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細雨里離去的男人】
我偶爾會跑去看宋晚打球,看到他得心應手的樣子時我就在不遠處貓著腰。我總是不希望他看見我。
后來我在人群擁擠的過道里被宋晚一把抓住,他揚著眉毛問,粟海,你偷窺我?
耳機里歌聲纏綿,我有意不摘下。他表情開始變得不耐煩,我推開他,不說話。
當我踱著匆匆步伐竄進教室的一瞬,我隱約聽到他在很遠的地方朝我喊,粟海,你他媽就只會躲著我!
宋晚的遲鈍和暴戾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一樣。我對池理說這句話的時候回程的汽車已經靠近了,她無奈地朝我擺擺手,好了好了,留著你那寶貝哥哥的事改天再說吧。
曾經有人說過,如果心里留著一個位置,那么那個位置就一直坐著同一個人。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宋晚,沒有很藍的天,沒有糾糾葛葛和雜亂的關系,他就蹲在石凳上,頭發亂糟糟的,我走過去看他漆黑的眼睛,他的輪廓凸顯在我面前,我沒有移開視線,就那么呆滯地看他。
不久后他媽媽拉起他走了,至始至終我們都沒有一句話,有的只是他輕輕回頭望我的那一幕,被我深藏在心底。
導致我多年后還一度認為,他是對我一見鐘情過的。后來我才知道,還有個詞叫,再見傾心。
我甚至還記得在我剛上初中的某個深夜,隔著墻壁又聽見父母的吵聲。母親的尖聲斥責以及父親的強詞奪理不斷充斥著我小小的房間,我無法安然。
后來開門聲出現過三次,最后一次的時候我確定是父親走了。我從床上爬起來透過薄窗簾看外面的父親,他冒著細雨發動摩托車,卻總沒動靜,后來他放棄了。他一腳將摩托踹翻,迎著雨快步離開。
沒錯,是離開了。事過第三天的時候我都還在幻想,他說不定會突然回來,耷拉著腦袋跟母親承認錯誤,可我錯了。
直到一星期后的一天母親突然抱住我說,小海,我們搬家吧。
我回過神來看她,像是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一樣,對她說,你走吧,你還能有好的生活,我不想做你的拖油瓶,我也想有新的生活,你在的話我怕我會重蹈你的覆轍,我怕我會心有余悸,我更怕因為我你失去更多。
她隱忍著的淚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我似乎還能從她眼里看到小小的我倔強的樣子。我把行李箱子拿到她面前,我說,送我到小北灣。
當池理氣喘吁吁地跑到外婆家門口的時候我正在喝一杯水,她用大嗓門問我,你想念我也不用特意搬來這里吧?
我放下杯子看著她,說,總比我一個人好。
池理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沒了笑容,她手揚起來,抓起我的胳膊無比鎮定地說:“得,以后我當爹又當媽照顧你。”
我跳起來掐她,她的喊聲引來附近橋上的人們的視線。
然后水面曾為我們輕輕蕩漾。
B:【瘦長的身影在腦海呼嘯而過】
外婆靠著編籮筐和竹席來維持生計,媽媽給的生活費也足夠我的花銷。大多時候我都只是放學跟池理去集市去吃煮海帶。
我把一大片幾近透明的海帶從碗里撈出來,透著它卻看見了似曾相識的面孔,那個坐在石凳上的孤單而纖長的身影重新在我腦海呼嘯而過。
那的確是我第二次見宋晚。他正站在不遠處張望。
我快速跑過去伸出手準備拍他一下,身后卻有人先下手拍了我,我詫異地回過頭去,一張慘白的臉放大在我眼前,我“啊”了一聲后就朝后仰去了。
白臉的主人不過十七八歲,手里握著一沓零碎的錢朝我說,姑娘,你踩我的東西了。
我低頭看見腳下的烏龜已經縮得只剩下龜殼,我連忙道歉。抬頭卻撞見宋晚疑惑的眼神,他眉毛一皺,問道:“你是誰?”
我原本想說,你還記得我嗎。
看來已然是枉費,他顯然記不得我了。我只好吐吐舌頭,解釋說認錯人了。趁著宋晚發愣的時候我沖到正在喝海帶湯的池理旁邊,拖著她就走。
到門口的時候碰見外婆,她蹣跚著走過來遞給我一個紙包,我打開一看里面全是錢,池理大聲說,呀,小海你發了!這些錢夠咱倆吃多少煮海帶啦!別說是海帶,可以直接去吃鯊魚啦!
