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十年,兜兜轉轉,只是因為這一刻。也許這十年,上天冷眼旁觀,終于千回百轉,慢條斯理清出那原來就該有的紅線。
緣分需要多久來證明?竟然是十年。
無處逃離
任年說:“顧卻卻你是個笨蛋!”顧卻卻也覺得自己是,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崔博,居然跑去跟別人領了結婚證,而這一切,全世界她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顧卻卻失戀之余就向任年要求出差,任年沒好氣地說:“沒出息!只會臨陣脫逃!”
任年是顧卻卻的青梅竹馬,是顧家父母給她樹立的表率。顧卻卻念高中那會兒,父母經常在飯桌上說:“你看隔壁的任年哥哥,多能干,學習多好。”聽得耳朵起了繭,那會兒在顧卻卻眼里任年根本不是人,是數學能考滿分的怪物。
后來他名校他海歸,等到她念研究生的時候,他已經自己創業了。顧卻卻就死乞白賴地嚷嚷:“任年我以后跟你混吧!”
顧卻卻畢業后真的去了任年公司上班。雖然兩人私交不錯,但任年這個老板卻公私分明。那會兒公司剛起步,條件艱苦得不得了,顧卻卻雖然是女孩子,也一樣天南地北地出差,上要應付精明的供應商,下要應付難纏的加工廠,面面俱到,竟然也讓她啃硬骨頭似的一步步挨了下來。
一同招進公司的幾個男生早吃不了苦頭走人,倒是顧卻卻從業務員做到業務經理最后升為營銷總監。公司業務早上了正軌,顧卻卻在這一行里也薄有微名。
任年常常說:“公司有今天多虧了你啊,卻卻。”
托運行李的隊伍排得很長,巨大的空港里充斥著各種膚色的旅客。顧卻卻覺得自己跟任年的這次出差像是一種煎熬,雖然出差是自己要求的,但跟老板出差就是當免費助理,替他安排行程住宿一系列瑣事……太悲慘了。
隊伍一步一步朝前挪,說話聲、飛機起降的輕微噪音、廣播里航班信息……嗡嗡地響成一片,使得整個法蘭克福機場像個碩大無朋的蜂巢。顧卻卻幾乎每個月都要飛歐洲,通常在法蘭克福換機,這個機場哪有咖啡店哪有洗手間,她基本上爛熟于心,本來她自告奮勇去買咖啡,但任年說:“還是我去吧。”
他和她的行李都放在她的腳邊,箱子很輕巧。也許是心情的緣故,她覺得今天機場的氣氛似乎有點微妙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她說不上來。
隊伍起了輕微的騷動,她看到值機柜臺那個德國大媽在跟同事交頭接耳,隊伍的蠕動變得格外緩慢,最后干脆停下來。顧卻卻抬起頭,發現屏幕上很多航班變成了延誤。
半個多小時后,顧卻卻才知道因為冰島的Eyjafjallajoekull volcano火山爆發,所以造成了大規模航班延誤。科技越來越發達,世界越來越小,密集的國際航班飛越白天與黑夜,噴氣客機將人們從地球的這一邊運送到地球的另外一邊,可是面對自然與大地,其實人類還是束手無策。
對這種飛來飛去的日子實在膩煩了,一年幾乎有一半的時間在出差,滿世界地亂飛,從北美到歐洲,從印度到上海,一次又一次地穿越日界線,國際航線混沌的機艙,醒醒睡睡,吃著難以下咽的航餐,每換一個地方,她都可以倒頭大睡十幾個小時,覺得自己像是被壓扁的棉花糖,半晌不能恢復原形。
如果不是這樣頻繁地出差,也許還不至于竟然發現不了崔博的出軌。
顧卻卻覺得自己很倒霉,失戀不說,還陪老板出差,出差不說,還遇上火山爆發。她腿一軟就坐在了行李箱上,只差沒有哭出來了。
前緣難續
上次這樣的心力交瘁,似乎還是見到崔博的時候。全球客戶大佬飛過來開會,各路人馬都已經從酒店出發,直奔會議室,會議室的投影儀卻臨時出了問題,顧卻卻急出了一身冷汗,趕緊叫人通知IT部門。顧卻卻站在門口望眼欲穿,卻望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大學里同級不同系的崔博,他問:“投影儀故障?能不能讓我看看?”
