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煙沙

【壹】

那是宣統(tǒng)二年春天的北平，街道兩旁年代久遠的古槐，正在放肆地延展成一片綠色的海洋，就連樹葉縫隙中泄漏下的陽光也是亮綠色的。

杜曉生神情寡合，匆匆行走于彌漫淡淡花香的北平街頭，他穿皂色的長馬褂，紐扣扣得筆挺，手里握著當(dāng)日的《申報》，如此的書生氣質(zhì)，使整個人都顯得卓爾不群。

在車水馬龍的鬧市中央，有吆喝著號子的黃包車擋住了去路。杜曉生皺起眉頭，將手伸進口袋拿出懷表看了下時間，有股莫名其妙的躁動不安氤氳而至。

待到道路通暢，他快步的從街上穿越而過，身后不遠處傳來尖銳的警哨聲，大量的清兵巡邏在街頭四處涌動。

杜曉生環(huán)顧了四周一圈，北平衙門里當(dāng)差的衙役都是酒囊飯袋，平日即使有人滋事打架，也不見他們的身影，今日這是怎么了?

不過，這些與自己無關(guān)。他徑直穿過花園小徑，來到了北平廣場中央。

【貳】

北平即使是下午的陽光，也因為被綠意盎然的枝繁葉茂過濾而顯得那么優(yōu)雅溫存。連杜曉生警惕的心，也不由得放松了下來;他再次看看表，馬上就要到約定的時間段了。于是起身，沿著廣場花圃緩緩前行。

有什么不一樣呢?杜曉生問自己。盡管天氣晴朗，現(xiàn)世安好，可杜曉生的心總有一絲悸動。仔細去想，去看。是了，這廣場里今日為何比平時喧嘩許多，人群里偶爾還有帶著鴨舌帽神色匆匆的男子在往這邊移動……

杜曉生的嘴角泛起一絲笑容，然后轉(zhuǎn)身，迅速閃進人流里。

從廣場的角落地帶出來，杜曉生并沒有急于離開，而就在他在廣場邊的巨大香煙廣告牌“哈德門”下做短暫停留時，不經(jīng)意的一瞥眼，便看見100米路之外的女子，以某種極具氣質(zhì)的姿態(tài)立于一幢西式建筑旁，身前支著畫架。

那是怎么樣的一副場景呢?氣質(zhì)不凡的男子杜曉生，站在下午三點的北平的美麗風(fēng)光中央，靜靜凝視另外一副賞心悅目的風(fēng)景:

1910年春日的最好光線明媚而放肆的傾瀉而下，將唯美的光澤投影在一個女子的身前四周。她穿著從日本那邊的洋學(xué)堂傳過來的新式女裝，發(fā)髻高高的束起。精致的眉眼里帶點江南風(fēng)情。正專心致志的在完成眼前的畫作。

杜曉生突然很想知道，那8K的畫紙上到底被渲染了怎樣的風(fēng)景。于是他走近去看——被陽光浸的金黃的北平廣場，已然躍于畫紙之上，風(fēng)干成美麗的圖畫。

很顯然，作畫的女子已經(jīng)進入了一種忘我的狀態(tài)，于是杜曉生便饒有興致地放肆的打量她。在她身旁的草坪上，還散落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畫冊。杜曉生沒請示主人，便很隨意的翻開來看，竟都是一些臨摹的美術(shù)作品，而畫冊的后半部分，全是一些凌亂的詩歌，甚至還有一首只寫了一半、卻能看出是有奇怪韻腳的詩歌:

半城煙沙 兵臨池下

金戈鐵馬 替誰爭天下

一將成 萬骨枯 多少白發(fā)送走黑發(fā)

