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得青山帶笑顏,
對得萬物發了芽
新生聯誼會那天,舒朗睡過頭了,本想一覺悶到天亮,卻餓得不行,起來想了半天才想起,晚飯沒吃。趿著拖鞋,穿著大汗衫短褲拿著一只舊飯盆奔了食堂。
食堂邊的小禮堂燈火通明,遠遠地,舒朗聽到圓潤悠揚的黃梅調: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新鮮/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罩嬋娟……
舒朗站到了小禮堂的門前,離舞臺遠,模模糊糊看—個瘦高的短發姑娘站在臺上,一曲既罷,底下是稀稀疏疏的掌聲。下面是一丫頭叼著玫瑰花熱舞,男生們立刻熱血沸騰。舒朗的目光跟著短發姑娘回到東南邊的角落里,女生穿著發白的牛仔褲,白色的T恤,清清爽爽。
從小禮堂出來,站在九月的夜風里,舒朗想起了《對花》里的那句唱詞:對得青山帶笑顏,對得萬物發了芽。他聽到他身體里一直沉睡著的愛情種子突然長出兩片小芽來。
他跑回禮堂,直奔東南角,他站在短發女生面前,眼睛卻瞅著禮堂里斑駁的墻皮,他說:我是安徽來的,我媽會唱黃梅戲,我想認識你!說完轉身就走,快走出小禮堂才想起最重要的忘說了忘問了。他再躥到她面前,說:我叫舒朗,飛行器設計系的,你呢!
旁邊人把目光從舞娘身上收回來,有男生吹口哨。短發女生噤了舒朗一眼,說:不好意思,我不想認識你!
舒朗忘記自己是怎么走出來的,也忘記怎么就會不餓了。那一晚,他平常趕也趕不走的瞌睡蟲集體失蹤了。
《女駙馬》的調子一遍遍在腦子里回旋。小時候,媽媽就是哼著這調子陪著他的。如今,媽媽變成了一張照片。
我本閨中一釵裙,
公主請看耳環痕
舒朗小禮堂示愛的段子在校園里長了翅膀,一時間,舒朗的風頭蓋過網上的犀利哥。舒郎仍舊焉焉的,穿著落拓邋遍,趿著大—號的藍色拖鞋四處游逛。
寢室里像何潤東的哥們陳景手眼通天,不忍心看著哥們相思成災,把一紙條遞給舒朗:沈素珍,能源動力系大—新生。
舒朗握著那張紙條,耳朵里MP4是黃梅戲的段子。沈素珍,跟《女駙馬》里救李公子的素珍重名。
陳景說:“叫素珍,原來是白娘子啊!”
再在校園里見到沈素珍,穿著極短的牛仔背帶短褲,仍是白T恤,T恤上連個字都沒有。沈素珍不漂亮,眉目清澈,有些男孩氣,跟一個花枝招展的女生走在一起,玉樹臨風。舒朗看到她一側耳朵上戴著一只銀色的小耳釘,舒朗想起那句唱詞:我本閨中一釵裙,公主請看耳環痕。
花枝招展指著舒朗嚷:“素珍,黃梅戲!”
沈素珍拉著花枝招展走。花枝招展戀戀不舍。舒朗心里的小芽枯萎了一點點。他大步走進圖書館,陳景從背后摟著他的脖子:不過是—假小子,別弄得魂都沒了似的,天下何處無芳草……
舒朗的目光掃過去,陳景閉了嘴。花枝招展從走廊一側跑過來,立在舒朗面前喘:學長,我也會唱黃梅戲。郎對花,姐對花……
調子跑到外婆家,舒朗和陳景都笑了。
花枝招展名叫黎珊,沈素珍的同桌兼上鋪。
圖書館,黎珊抄了個QQ號給舒朗。舒朗沒什么聊天的興致,倒是陳景湊過來接過那張紙,說:我挺稀罕她的。
是美女陳景都稀罕,舒朗送了順水人情。
舒朗在球場邊幫陳景揀球時,看到場上居然有沈素珍。她的動作很漂亮,像一只梅花鹿。黎珊把幾瓶礦泉水塞到舒朗懷里:拿著,天熱的。
場上,陳景和沈素珍爭球;場下,舒朗聽黎珊嘰嘰呱呱。
那段時間,陳景熱衷于打籃球和上網聊天。舒朗重新找回睡覺的感覺。他調侃自己:忙得都睡不夠14小時了。
新生聯誼會上的一幕似乎輕飄飄地過去了。就像犀利哥也終于退出了江湖。江湖上連傳說都沒了。
似覺春風吹池水,
蕩起一陣甜,
漾開一陣酸
某一日洗澡時,陳景哼起了“郎對花,姐對花”,舒朗笑了,看來他跟花枝招展處得不錯。
舒朗心里愛情的小芽叉抽了幾片葉,他去圖書館總愛坐在靠窗的位子,因為沈素珍也看坐在那。他去球場的次數多了,因為沈素珍愛打籃球。晚上,男生們的臥談會上,有人出題:小紅帽為什么平胸?陳景搶著答:因為奶奶被大灰狼吃了。男生們爆笑。其中一人說:沈素珍的奶奶肯定被大灰狼吃了,那妞比男人還平,我看過!