顧卻卻不知道這人是打哪里憑空冒出來的,可是還記得當初他的專業是電子設備,來不及多想她點了頭。他二話沒說,脫下西裝,卷起袖子三下兩下排除了故障,緊趕慢趕,趕在各位洋鬼子到場之前調試完畢。
在會議開始之前,美國大客戶操著濃重口音的英文向她介紹:“我們新的采購主管,崔博。”顧卻卻耳中嗡嗡亂響,仍舊能夠笑靨如花地伸出手去,同崔博握手說:“你好。”崔博已經重新穿上西服,衣冠楚楚地與她握手,好像這會議室里任何一位高級主管。
當時她心里在想,命運這個東西到底詭異,兜兜轉轉,在校園時就心有所屬的人,畢業之后,竟然還能夠再次相見。
從這次相見之后,顧卻卻一直覺得這就是緣分,于是鼓足勇氣去追求崔博。后來她一直在想,到底是不是自己一廂情愿,才會導致崔博終于放棄她。可是明明相愛過啊,她生平第一次那樣愛一個人,愛他的眉與眼,愛他的白襯衫,愛他微笑時抿起的嘴角,愛他開車時專注的樣子。
人傳歡負情,我自未嘗見。三更開門去,始知子夜變。
也許真像任年說的,她神經太遲鈍,竟然遲到她坐在法蘭克福機場,才覺得傷筋動骨。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頭一看,原來是任年,他遞給她咖啡,還有一支煙,她老實不客氣地點上了,吞云吐霧。
顧卻卻工作煩心時喜歡到樓梯間抽一支煙,有一次她又從辦公室偷偷溜出來,摸出煙來卻怎么也找不到打火機,正打算回身去辦公室拿火柴,突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咳嗽,回頭才發現任年竟然站在樓道,把她嚇了一跳。
任年倒沒說什么,反倒掏出打火機來替她點上一支煙。那會兒她就不怎么避諱了,雖然任年也輕描淡寫地說過:“少抽煙,壞身體。”
云煙,過濾嘴很短,還是當年崔博抽慣的牌子,其實非常便宜,因為崔博是窮學生。那時候顧卻卻常常看到崔博點著一支煙,顧卻卻一直覺得那支煙一定是世上最好最寶貴的東西,后來她也學會了抽煙,抽崔博習慣的那個牌子,然后戒不了,一直那么多年。
自從點煙事件之后,顧卻卻覺得好似隱私無端被人窺破,有種惱羞成怒的感覺。于是越發覺得耿耿于懷,然后又唯恐這種耿耿于懷很快被任年覺察。
直到她和崔博的戀情穩定下來,顧卻卻才覺得天地豁然開朗,連最后那點心虛也沒有了,當著任年的面,她也敢理直氣壯提起崔博。崔博長崔博短,崔博的一切都是好的,令她喜歡。
十年一夢
一杯咖啡喝完,顯示屏上的延誤已經統統變成了取消。任年那杯咖啡放在行李箱上,一滴也沒動。他去了柜臺問詢,回來時告訴她:“航班取消了,航空公司的人說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改簽。”
機場逗留的人越來越多,顧卻卻困得前俯后仰,任年拿出新買的iPad,拆掉包裝遞給她:解個乏吧。百無聊賴之時,似乎這也是唯一的消遣了。
顧卻卻玩著游戲睡著了,其實并沒有睡多大一會兒,也許只是幾秒鐘,她就醒了。
在恍惚的剎那,她像是回到了青蔥校園,還是崔博送她去醫院的時候,他的肩頭平平的,寬寬的,讓人有一種異樣的安全感。當時她就伏在他的肩頭,情愿一輩子被他背負著。這是她心里最大的秘密,卻從來沒有對崔博說過。
她慢慢清醒過來,靠著的并不是崔博,而是任年。任年的身上有好聞的氣息,是沐浴露與陽光的味道。任年自幼喪母,什么事情都習慣了自己做,家里收拾得干凈利索,他洗出來的T恤,真的是雪白雪白的,每次公司的女員工提到任年,都是嘖嘖贊嘆。顧卻卻挺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子,任年卻渾若無事:我們還是先去酒店吧,一時半會兒看來是走不了了。
到酒店看到新聞才知道明智,原來火山噴發情況進一步加劇,火山灰開始向四周彌漫,大部分航班都已經取消了,根據火山灰的進一步擴散,可能整個歐洲都要停飛。到了最后,整個機場干脆關閉了。
回不去,急也沒有用,再便利的歐洲之星也無法跨過廣闊的大洋,整個歐洲收起了翅膀。國內的同事在電話里同他開玩笑:實在不行坐船回來好了。
任年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得真好看,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仿佛十年前那神采飛揚的少年。顧卻卻還記得當初他給自己講數學題,她解出最復雜的方程式,他就會這樣笑,開心得仿佛沒心沒肺。
任年在德國多年,趁閑帶著她去萊茵河邊走了走,又去看了歌德故居。從歌德故居出來,天下著小雨,冷雨蕭蕭,城市倍覺滄桑。顧卻卻心不在焉地走著,正巧有輛飛馳的車子駛過,任年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小心!”