我一臉狐疑地看外婆。她說,有個瘦高的男孩來家里遞給我這個包,說是給你的,當時以為是作業什么的……
我喘著粗氣站在宋晚面前的時候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想到他。我舉著紙包問他,為什么給我送錢?
——我媽讓我給你的。
——你媽是誰?
——問你爸去。
我著實愣了一下,又很快回神,用發抖的聲音說,怎么搞的?
他抬腳準備走,我攔住他,我說,你是宋晚?
他一聲不吭。我仔細再腦袋里搜尋有關他的訊息,卻只記得爸爸摔門而去的那一瞬,媽媽發瘋似的地大喊,宋晚重要難道小海就不重要嗎!
而后來我才得知,原本父親跟宋晚母親是要結婚的,被我媽插了一腳。
這真是造化弄人。
我把錢摔在宋晚身上,心里對爸爸的眷戀終于消散,我狠了狠心說,你走吧,我不要錢。
他撿起紙包轉身就走。
原來我的爸爸也是他的爸爸,而我們卻有不同的媽媽,真狗血。
我在小橋上坐了很久,在心里把人物的脈絡關系重新捋順。月色正濃,我將目光打過層層水波,一個不起眼的小木屋旁,我看到池理望向我。
距離不遠,我甚至能看到她眼波如水。
C:【陽光一樣美好的陽之】
經過上次“紙包”事件的打擊,現在見到養眼的男生我也十分敏感,我警惕地問身旁的池理,誒,那個男的會不會也是我哥?
她摑了我一掌,恨恨地說,你怎么不說他是你老公?
我才猛然發現,被我再一次認作哥哥的男人竟是那個蒼白臉頰的烏龜男,他遠遠地朝我們笑,我回頭看池理,她卻早已含蓄地關緊了大嘴。
我作了個嘔吐狀。烏龜男走到我們旁邊,向我問好,嘿,粟海,還記得我嗎?
我點點頭說,我記得你王八。
池理劈頭蓋臉對我一番臭罵:“奶奶的粟海,你認識人家?你不認識你說人家王八干嘛?你活膩了啊!”
經過池理的這一番罵,我頓時領悟,原來這個王八男正是池理愛慕已久的對象。
他叫陽之。陽光一樣美好的名字,有溫和的笑容以及紳士的舉動,這些都是年仿的少男們極少具備的,怪不得把對帥哥免疫的池理弄得心癢癢。
從小北灣進到城里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
我靠在池理肩上扳著指頭數過往的樹木。池理動了動身體,睡眼朦朧的問我,怎么?還在想你哥給你的那筆錢呢?
我咬了她肩膀一口,她發出一陣嬌喘,引得后座的陽之伸過頭來。池理做作地眨了眨眼對陽之說,沒事。
我湊到池理耳邊,姑娘,如果你認為你的本性并不是那么吸引男人的話,那你就盡情裝下去。
她咬我耳垂,要你管。
下車后池理把包扔給我,對著天大喊:“啊!老娘闊別已久的城兒!”
我看了一眼身后的陽之,拽了拽池理的衣袖,說,您老含蓄點,你相好的還在這呢。
我明顯看到她渾身一哆嗦,隨之就深情地看著我并用無比矯情的聲音說:“海兒,陽之幫你這個山溝妞圓了進城夢,你可要好生謝謝人家呀。”
我癟嘴,余光瞥見陽之捧腹大笑。
吃夜宵的時候池理從我手里奪過政治書用鄙夷地強調說,得了吧,誰不知道你粟海什么貨色啊,還在乎中考?
后來我領悟了,我的確不是什么好貨,于是跟著池理喝高了。結賬的時候我還依稀記得陽之朝老板賠笑臉的樣子,他說,對不起,摔壞的杯子我來賠。
凌晨的時候我睜開眼,池理正在打金色的指甲油,我看見柜子上有兩碗姜湯,便問她,誰把咱倆送來旅館的?還有姜湯?
池理得意地笑,當然是我未來的夫君啦。
D:【照片有著泛黃的愛】
回到家后發現又有一個紙包安靜地躺在客廳,我問外婆,我說有誰來過嗎?她在里屋用蒼老的聲音回答我,什么?