你看過?眾男生齊齊問。
舒朗想坐起來吼一嗓子,還沒爬起來,便聽到陳景說:以后,不許拿沈素珍開玩笑,她是我的人。
舒朗的腦子“嗡”了一下:他的人?
說沈素珍胸平的男生說:陳景,你吃慣了肥膩的口味換清淡的啦?
舒朗起身拉開門出去,咣地關上。
天漸冷了。他跑到操場上吼黃梅戲:為救多情李公子,夫妻恩愛花好,那個月兒圓哪…不像是輕柔的黃梅戲。倒像是吼秦腔。心里愛情的小苗遇到了大旱天。枯成了一根草,點火可著。
黎珊出入舒朗寢室的次數多了起來,那丫頭自來熟,幫舒朗收拾床鋪,整理書本,舒朗也不拒絕。有時在睡覺,黎珊來了,也不起來,只睜眼問一句:來啦,便繼續夢里會周公。
黎珊總愛說沈素珍。女生當著男生說起另外的女生,總是貶多褒少。更何況是這男生曾經天下昭然地表示喜歡那個女生。黎珊說舒朗你知道嗎,沈紊珍連件顏色新鮮的衣服都沒有,一條裙子都沒有。黎珊說舒朗你覺得沈素珍像不像李字春?
舒朗一率閉嘴不答。黎珊哼花兒樂隊的歌,舒朗嫌鬧了,他說:黎珊,你可不可以先回去。
黎珊臉一酸,幾乎哭出來:舒朗,你還真蒸不熟,煮不爛!
好些日子黎珊沒出現,舒朗耳根子清靜不少。翻舊雜志,看到從前唱黃梅戲的吳瓊嫁了個比她小十幾歲的男友。舒朗想:她還挺像素珍的,是《女駙馬》里的素珍。那么勇敢。
元旦,寢室里家近的男生都回了家。剩了北京的陳景和安徽的舒朗,陳景約了沈素珍和黎珊吃飯,舒朗坐陪。
四個吃魚鍋。陳景照顧著沈素珍,沈素珍說:不要不要。黎珊陰著一張臉一眼一眼瞪舒朗。舒朗假裝沒看見。沒心沒肺地吃。
沈素珍用勺子撈了魚給舒朗盛上,四目相對,沈素珍溫婉一笑,低下頭去,舒朗的心里似春風吹池水,蕩起一陣甜,再看她也舀給陳景,又漾起一陣酸。
心猶豫,意彷徨,
柔腸百結費思量
陳景也并沒有把沈素珍追到手。跟舒朗出去喝酒,他大著舌頭說: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個假小子嗎?我陳景難道缺兄弟嗎?她連我都看不中,她不是潛伏在女人堆里的那啥,嗯,那啥吧……
舒朗翻了臉,起身給了陳景一拳,陳景沒示弱,兩個人在學校的二食堂成了兩只翻滾的雞蛋。很多同學看見,第二天江湖上有了新的傳說:又是關于舒朗和沈素珍的。
沈素珍再沒出現在舒朗和陳景面前。黎珊仍然來,卻像避雷一樣避著不談沈素珍。倒是舒朗會跟黎珊說說話,也會跟她—起出去吃飯。
春天來時,走到丁香樹下,黎珊真真假假跌了一跤,跌進舒朗的懷里,她的唇碰上他的,他也沒拒絕。青春的荷爾蒙在失意時格外旺盛,烈火一樣的身體彼此覆蓋。
只是,躺在床上,心里悵然若失。那棵愛情的苗干枯著伏在心里,他對自己說:鏟掉吧,鏟掉才能發新的芽兒。
夢里,他看到遙遙的沈素珍站在小禮堂的舞臺上孤伶伶地唱:為救李郎離家園……醒來,月光干凈得如同—塊羊脂玉。
他跑出去,買了兩瓶啤酒,喝完,站在沈素珍的宿舍樓下唱黃梅戲,調子都跑了,干嚎,唱得悲悲切切。管宿舍的阿姨出來喊:耍什么酒瘋,趕緊回去睡覺。
