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是個老板是在1995年7月一個雨后的下午,天很藍,雨水沖刷過的深南中路一塵不染,空氣的味道沁人心脾。我想,土得掉渣的外省青年盧梭拎著破行李箱初到巴黎,準備去拜謁伏爾泰時,大概也只有這么好的心情。
我剛下火車,應聘的公司就在地王大廈旁邊,當時它還沒竣工,但已高聳入云,害得我揚著頭,傻呵呵瞻仰了十分鐘,然后直奔不遠處的美好生活。不過我在蔡屋圍一個水果攤前停了下來,我要找個座機先給我媽打個平安電話。
女攤主熱情地沖我說:“老板,你要什么?”我開始以為她不是沖我,就順著她的眼神往后看,后邊是馬路和來往的車。我指著我鼻子問,你在跟我說話?她指著我鼻子說:“當然是你啦,老板——”
此刻我拼命回憶我當年的樣子:剛出校園,青澀,迷瞪,猥瑣,留著中分的漢奸頭,瘦了吧唧,什么都像就是不像老板。但不久我就明白了,在深圳,哪怕你從事乞討業,只要是個公的,都可能成為“老板”。這個詞會以粵普、川普、湘普或其他普的發聲方式,不靠譜地暫時成為你的身份。我敢說深圳是全世界“老板”使用率最高的城市,不去申請吉尼斯大全那是有點可惜了。
在我去過的英語城市,普通稱呼一般愛用buddy(伙計)和guys(家伙),前者臺灣人譯為“把弟”,雖不完美卻很傳神;后者本來是復數,但遇到是一個人時竟也這么叫。我最喜歡的稱呼是Hi(嗨),親切簡單,老少咸宜。而往往在特殊情況下,比如被警察截停,你才會變成Sir,所以,尊稱未必就值得高興。
叫得最親的數我遇到的中東人和加勒比海人,前者愛叫你my brother,后者愛叫你my friend。在黃金海岸那會兒,班上有個叫阿曼的,英語流利,就是聽不懂,能懂的只有“你真好,我的兄弟”“天氣真好,我的兄弟”“這里真好,我的兄弟”……
三年前我在Risebrough街的左鄰是一家加勒比海人,我們共有門前一塊草地,剛開始我沒買剪草機,剪草都由左鄰的男主人代勞,我謝他,他總說,別客氣,我的朋友。后來剪草由我包了,他又說:多謝你,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叫人“老板”的習慣何時在深圳養成,我想這至少反映了拜金時代的某種邏輯——既然你渴望有錢和尊重,我啥都能賣包括真誠。這就像報刊上泛濫的床上寶典,總是教女人眼都不眨地對男人說,你好棒啊你好棒啊……
可是,唉,你當男人都是傻子。
(選自《消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