顧卻卻的腳背上濺了些微雨水,涼的,像是薄荷涂抹過的樣子,任年牽著她的手走過了馬路,然后才放開,顧卻卻有點訕訕的,覺得自己想多了。
路邊的攤販在賣熱狗,德國人特別喜歡吃的煎腸,夾在小面包里面。任年問她:“吃不吃?”煎腸非常香,咬在口里又燙又香。任年突然說:“中學那會兒,你常常買巷口的炸火腿腸。”
那時候女孩子都有點嘴饞,常常在自習課后買根炸火腿腸當做消夜。顧卻卻差點沒被噎住,看著他說:“你怎么知道?”
他笑著說:“那時候從我家窗口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家小鋪子。每次你買完火腿腸,我就該做聽力訓練了,然后看著你從林蔭道下走過去。”
那條路開滿了馬纓花,是城市有名的情人大道,一穗一穗淡粉色的合歡花開在夜空里,她曾無數次地踏著澄金般的路燈燈光,走回家去。
忽然覺得十年歲月變得清淺,前塵往事撥開時光的濃霧,仍舊清澈如昔。
在異國他鄉的街頭,兩個人想起那段青蔥歲月,竟然都寧靜得令人懷念。
陷落與成全
因為淋了雨。顧卻卻當天晚上就發起燒來,她有多少年沒有病過了,一病就如山倒似的。昏昏沉沉里只記得任年將她送進醫院,急診室里的人聲嘈雜,藍色的簾子隔開整個世界。
隔壁床位是車禍的傷者,一堆醫生圍在那里搶救,儀器的轟鳴聲里,急促而短暫的德語,兵荒馬亂如同末世,隔了很久沒有人來看他們,她滾燙的掌心里只有他微涼的手指。她想起小時候發燒,非得鬧著要吃西瓜,于是父母將西瓜用熱水泡一泡給她吃。
真難吃……她迷糊著就睡過去了。
再醒來的時候不知道是白天還是夜里,頭頂上的燈仍舊亮著,任年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睡得很香。但她微微一動他就醒了,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碴。顧卻卻開著玩笑:“別對我這么好啊,任年我要是喜歡上你可就慘了。”
任年這次卻沒順著她的嘴調侃,反倒瞧了瞧她點滴管中的藥水,像是隨口問:“你為什么就喜歡崔博呢?”
其實,剛上大一軍訓的時候她突然生理期提前,眼前一黑就栽在地上了,后來聽同學說是崔博和另幾個男生送她去的醫院,他的背寬而廣,踏實得令她覺得心安。到了醫院后據說還給她墊付了藥費,但等不到她醒來,他已經悄悄地走掉了。
情竇初開的小女生,一見誤了終身。
任年沉默了很久,終于說:“原來是這樣……當時確實是崔博和幾個男生將你背出校門。但正好在校門口遇見我,是我送你去醫院,那時我急著去大使館面簽,沒等你醒就走了。”
顧卻卻半晌合不攏嘴,過了好久才說:“我不信。”
任年淡淡地說:“一百四十七塊二毛,那天的醫藥費。”
顧卻卻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確實是一百四十七塊二毛,單子她還留著,藏在日記本里,從來沒有別人見過。
任年說:“卻卻,等了這么久了,我不想再錯過你。”
他還說了一些別的話,顧卻卻覺得自己徹底傻了,對,崔博跟別人結婚了,當年不是崔博送她進的醫院,當年是任年。任年一直喜歡她。
這也太戲劇性了,也許這十年,兜兜轉轉,只是因為這一刻。也許這十年,上天冷眼旁觀,終于千回百轉,慢條斯理清出那原來就該有的紅線。
緣分需要多久來證明?竟然是十年。顧卻卻終于恍然大悟,在十年前的擦肩而過之后,柳暗花明。
回到北京總部,顧卻卻就直接遞了辭呈。同事們紛紛詫異,因為眾人眼里任年大抵是鉆石王老五,沒想到竟然落在顧卻卻手里。
有人說,是因為那場火山爆發,他們滯留法蘭克福,朝夕相處結果生出的情愫。所有人贊嘆不已,亦有人覺得顧卻卻真是太走運。
張愛玲說,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蘇。
也許冰島的火山爆發,令得整個歐洲收起了翅膀,只為成全顧卻卻。
傳奇里傾國傾城的人物大抵如此。
用十年辰光,來成全一份美滿的姻緣。
(選自《都市麗人》2010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