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自晚清以來,百余年間急劇變化的中國社會,誕生了哪些特立獨行的中國男?他們的性格,濃縮了怎樣的國民性特征?
作者用類似《史記#8226;列傳》的筆法,選擇了中國近代史上不同尋常、富于爭議、被誤讀、矮化或忽略的人物。全書包含著皇帝、政客、軍閥、官吏、文人、科學家、商人、革命黨人等等,四十一人的陣營,幾乎就是中國近現代史的縮寫本。
《中國男:百年轉型中國人的命運與抗爭》
作者:余世存
九州出版社
定價:24.00元
男兒事業有戴笠
戴笠是一個曾讓很多人聞名色變的人。在國民政府統治時期,他被稱為“蔣介石的佩劍”、“中國的蓋世太保”、“中國最神秘人物”。美國總統羅斯福曾向蔣介石提出要見到“中國的希姆萊――戴笠”。這是一個讓人想起王朝政治時代東廠、西廠一類機構的鷹犬、爪牙。人們對這個軍統特務頭子的評價無外乎“間諜王”、流氓成性、“殺人魔王”。
其實戴笠們是很平常的。甚至可以說,這種人在我們的社會里無處不在。在戴笠們的身上,有一種進取精神。無論出身如何,他們知道要努力成材。這種成材,可以解讀為胡適之說的,努力爭取個人的自由;也可以解讀為求功名富貴。總之,是要實現自己,成就自己。因此,他跟一般循規蹈矩的讀書人不同,盡管成績很優秀,他卻不守成規、嫖賭成性,一度被學校開除。
在窮困的日子里,戴笠也不曾忘記自己的志向,不曾改變自己愛整潔的生活習慣。比方說,在杭州混飯吃時,他只有一套夏裝。為了保持整潔,他通常在西湖邊找一塊無人之地,脫下上衣和褲子來洗,然后把衣服晾在一塊有太陽的巖石曬干,自己在一邊替帆布鞋上粉,直到看上去像新的一樣。而也就在這種一般人都覺得尷尬的窮講究里,他結識了終生的朋友,當時的小學教師、后來成為蔣介石的門生的胡宗南。
按照戴笠的傳記作家,美國人魏斐德的說法,戴笠跟胡宗南都是小知識分子,即今天社會學家眼里的“小平頭階級”,不自覺地具有流氓知識分子特有的自負,“他們各自在對方身上看出了自己對權力和地位無限的渴望”。
戴笠不僅有生活目標、理想,也有實現這些目標理想的艱苦付出。在他三十歲時,聽到“革命朝氣在黃埔”的說法,就自改其名,取風土記“卿雖乘車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車揖,我步行,君騎馬,他日相逢君須下”之意立志,更名戴笠,考入黃埔軍校第六期。這種吃苦精神是難能可貴的。甚至他成為蔣的心腹之后,仍然身先士卒,事必躬親。
抗戰軍興,戴笠已位高權重,但他在淞滬之戰中,白天忙于組織對日情報戰,并竭力建立軍統武裝別動隊(后來的忠義救國軍)協助正規軍作戰;晚上,他親自坐車從上海到南京,向蔣介石匯報戰況和情報分析。那時南京到上海鐵路已經不通,汽車也只能滅燈行駛,日軍飛機不斷轟炸掃射,時時如身臨鬼門關,他卻犯險如常。抗戰后期,他屢次化裝深入日偽區,布置情報系統。當時,日本人對他的人頭懸賞金額,猶在對毛澤東懸賞之上。
因此,可以說戴笠是一個干才。戴笠諜報功績的頂峰是1940年代,其諜報網絡在廈門鼓浪嶼率先破譯日本將襲擊珍珠港的情報,并報美軍海軍部,但被美軍一笑置之。珍珠港事件發生后,世人才意識到戴笠的厲害。
一般人多注意他的狠毒狡猾、奢靡生活,卻沒有注意到他是提著腦袋做事。他的心路歷程并沒有什么特異之處,只是身逢革命年代,他有著投機者的理想和革命者的獻身。比如,淞滬抗戰之前,國民黨大員們在南京開會,休會的時候議論紛紛,戴笠很堅定地對其他人說,這次我們一定要打了。國民黨元老吳稚暉問他,武器、經濟都差得那么遠,拿什么打呢?戴笠說:“哀兵必勝,豬吃飽了等人家過年,是等不來獨立平等的。”這句話給其他國民黨人震動很大,后來成了軍統對于抗日的經典創見。