秀娟的字體，卻透著一股英氣，如此的弱女子，竟然能寫出這么豪放的詩詞，這讓杜曉生多少有些意外。于是在他的眼里，她便成了此時此地最美麗的景致。

【叄】

第二天，天氣濕潮，天空下了一場很小的陣雨。

昨日邂逅那位極具氣質(zhì)的女子后，讓杜曉生失魂落魄的同時，也將他隨身攜帶的公事包不小心落在了女子的畫冊堆里。

于是陣雨過后，杜曉生帶著試圖尋找回公事包——或者他根本就是期待著什么的莫名心情鬼使神差的又去了北平廣場。同樣的地點，雨后更顯得鳥語花香、格外清新，然而對于杜曉生來說，卻少了昨日最美麗的風(fēng)景:她并未出現(xiàn)。

杜曉生心里泛起一絲莫名的失落。他抬頭看看樹枝上懸掛的那些還未滴落的水珠，自嘲的笑了笑，正準(zhǔn)備離開時，突然有人拍他的肩。

轉(zhuǎn)過去，竟是昨日的女孩。她手里拎自己遺失的公事包，低首輕言，“先生，這是你昨天遺落在我背包旁邊的嗎?”

她的聲音悅耳而又婉轉(zhuǎn)，剎那讓杜曉生慌了神，一緊張，竟然有些口吃:啊……是我的……太感謝了……

杜曉生語無倫次的諾諾著，倒是女孩，大方地提起話頭:“看先生的樣子，肯定是讀書人吧，不知道是否留洋歸來——這種公事包在中國很少見呢。”她眼里閃著好奇的目光，盯著杜曉生。

什么叫顧盼流轉(zhuǎn)，此刻杜曉生終于算是明白了。女子澄澈的笑容再加上淡雅的舉止，就像一朵潔白清新的茶花在杜曉生的面前綻放。這不禁讓他想起了一句詩: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用在此處，用在眼前的女孩身上，在合適不過了。就仿佛連此刻1932年的北平，也因為杜曉生和莉亞枝子的初相識而徒增一份平淡而洶涌暗藏的美麗。

原來，所謂愛情，所謂一見鐘情，所謂致命邂逅就是如此。那被世人用最美好的字眼來形容的神圣幸福的愛慕之心，追根到底卻原來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波動。

于是沉淀過后，在此時此地彌漫開來，便成了杜曉生在彌留的春日里，愛上了這個喚作莉亞枝子的日本女子。

【肆】

時光偶爾回頭，追溯來路一片清晰。

莉亞枝子來自島國日本，她從小就愛慕中土文化，學(xué)習(xí)繪畫藝術(shù)后，便來到中國，學(xué)習(xí)中國的國畫創(chuàng)作。這段時間她一直在北平廣場寫生繪畫，這是她布置給自己的作業(yè)。

枝子只記得在此之前似乎有個男子在自己身旁駐足很久，觀看自己畫畫，但因為當(dāng)時取得落日背景快要褪去，所以她才沒停下筆去喊他。

等畫完畫，再回頭去找，那男子早已離開，只是自己的畫冊堆里卻多了一個公事包。枝子猜想說不定是那男子遺落的，所以盡管第二天下雨，她還是帶著包過來了，想看看失主會不會來尋找。沒想到竟真的再次相遇。于是相識，相知，他們都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溫暖明亮的神色。

以后，只要杜曉生一有閑暇便去廣場陪枝子畫畫，對他來說，那是一種現(xiàn)世安穩(wěn)的寧靜，讓自己沉溺在其中不能自拔。

杜曉生很想就這樣直到永遠，他想將這份來之不易的幸福牢牢的握在掌心。然而現(xiàn)實總是殘酷的，事實上，杜曉生并不是時刻都可以陪在枝子身邊的，因為大多的時候，杜曉生都在照顧謝清荷，并和她一起去做些很危險的事情——杜曉生和謝清荷，他們都是同盟會成員!

