛過去，身體羸弱的我，卻從周圍的環境中感受了另一種饑渴:文學與藝術的誘惑悄悄降臨了，我與同街的孩子一起學畫畫，學吹笛;有一回，偶然從小伙伴手中得到一本《北京市小學生習作選》，我被同齡人肖復興(后來他成了著名作家)的一篇作文深深吸引了，從此又迷上了文學。”

1991年留學日本，1996年獲紐約市大學美術碩士學位，現為美國紐約江西協進會副會長的姚繼成通過越洋電話強調說:“書院街對一個孩子的打磨，使我一生受益。我十二歲那年就憑畫技開始謀生了，這為我出國后的奮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曾任中央美院、中央戲劇學院教授，現為著名職業畫家，被海外藝術界譽為當代中國最具實力的油畫大師之一的姜國芳談到自己的愿望:“我十分希望辦一次‘一條街畫展’，展示從南昌市書院街走出來的藝術家作品。那不僅僅是一次尋夢，更會讓我們從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啟示。”

江西教育電視臺影視制作部主任劉瑞有回顧說:“記得當年姚臘遠的家成了我們的藝術沙龍，生活雖然清苦卻很充實。”

現為江西科技師范學院音樂學院院長、江西省民族管弦樂學會副秘書長的樊國生說:“1964年開始吧，因為熱愛音樂，我牽頭組織了一個小樂隊，自任隊長，經常夜晚在打攬洲上進行排練。我們的樂聲在空曠的河灘上一遍遍飄蕩，那種精神上的富足和快樂養育了我的心靈，也鍛煉了我后來的組織和創作能力。”

邱振中先生因遠在北京，筆者沒能對他進行現場采訪。但傅修延博士去北京出差與邱振中相遇，談起筆者準備寫寫當年的書院街，他當即表示他也屬于當年書院街少年中的一員，并以此為榮，千萬要寫上他。其情切切，與他書法理論作品的冷靜敘述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