戴笠自己是人才,他也賞識人才。他的工作,需要非常手段,一般人以為正適合流氓無賴來做,軍統是流氓的大本營。事實不然,那里需要的是中國社會一流的青年,一流的技能以及一流的品質:比如正直、勇敢、大義等等。軍統組織嚴密,但其人員卻從社會上廣泛吸收。戴笠曾經屢次發文告誡下屬:“不可用流氓”,“流氓只知招搖,用之未有不敗也”等等。招收的人員越要求積極向上,其中有理想的青年,甚至隱性的共產黨人或共產黨同情者就越多。據沈醉回憶,軍統局的正式在冊人員和學員,在抗日戰爭中犧牲者就達18000人以上,而抗戰結束時全部注冊人員僅為4萬5千余,死亡率高達40%,其他附屬人員犧牲者更眾。這一事實可證明戴笠及其軍統的國家情懷。
戴笠讀書不多,卻堅守了忠孝的觀念。在他成為“殺人魔王”時,他仍對母親十分孝敬。在他短命而輝煌的特工生涯中,他也有著獻身國家、領袖的愚忠。也許蔣介石需要的,就是他那種“奴才中的人才”,或說“人才中的奴才”。在他自己的理解,可能是一種士為知己者用的赤膽忠心。而為國為民的俠義精神在革命從權的時候,就一變而為忠于領袖的犬馬之愚忠。他的座右銘是:“秉承領袖意志,體諒領袖苦心。”
因此,不難理解戴笠的意義。這是一個傳統中國人的做人典范,也是一個現代中國人的成功樣板。只是這種成功,或忠孝,如此奇特地成就了文明眼里的罪行。說到底,這一類人,懷著成功名的用世之心,并非自己力挽狂瀾地救世,而是躲在政權、領袖,某個人或某個機構的羽翼下,借助于專政的機器為所欲為,便宜行事。他們的忠已經超出了道德的范疇,只是某種工具或打手;他們的孝也只是停留在贍養一責上。他們自認為行事不受道德的束縛,但他們是不道德的。他們自認為是菩薩心腸而行霹靂手段,其實他們已經泯滅了正當的人性。他們自認為是好男兒,但他們永遠不會是有責任心有現代文明理性的男人。
這是我們文化教育的怪胎,戴笠是我們社會的產物。他們知書而不識禮、讀書而不明理。學校和社會只是教會了他們如何勢利。他們總是以為亂世可以不循正道,獨裁、專斷等等可以提高效率,這些非人性也不合于文明的邏輯最終使他們自己喪失了人性。他們眼里的人生得意或成功名即是:這個社會有著現成的名利財富,只等他們去掠取,他們絕不會想到創造性地成就新的文明資源。
這樣的人在我們今天也仍隨處可見,他們平時滿口仁義道德,在家人、朋友面前恭敬可掬,甚至身邊總會有一兩位和尚、活佛、牧師以證其參禪,但他們用世處世的一面極為猙獰,他們待人殘忍。
我們的文化教育產出的大多是戴笠那樣的人,他們擅長投機、有奶便是娘,更可笑的是他們也會把自己跟國家大是大非的語境聯系起來思考,而一遇到真正的挑戰即以飯碗為自己哀求辯護,實則他們完全明了自己作為打手、工具的功能和價值,他們不僅習慣了殘害生命而且樂此不疲。只不過戴笠以極端的形式作了他們的代表。
因此,盡管蔣介石和戴笠的同志以為戴笠有功于國家,甚至章士釗為他寫了一副意味深長的挽聯:
生為國家,死為國家,平生具俠義風,功罪蓋棺猶未定;
譽滿天下,謗滿天下,亂世行春秋事,是非留等后人評。
但時隔六十年,文明社會已經對戴笠及其同類做出相當公允的評價。人們堅定地指認戴笠為“殺人魔頭”,是法西斯性質的工具,甚至對戴笠的死也認為是冥冥中的報應,都說明人們對安身立命或為人處世有大于權宜的標準,那是一種建立在尊重個人生命之上的標準。
按中國人最常見的說法,戴笠是一只狼狗,或說是一只藏獒,主人待他極好,他的生活可以說驕奢淫逸,但這種走狗沒有自我,更沒有自己的德性世界。戴笠們的內心是相當脆弱的,他起居神秘也仍睡不安穩,在臨死前甚至哀嘆自己不是死于毛澤東之手,就會死于蔣介石之手。
如果說平常中國人的生活可傳三世、五世甚至十世,即人格成就或榜樣可以不中斷地傳幾代人,但戴笠那樣非人性的生活到他自己就中斷了,他在中國人的家族傳承中不起作用。起太史公于地下,戴笠的行跡也只會歸為酷吏猾吏之列,而入不得俠客列傳,更不得列入世家。只是以戴笠之心眼生活的中國人還有很多,他們跟我們一道,決定了我們社會的文明進程和文明高低。
摘自《中國男:百年轉型中國人的命運與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