謝清荷是杜曉生認得妹妹，他們都是孤兒。

杜曉生的父母很早去世，杜曉生只能流落街頭。那個寒冷的冬天，杜曉生流浪在長街上，靠向路人乞討維持生計。有天晚上，他裹著單薄的破棉襖，在屋檐下避風(fēng)時，看到墻角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孩。這個女孩就是謝清荷，和杜曉生一樣，都是孤兒。

杜曉生救了謝清荷。然而女孩病重高燒不退，杜曉生帶她去了許多醫(yī)館，乞求醫(yī)生能給她免費治療，結(jié)果均遭拒。最后是一個好心的大哥收留了他們并救了清荷，接觸中杜曉生知道救清荷的大哥就是同盟會駐北平的負責(zé)人之一陸大哥。于是等清荷病好后，杜曉生就和清荷一起加入了同盟會，以報陸大哥的救命之恩。

【伍】

北平城，盛春四月。

杜曉生心事茫茫:清庭的封建統(tǒng)治一日不推翻，自己這些革命黨人就一日不能停止反抗，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好在還有枝子。四月北平的天空總是那么的碧藍如洗，而莉亞枝子，就宛若杜曉生陰霾的心田里最溫暖的那抹陽光，將他的心靈洗滌的逐漸開朗起來。

杜曉生喜歡安靜的坐在枝子身后的草地上看著她。她專注繪畫的清秀側(cè)影似油畫般泛著流蘇白。有時枝子會回頭沖杜曉生微笑，笑容明媚。

有時候他們就相偎坐在草地上，然后杜曉生將許多中國古老的文化說給枝子聽。枝子喜歡很多東西，除了國畫，還有圍棋，最近又迷上了京劇，非要纏著杜曉生教她京劇。

于是很多個傍晚時分，他們就這樣相依著咿咿呀呀地唱著婉轉(zhuǎn)大氣的京劇傳統(tǒng)曲目。

對于杜曉生來說，和枝子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他整個生命里最快樂的時光。即使許多年以后，他依然記得和許清河在很多個清晨傍晚一起去老胡同里喝熱氣騰騰的豆汁。

記得他們一起聽過的戲，一起走過的路，一起淋過的雨，一起爬過的山，一起度過的艷陽天。

夏末時，枝子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作品，她將古老的北平城的風(fēng)貌，用極為絢麗奪目的色彩在畫紙上勾勒了出來，完成了最壯觀的一副水墨山水圖。

作品完成時，枝子感慨地說，“對于美麗的事物，人們堅信‘看過即擁有。’可是對于愛情的風(fēng)景，卻是有了錯過、離別、傷心等這些負面情愫才方顯它的刻骨銘心，往往將最美好的回憶收藏在記憶深處，沉淀成缺憾的美麗凄美精致。”

那晚星光隕落，白天枝子那番意味深長的話語，讓杜曉生輾轉(zhuǎn)難眠。突然亮起的燭光刺痛了杜曉生的眼。是謝清荷，她的眼里寫滿了疼惜的光;然后她遞過一杯冰水，轉(zhuǎn)身離開時，卻突然停下腳步，問:“哥，你不開心嗎?”

謝清荷是極其擔(dān)憂哥哥杜曉生的。她知道，哥哥心里有了喜歡的人，這從他的眉眼里全看得出來，所以現(xiàn)在同盟會里需要哥哥去做的工作，她都盡全力幫哥哥打理好。她是真的希望哥哥開心。

可是礙于哥哥和自己的身份，那么這段苦戀究竟能持續(xù)多長時間呢?如果可以，謝清荷是愿意將所有的罪惡全部來由自己承載，將哥哥還原到最初的樣子。

所以，當(dāng)她看到哥哥眼里流露出對革命事業(yè)萌生退意時，她亦下定決心，一定要幫助哥哥脫離原來的生活，一定要幫助哥哥牢牢的把握住幸福。

【陸】

六月的時候，先是愛國志士霍元甲先生創(chuàng)辦了“中國精武體操會”，接著直隸咨議局議員孫洪伊先生發(fā)起第二次國會請愿高潮。時局頓時混亂不堪，清庭內(nèi)有守舊派和改革派爭論不休，外有各省軍統(tǒng)提督蠢蠢欲動。為穩(wěn)定人心，北平城內(nèi)開始戒嚴，大舉搜查同盟會成員與革命人士。