我跑了三條巷子終于找到宋晚,他點燃一根短小的煙蹲坐在那里,風把他的頭發吹起來,他瘦得像是隨時會飄走。
——追來干什么?
他的話落地有聲。
我走過去把紙包遞給他,我說我不需要錢。他滅了煙不理會我,徑直朝前走。我上前大力扯住他,又重復一遍,我說我不要錢!
他眼神凌亂。是不屑,又像是威脅:“放手。”他說。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硬是扯住他不放,后來他也放棄了冷漠的氣勢,對我說,這次是我自己要來的。
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他笑了出來。
很久后宋晚對我說起這件事,說當時我的倔強模樣就像是那些夏天里伸長舌頭的小狗,那樣的神態,讓所有人都生氣不起來。
放走了宋晚后我拿著紙包去找池理,她正牽著長長的電話線不斷地說話,不用說,電話那頭必定是陽之。
我喊她名字,她含糊地應著。我舉起紙包對她說,池理,來分贓了。
她迅速掛斷了電話,盤著腿坐到我面前,嘴里念叨著:“哎喲,都不給我點時間準備,我應該化個濃妝來映襯這個激動人心的時刻。”
她搶先一步打開了紙包,卻傻了眼。除了一堆照片以外沒有什么值得她興奮了。
她“嘁”了一聲后把一堆狼藉遞給我,照片里全是我,一歲的我,兩歲的我……直至我的13歲生日留念,每張照片后面都找的到爸爸的筆跡,小海一歲、小海二歲……
我細細看那些成長的痕跡,突然間淚如泉涌。
池理爬到我身邊攬住我。
——沒事,小海,你還有我。
池理總是最實在的,在我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她還能在我看得見的地方,默默注視我,用盡全力來愛我。
我將嘴靠近池理耳旁,想說的話卻如粘稠的液體,混雜在喉嚨里,頃刻間堵塞。
E:【他在我眼里,我在烈火里】
在外婆拿著我實驗高中的錄取書到處炫耀的時候,我看見池理癟著嘴在一旁踢石子。身影顯得伶仃又單薄。
我笑嘻嘻地刮她的鼻子,誰叫你不努力,又要重讀一年,我只好去城里等你。她忍住哭腔責怪我:“你怎么還這樣打擊人啊,三百六十五天,如果倒霉的話就是三百六十六天。跟你分開幾天我都覺得茶飯不思,何況是一年啊!”
我捂住她的嘴,得了,少給我貧。我一到周末就來看你行不?
她不作聲,悶悶地點頭。我細看眼前的女子,她身上還有兒時那種稚氣和天真,眉眼和輪廓卻逐漸清晰俊朗。我擼起她后腦的馬尾,說,我就最喜歡你長頭發啦!
可后來的某一日她短發參差的出現在我面前安靜地坐著,目光如井。
那是我說喜歡她長發這話之后的事。此刻我并沒有料想到,日后短發的她,是以怎樣的面容擊潰了我。
高中上得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宋晚在得知我常跟蹤他后跟一群男生擠進我們班,當時班主任正在寫值日名單。他們起哄著叫我名字,讓我出去。我看了一眼班主任,還是走出門口。
一個男生伸手到我肩上,說,我們老大的妹妹就是我們的妹妹,以后哥幾個罩著你!
抬眼看去,宋晚似笑非笑看著我,我頓時紅了臉。
去宿舍我還在回想,究竟為什么明明跟我不熟悉的宋晚突然冒出來?等我反應過來后,宋晚已經在我面前了。他用調侃的語氣問我,你干嘛臉紅?我說,我跟你不熟。
他哈哈大笑,你可是我妹妹,怎么?難道你想做情人了?
