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網絡,流行惡搞,但惡搞不一定“惡”。有些是善意的,比如給國內外領導人和大明星畫漫畫、取外號,比如借用經典文藝的段落或者圖片諷刺其他現象,只要不是對原來素材的人身攻擊,就都屬于一種藝術。
大約十年前,網絡上剛開始出現惡搞時,我曾經大言不慚地說孔和尚是惡搞的祖宗。上大學后,我的惡搞轉向政治諷刺,比如給自己畫個臉譜,冒充某位大領導,惡形惡象的。但那時不叫惡搞,都叫“解構主義藝術”。我把報紙上的一些標題拼接在一起,就讀出了另外一層含義。這樣的“作品”,貼滿了我的墻壁,常常是同學們觀賞的對象。一次我在午睡,有人敲門,我說請進,卻沒了動靜。過了一分鐘又敲,我開門一看,是我的導師嚴家炎先生。嚴老師平常滿臉嚴肅,是北大有名的“嚴上加嚴”,此時卻滿臉笑意,對我說:“慶東啊,你真是才華沒地方用啦。”但談完事情,臨走時,嚴老師又說:“慶東啊,不要再弄這些吧,當官的又看不見,遇到小人,跑到上邊瞎告你一狀,也不值得啊!”
嚴老師的話我明白,但是我又想,劉胡蘭董存瑞怕死不革命,怕小人就不過日子了?怕蜊蜊蛄叫喚還不種地了?再說這種先鋒藝術其實也不是我發明的,魯迅才是現代史上惡搞的老祖宗。
隨便舉個例子吧。魯迅某天寫罷正經文章,大約是累了,就半躺在竹椅上,看點“準色情文學”《花間集》,讀到張泌的一首《浣溪紗》:“晚逐香車入風城,東風斜揭繡簾輕,慢回嬌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計是,便須佯醉且隨行,依稀聞道太狂生。”
魯迅讀得興起,就給人家惡搞了一把,翻譯成現代白話詩:夜趕洋車路上飛,東風吹起印度綢衫子,顯出腿兒肥,亂丟俏眼笑迷迷,難以扳談有什么法子呢?只能帶著油腔滑調且釘梢,好像聽得罵道“殺千刀”!
魯迅對自己的惡搞很得意,舍不得丟掉,于是敷衍成一篇文章。如果那時候有博客的話,這樣的題目大約是要被放在首頁,置頂三天的。而其實,是魯迅對那位張泌大詩人懷有惡意嗎?或者是他仇恨偉大的唐朝文化嗎?都不是,他惡搞的對象,其實是當時幼稚的白話新詩。同樣的情節,古人寫得那般情趣盎然,而經周樹人先生用白話詩一寫,就成了周迅周濤周星馳的水平了。
想起我初做老師時,有一次某領導來聽我課。我從來不上表演課,不論誰來聽課,都跟平時一樣的。那天是講朱自清的《匆匆》,我強調了珍惜時間的重要性,說一分鐘也是很珍貴的。有個學生問我:“孔老師,您認為一分鐘的時間,是長還是短呢?”我順口答道:“那要看你是蹲在廁所里呢,還是等在廁所外呢?”學生們哄堂大笑。
沒想到那位領導回去散布說:“這個孔慶東,真庸俗下流。我沒想到北大畢業生是這樣的。咱們學校的廁所雖然小了點,那也不能用這樣下流的方法在上課的時候攻擊呀。”
我實在是百口莫辯,因為領導并沒有當面對我談,只是通過大量的“其他老師”向我轉達了他的憤怒。這位領導也是個著名的優秀教師,我很尊敬他的。但是我想不通我怎么就“庸俗”,怎么就“下流”啦?而且我當時也根本沒想到學校的廁所小不小的問題,我覺得學校的條件已經相當不錯了。如果說聯想的話,我瞬間聯想到的是一段相聲,說有個等著上廁所的人,為了緩解內急,一邊等一邊唱京劇,唱到“分分秒秒急煞人”的時候,已經憋得不是正常人的動靜了。
遇到高層次的人對你產生了高層次的誤解,或者低層次的人對你產生了低層次的誤解,那都是比較正常的。倘若遇到了高層次的人對你產生了低層次的誤解,或者低層次的人對你產生了高層次的誤解,那就只有懷著悲憫之心。苦笑而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