陸大哥怕出什么意外，于是嚴禁屬下的人隨意外出，這讓杜曉生心急如焚。

度日如年的一星期過后，杜曉生終于在苦苦哀求下得到了赦令，于是急忙趕去此前與枝子一直約會的北平廣場，然而此時的廣場，卻早已物非人非。

玫瑰廣場的墻角的廣告牌上，多了一副臨摹的北平名勝水墨山水圖，被過往的路人稱贊不已，有人說它的締造者是名來自日本的年輕女畫家，可此刻，她卻不知身在何處。

杜曉生內(nèi)心的憂傷波濤洶涌，他絕望的感知到，那個生命中最珍惜的人，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了。

華燈初上時，杜曉生正打算就這么離開時，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有柔軟的溫暖遮住自己的眼瞼，淡淡的香味迅速彌漫，親切的女聲在黑暗中開出最明媚的花朵:“曉生君，你最近都去哪里了?我只好每天都來這里等你，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在出現(xiàn)呢……我好想你……”

到最后，腔調(diào)里全是哽咽，頭顱重重的落在杜曉生的肩膀。杜曉生身軀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輕輕掰開那雙柔軟的手，然后看到枝子梨花帶雨的臉龐。

那晚杜曉生回家后，他很堅定的跟謝清荷說:“妹妹，我不干了，我要退出同盟會!”

謝清荷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隨即釋然，淺笑，“好的，陸大哥那邊我去說。”

關(guān)好房門，從哥哥的房間退出來，謝清荷的眉頭重重的皺了起來，哀傷開始在臉龐彌漫。哥哥終于是決定要不再為了國家大計而犧牲掉自己的幸福了，要遠離舊生活，甚至遠離自己。

可是，真的這么容易退出么?陸大哥真的會就這么允許已經(jīng)成為自己左右手的哥哥退出么?謝清荷暗嘆口氣，心里盤算著要如何去和陸大哥說。

【柒】

深秋來臨的時候，枝子送杜曉生一雙黑色的手套，自己織的。

她親自給杜曉生帶在手上，深秋的寒冷并不能掩蓋枝子臉上的羞澀。她期期艾艾的用調(diào)皮的眼睛盯著杜曉生說:“曉生君，這是我第一次自己織東西，你可千萬不能嫌棄啊;雖然樣子難看些，不過很暖和的。”

杜曉生心里感動，卻不說出口，再等等吧，他對自己說，等自己真正脫離同盟會，逃離那種危險的生活后，到那時，自己才算真正配得上枝子，配得上她的愛。

謝清荷果真說服了陸大哥，讓杜曉生退出同盟會，不再參與組織的任何行動。隨后杜曉生便在一個倉庫找了一份記賬的工作，雖然辛苦，但他的心里很踏實。

工作休息的間隙，枝子偶爾會來看望，有時是親切的碎碎念，有時是散發(fā)思念味道的叮嚀，但唯有今天的會晤最特別，枝子告訴了杜曉生兩個消息:她后天就要過生日了，過完生日后，她就要回日本去了。

對于枝子的回國杜曉生并不擔(dān)心，此次回日本只是例行的調(diào)換公文，和家人做短暫團聚，去當(dāng)局補辦手續(xù)。然后等她再回來時，自己就可以放下所有的重負和她再也不分開了。這樣想，杜曉生的心中便有柔軟的幸福花朵開的層層疊疊。