我不理會。他就一直跟著我到宿舍樓下,他嬉笑,你媽是不是真甩了你,那你不如別住宿舍,來跟我……
關門聲打斷了他的話。寢室里空無一人,我不緊不慢地把包里裝的照片拿出來,看著看著,然后又輕輕笑起來。
腦海里是瘦瘦的宋晚站在巷子里,風聲很大,他跟我說話,我因聽不見而拼命搖頭,他走過來抱住我,溫暖的懷抱將我渾身溺入其中。
越來越溫暖……直至灼熱……
人聲鼎沸。
我睜開眼時朦朧感覺到四周蔓延著濃重的煙氣,窗戶外面白茫茫的天已經被火勢夾雜濃煙染指成晦澀的顏色。
我快步走到窗前,外面人山人海,消防車還沒有到。我只用一眼的時間就找到戴著帽子的宋晚,他的冷靜和事不關己的姿態在騷動的人群里顯得格格不入,他目不轉睛看著我的窗戶。
他并沒有很著急地跑來將我救下去,我在想,即使我們不是很熟悉也好,但至少算得上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吧。可卻連換得一個關切眼神的資格都沒有。
這樣想的空隙里我回頭看見不斷冒出濃煙的門,縫隙里可以清晰地看見火在竄動。
是3層樓。
我把腳放上窗臺,緩緩站起來。人群不安,有人開始大喊大叫。宋晚將帽沿移開,他用很大的聲音喊我名字。他說,粟海,你答應我回家住我就來救你。
滿頭大汗的我仍然在搖頭。
——我憑什么要在你們的屋檐下忍受一個背叛了母親的人,我憑什么要看著你媽媽跟他朝夕相處,我憑什么還要有你這個哥哥?
——憑我喜歡你。
嘈雜都不見了。我猛然間失聰。這多么荒唐。烈火從分間的窗戶進來,離我不是很遠,我卻直愣愣地盯著樓下那同父異母的人,聽他矯情且無所顧忌地說喜歡。看著他說喜歡我,卻不來救我的樣子。
照片還散落在床上,我感覺有溫熱的水珠掉了下來,我懷疑我快被蒸發掉了,我從窗臺跳下,難過地用手捂住嘴。門突然被用力地踹開,我看見宋晚出現在眼前,他頭發濕透,遞給我一只手。
——走吧。
樓下消防車到了,發出被拉長的聲音。
被宋晚擁入懷里那一剎那,我滾燙的眼淚終于涌了出來。
F:【我愛了那個骨血相連的男子】
病房里那鋪天蓋地的白讓我感到暈眩。
抬眼看到旁邊正在熟睡的宋晚。我吸了吸鼻子,他動一下。微微的動作,我鼻子酸了,心卻蕩漾。
他醒來。我正努力不發出聲音地下床,他扶起我,問我,是要方便嗎?醫生說你精神有受影響,要多休息。
我沒有過多力氣說話,他又繼續問,宿舍燒毀了,你住哪里?
我搖頭,眼睛卻盯著他。他笑開來,原來你是想跟我住,放心吧,爸媽經常不在家的,你過來住就是。
池理奔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在打理東西。她第一句話就是:“噢!我的海!感謝上帝沒有把你帶走!還能住這么好的房子!”
接著她又看了旁邊的宋晚,問我,這就是你那個遲鈍和暴戾與生俱來的哥哥吧?
我捂嘴笑著點頭。
宋晚立刻反駁:“什么?遲鈍和暴戾與生俱來?”罷了他指著我說:“怎么不說她肥胖和癡呆伴隨至今呢?”
池理聽后笑得花枝亂顫,你這哥們嘴皮子功夫跟我有得一拼,不做我哥可惜了。
宋晚也笑。可談及陽之的時候池理眼神帶著許些躲閃,我便作了罷。
高二的繪圖賽我報了名,沒來得及去送池理上車,就委托了宋晚去送。
深夜的時候宋晚回來打開我房門。
“徹夜等我?”他一臉倦容。
“你偏在我睡不著的時候回來”我又突然刻薄起來。
“那找點事做?”他伸手摸進衣服的口袋,掏出兩個戒指,他自己戴上一顆,剩下的一顆粗魯地就往我手上戴。
我將手張開,對著燈細看微微閃爍的銀光。
他突然貼近我,眉目近在咫尺,我呼吸驟然紊亂。
我們在令人窒息的氣氛里面面相覷,他什么也不說,用雙眼凝視我很久,似乎有一生的時間那么長。
我想叫他名字,口卻被捂住,眼看嘴唇就要壓下來,我慌亂地哭了。
他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卻又不得不從我身上起來,狠狠地踹了桌子腳,摔門而去。只有我知道,我愛了,可是完了。
我平躺在床上,眼淚流進耳朵里,夜很靜。我轉臉看到門口佇立著的父親,還沒開口,萬千情緒接踵而來,竟變成小聲嗚咽。
G:【陽之遠遠的說,粟海,明年這個時候我還你個健全的池理】
小北灣還是跟往日一樣安靜平和,池理拉住我的雙手搖晃,我望著她剪得短短的頭發不禁惋惜,她笑開來,那有什么呢,反而輕松。
父親給外婆買了一堆補品,卻統統被扔了出來,他被拒之門外的樣子實在滑稽,池理卻不像往日一樣嘰喳著開玩笑了。
——吃了一碗海帶湯就要回去?