可是，當(dāng)他琢磨著要送什么生日禮物給枝子時，再摸摸干癟的錢袋，便有焦慮爬上杜曉生的眉頭。

似是知道哥哥的困境，謝清荷敲開杜曉生的房門，遞過一袋銀元，溫暖的笑，“哥，我這兒還有些錢，你拿去給她買件好的生日禮物吧。”

杜曉生疑惑的看著謝清荷，她突然哪里來的這么多錢。一絲不安涌上心頭。

枝子離開北平從天津衛(wèi)坐船回日本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小雨，杜曉生在天津衛(wèi)的碼頭見到枝子時，她哭得淚流滿面，撲進杜曉生的懷里，“曉生君，你昨天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枝子在廣場等了你一個晚上啊。難道你就一點也不在乎枝子嗎?那你現(xiàn)在又來干什么?”

杜曉生的心里一陣糾痛，他將哭得泣不成聲的枝子擁進懷里，狠狠地忍住就要決堤的淚水，然后從懷里拿出一支已經(jīng)開敗的玫瑰花，輕輕給枝子別在發(fā)髻的中央。說，“親愛的枝子，生日快樂，原諒我，只能送你一朵開敗得玫瑰，這也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送你的禮物，回日本找個愛你的男人吧，我不適合你。”說完，杜曉生忍著淚推開枝子轉(zhuǎn)身離去，任憑身后的枝子哭得竭斯底里。

頃刻烏云鋪天蓋地，方才的淅瀝小雨轉(zhuǎn)瞬就成磅礴暴雨，仿佛就連天空也在陪枝子掉眼淚。而此刻的枝子早已說不出話來，她不相信自己苦等了一整夜的他，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竟然就說了那份絕情的一句話，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對自己如此殘忍，就如同她不知道，開敗的玫瑰，其實就預(yù)示著愛情的枯萎。

當(dāng)開往日本的輪船起錨的一瞬間，躲在碼頭倉庫后的杜曉生終于淚如泉涌。他欠枝子一整個季節(jié)的淚水終于在她離開他之后全部奉還。

枝子，原諒我，不是我不愛你，是我不能再繼續(xù)愛你。

擦干淚水，杜曉生跟著兩個清庭的衙役離開碼頭。

清庭的捕快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通情達理，他們在聽杜曉生講述了與莉亞枝子的故事后，竟然破天荒地同意了杜曉生在入獄前去天津衛(wèi)的碼頭見愛人最后一面的請求。

枝子生日的那天，杜曉生一直在北平的大牢里被審訊。

謝清荷給杜曉生的錢，是她去刺探達官顯貴的機密時，順手在一個一品大員的府上順手偷的。結(jié)果卻被清庭的大內(nèi)侍衛(wèi)尾隨而至。

在審訊時，杜曉生告訴衙役，自己才是這起偷盜案的主謀，而謝清荷只是自己的手下。

從來無人知，謝清荷一直是喜歡哥哥杜曉生的，之所以一直同意叫杜曉生為哥哥，是因為謝清荷明白杜曉生只是將自己當(dāng)親妹妹看待，可是哥哥這個詞，卻是如此的美好親切，連謝清荷也舍不得拒絕。

可這并不能妨礙謝清荷對杜曉生的喜歡。是的，謝清荷喜歡杜曉生，她喜歡了這個只比她大兩歲的男子那么多年，從他救了她，然后帶著她一起加入同盟會時開始。因為，他們同是孤兒，有著同樣的悲慘遭遇，因為，他們?yōu)榱瞬辉兖囸I而選擇做不喜歡的事情，然后互相哭泣著安慰。所以謝清荷知道自己是愛杜曉生的，有時她突然就想，如果沒有杜曉生，自己是不是早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對他，是有著感恩和祝福，有著濃烈而絕望的愛。謝清荷知道，杜曉生是不可能喜歡自己，所以，她選擇默默的守望，選擇為杜曉生排憂解難。這便是自己的愛情，一場盛大而憂傷的獨角戲。卻不想，愛得過于濃烈，最終害了杜曉生。