我笑著,她眼睛也不看我說:“我不去送你了。”
車開沒多久我聽見后方一陣喧嚷,隱約看見池理衣服的顏色,我大喊停車。撇下父親獨自下車前去。
池理倒在地上,我亂了手腳,后來池理被趕上來的父親抱去醫院。不久后我見到了池理的奶奶,癱坐在一旁淚眼婆娑地叨叨念念,原來早在我離開小北灣后,池理被查出患腦瘤。
父親輕輕攬住我的肩,我卻還是心如刀絞。
池理醒來已經是下午了,她朝正在給她擦額頭的我做了個鬼臉,我聲音沙啞地喚她,池理,你痛嗎?
她點點頭然后裂開嘴笑,我眼淚就轟然而下。
池理起身,牽我慢慢走到陽臺,指著那一輪耀眼的太陽對我笑吟吟:“我要你從今往后只為自己而活,我要你幸福要你快樂,我要你腦海隨著日出日落而浮現池理二字……”
話還未了,我擁住池理放聲哭起來。
她卻仍是安和地看我痛哭流涕,微笑的弧度卻夾雜那么多說不出口的悲戚,她終于做了個懂得隱忍的女子,只是這過程過于苦難。
我將一筆錢遞給池理的時候她謝絕,我打哈哈:“你什么時候不拜金啦?快收下。”
她眼睛一瞪,努著嘴不肯看我。我就又掐她,看得出她極力想配合著我嬉鬧,卻還是力不從心,我鼻子一酸,眼淚又要下來。
她趕緊接過錢,說保證好好動手術,傾家蕩產動手術,讓我一年后來看健康的她。那是個午后,陽光遍地,水波流轉,我試圖伸手觸碰她雙眼,還未達成心就很強烈地一震,仿佛被雷擊中。她看出我的情緒,就那樣牽著我懸空的手,眼神深邃。
如果時間在那一刻停止,我定會說許多許多話,說到口渴也不要停下,說到日夜反復交替也不要停下,說到我筋疲力盡而死,也不要停。
可是沒有那么多如果,我們還是要遵循時間給的規律,去經歷點滴,經歷壯大。
回程的車快要開動,我靠在父親身上,聽他細說一些事情。他說起宋晚的媽媽,絡繹不絕的樣子顯得很聒噪,我卻已不能再為昔日母親的錯愛而叫屈。
我轉頭看窗外,卻見不遠處的陽之朝我揮手,我跳下車去,他便跑出很遠一截路。我朝他大喊,他回頭過來說了很多話,我沒辦法聽清只好看著他的口型。
后來路上父親一直追問陽之所說的話,我眼睛轉了一轉,笑著說不知道。
我還是體味到了那闊別已久的父愛滋味,盡管并不是那么完美,但我知足了。
H:【即使生之微末,我還要活】
清晨的陽光撒在眉間,我掙扎著張開眼,眼簾里出現一個模糊的女人,她將手輕輕蓋住我額頭,我就又昏沉地睡了過去。
我清楚地記得醒來那個夜晚,宋晚背對著我說話,我好像是在醫院里,手腳酥麻,動彈不得。
他背影安靜而厚實,就那樣坦然地屹立在眼前,我心里滑過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安心,倘若我們不是兄妹,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
他并不知道我已清醒,吐露著那些話。他說,粟海,你什么時候醒來看看我。
他說,我想離開,去哪里都好,只要不見你,我就不會有念想了。
他說,粟海,我原以為我們本無血緣關系,我原以為你是你媽媽隨意收養用來要挾父親結婚的,可沒想到,你竟是親生。
他說,很抱歉讓你家庭支離破碎,你不要怪我媽媽,她是個好人。
他欠了欠身,我趕緊閉上眼。嘴唇傳來溫熱,他的吻細膩而柔軟,我突然用手抓緊床單,抑制住了那淺淺的啜泣。