【獨白:謝清荷】

哥哥入獄了，他包庇了我，自己承擔(dān)了所有的罪責(zé)，在所有的相關(guān)案件中，我只成了一個無關(guān)痛癢的小角色，所以，逃過牢獄之災(zāi)。

可是，我卻永遠逃不過禁錮在我和哥哥中間的那座心牢。我知道，哥哥是不肯原諒我了，要不然，我那么多次的去監(jiān)獄看他，他從來都不肯見我。任憑我在大牢外頭哭到將所有的眼淚流干，他也不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一眼。

我找了份幫傭的工作，每天都拼命的工作，只有這樣，我的內(nèi)心才能好受點。我知道，哥哥一直希望我能清清白白的做人，現(xiàn)在，我終于成全了他的心愿。可是，我的人生卻再也不能清白，因為我將永遠活在對哥哥的愧疚中。

其實哥哥，那么多隱秘的罪惡我都沒敢告訴你，如果我能早點告訴你，或許你和枝子的愛情，將會是另外一種結(jié)局。可是我怕我告訴你，你會為了我而放棄明明就在眼前的幸福。

那次你想要退出，然而陸大哥怎么會輕易允許呢?畢竟你知道那么多同盟會的秘密，后來我向他保證，你以前所有負責(zé)的工作都由我來繼續(xù)做。

可是黎明前的黑暗是最可怕的，革命勝利前清庭的反撲尤為嚴重，我們同盟會內(nèi)部出了叛徒，原來清庭早就注意到了陸大哥負責(zé)的分會堂口。而出事前，陸大哥早就警告過我，讓我不要輕舉妄動，可我為了能幫哥哥，心甘情愿去鋌而走險。其實我給哥哥你那些錢，不僅僅打算是讓哥哥你給枝子她買禮物，我是想要將你們一起送上去日本的輪船。

可惜，到頭來還是晚了一步，我不但沒能幫哥哥你得到幸福，相反，使得你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我知道，如今我說什么，你都不會原諒我，即使我用余生來向你懺悔。

可是，我還是想要告訴哥哥你，你知不知道，我愛了你那么多年，我愛你，一點也不比你愛枝子少。

【尾聲】

監(jiān)獄里的日子是真正的寧靜。無事的時候，杜曉生便在紙上填些詩詞，回想起前事種種，與枝子初相識時他們都篤定的認為那是天意，卻忘記了，天意往往弄人。或者說，北平廣場上的邂逅算是致命，卻并未是注定。

北平廣場，一直是杜曉生與陸大哥等革命人士傳遞密信的場所。而初見枝子時，為了躲避清廷的暗哨，杜曉生才冒險把夾層秘藏著同盟會絕密文件的公事包裝滿美混跡在了一看上去就很善良的枝子的畫冊堆里。

那些迷途的愛慕，就這樣，直到歲月的盡頭被遺忘。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前夕，同盟會領(lǐng)袖孫文先生在廣州發(fā)表演講:“何為革命，革命——就是為了四萬萬革命同胞人人有恒業(yè)，不啼饑，不號寒。為了革命，與我志同者相繼犧牲。但革命的擔(dān)子更重，欲求文明之幸福，不得不經(jīng)文明之痛苦，而這痛苦就是革命……”

監(jiān)獄里的杜曉生從牢獄手里看到了這一號外，可是他此刻突然想起的，卻是初見莉亞枝子時，在她的速寫本上看到的未填完的詩詞:

半城煙沙 兵臨池下

金戈鐵馬 替誰爭天下

一將成萬骨枯多少白發(fā)送走黑發(fā)

想著想著，兩行濁淚不禁從杜曉生的眼眶流下，在淚光中，他沉沉地吟出了這首《半城煙沙》的下半闕:

半城煙沙 血淚落下

殘騎裂甲 鋪紅天涯

轉(zhuǎn)世燕還故榻為你銜來二月的花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