夜光的銀白照亮了宋晚,夜色讓他變得憂郁而純良,不再如初見冷若冰霜。
他靠下來抱住我,良久,我感到胸口的濕意,他竟落了淚,不偏不齊,滴在我心口處。
我恍惚想起所發生的事,我與父親在回來的途中不幸遭車禍,全車16人,三死7傷,我們僥幸逃脫了死亡。
眼前似乎還殘留有那天景象,父親護住我時那瞬間的嘶吼、人群慌亂地從我們身上碾、面相模糊的人為我輸血、有手輕輕撫摸我額頭……
我欲放向宋晚背上的手還是縮了回來,眼角有什么東西趟過,沿著雙腮流下去。
宋晚拉好窗簾,在我身旁站了許久,終于還是離開。
我無法再去回想,所有的悲愴踉蹌而來。大火呼嘯而來的驚慌和恐懼,池理因病削掉的長發,陽之說的話語,全身的傷口,我與宋晚的愛而不得……
所有的所有,賜我半巴掌,賜我透心涼。
我嗚咽得越來越大聲,胸腔傳來的痛楚刺激著淚腺,卻沒有淚流出來,雙眼的干涸使我幾近瘋狂。
宋晚,我要記著那些你說過的話,我要帶著你留下的強大動力好好地活著。你不要走,我想說。可我無法說出口,我也沒辦法接受一個“我愛哥哥”的事實,我更怕提到這令我膽戰心驚的愛情。
所以,你只好走,我只好不挽留。
I:【在小北灣看最后一次煙火】
我搖著腳坐在小北灣的橋上時陽之在我旁邊站住,很安靜地朝我微笑。
耳機里循環播放一首歌,我腦海空空。后來我把手里的照片遞給陽之。我說,你怎么就失約了呢?
他突然泣不成聲。
我們身后有一輪很大的紅日,緩緩落下去,我看眼前的男子,他喊著心愛人的名字哭得落拓而嘹亮,干瘦的身影似曾相識。
讓我想起多年前的夜晚,房門一響我便知道是誰來看我熟睡;還有那個大火驟起的時刻,他固執的不救我;和我偷偷窺視他被發現后他暴跳如雷的樣子,以及彼時那個厚實的背影,讓我忍不住想抱一抱。
可就算回得去,也無用了。
天全黑下來后我離開了,陽之手里還緊緊拽著池理生前的照片,長發飄逸的她在照片里沒有病痛、沒有憂傷,笑靨如花的樣子讓人心湖蕩起波瀾。
父親打來電話。我說,叫媽媽來聽一下。
他在電話那頭愣了很久,問我,你說什么?
我嗤笑一聲,說,我想媽媽了,讓媽媽聽電話。
那個宋晚和我父親深愛著的女人接過電話,聲音顫抖地喊出我名字,小海……
我還是叫了她媽媽,我忘了我因她和宋晚的關系從13歲就失去了父親,但我記得我失而復得的來自家庭的溫暖,以及在那個漫天血腥的日子里,我虛弱地躺在醫院,她在我床前哭泣,撫摸我額頭的樣子,刻骨得讓我的心,生疼。
宋晚去了北京,偶爾大年夜會回來看一眼,然后就又匆匆離開,我都會挑著大年夜不回家,僅僅只是避免遇見他,這次是避免看見桌上那火紅的喜帖。
而這個大年夜我決定在小北灣陪池理看最后一次煙火,唱最后一首歌。我早已經學會了將疼痛隱匿,學會了逐漸遺忘,于是我迎著微風站在池理墓前,想笑,卻還是被淚濕了一臉。
身后煙火聲驟起,整個小北灣被染得通亮。
我轉過頭去,宋晚的身影映在眼里,我以為出現幻覺。他走上前來低頭看我的臉,幫我輕輕揩去淚痕,我也望著他,竟相對無言。
走吧。
他遞給我一只手。
我順著掌紋摸索下去,卻再也找不到年少時的執著。
我仰頭看他一眼,新婚快樂。我說得不悲不喜。
話音一落,我碎了心。只有手上那顆戒指還留有細小的光芒,灼灼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