黎珊宿舍的窗子開了,站在窗前的是一身白睡衣的黎珊。
舒朗轉身回去時,淚流滿面。
舒朗大模大樣出現在黎珊的宿舍里,對沈素珍視而不見。偶爾當眾親膩,沈素珍爬在床山或者轉身出去。舒朗都覺得渾身無力。
黎珊問舒朗是不是故意的,舒朗裝瘋賣傻,問什么故意的。黎珊也便不點破。
陳景很快有了新女友,是個梳板寸的女孩,高挑,穿棉白的衣褲,極為特別。有愛情的人格外寬容,他攬著舒朗的肩膀說:其實,那個QQ號是沈素珍的。我跟她在網上談了很久,她都以為我是你……
舒朗反應不過來了似的,好半天,說:把那號給我!
舒朗把QQ名改成李公子,加了沈素珍。她在網上就叫素珍。
舒朗心里愛情的枯苗得到了幾滴水,原來它休眠著。
眼前又是一重天,
難得相逢在人間
素珍并不熱絡。舒朗也不急于求成。只是偶爾他會跟她說上一兩句話,他說:今天是我媽媽的生日,我想她了。
素珍發過來—個笑臉,再無話。
又—天,舒朗說:我聽過你唱黃梅戲,很好聽。
素珍說:現在誰還喜歡聽戲?
再一晚,舒朗在線。素珍主動跟他說了話,她說:愛—個人需要為他改變多少?
舒朗說:如果他愛你,你不用改變。
隔天,舒朗去黎珊的寢室,黎珊不在,開門的是穿著白色棉布睡裙的素珍。素珍的眼睛紅紅的,人像撐不起那睡裙—樣。
舒朗本想退出去的腳邁了進來。突然想起唱黃梅戲的吳瓊,舒朗得了勇氣一般,他說:我是飛行器設計系的舒朗,沈素珍,我喜歡你。
沈素珍盯著舒朗的臉看了幾秒鐘,一轉身扶著床頭哭了起來。舒朗坐在她身邊,離得那么近,呼吸撞著呼吸,他說:如果你還不想認識我,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沈素珍轉身撲到他懷里,他趔趄了一下,站住,不敢抱似地乍著手,半晌,手環到她的腰上,心里的愛情突然長成了樹,枝繁葉茂。
她說:我知道你是李公子。
她說:我上高中時喜歡過一個男生,他有一次來跟我表白,我高興死了。他牽著我的手出現在操場上,操場上一陣騷動,高三幾個班的男生都在,他說,沈素珍,以后向你表白的男人都可能是跟你開玩笑,你別當真。男生們都說我不正常,打賭誰能追到我,他贏了,贏了一頓麻辣燙……
舒朗的心疼極了,他給她抹眼淚,他說:素珍,對不起,我也那樣傷你!
門開了,黎珊進來。她很想笑一下,卻一咧嘴哭了起來。她說:你們不能好,你們好了,我怎么辦?
沈素珍跑出去,舒朗沒有追。
一切又仿佛回到原來的軌道。舒朗絕對不會去黎珊的寢室。黎珊當然也不愿意讓舒朗去。
偌大的校園,兩個人不相見也很容易。素珍的QQ永遠黑著。
舒朗的簽名不斷變幻,都是戲詞。他寫:眼前又是—重天,難得相逢在人間。
躺在很深的夜里,心里的樹枯黃了,連根都死掉了。他問自己:算是愛過嗎?愛得深為什么不堅守不等待?
只是那一次,珠胎暗結,帶黎珊去醫院時,舒朗腦子里盤旋的都是素珍救李公子的戲詞。她深守閨中,他流離失所,他們錯過彼此。
大學畢業前,舒朗遠遠地見到沈素珍,她的頭發長到了肩,穿著藕色提花棉布長裙,她的身邊立著一個胖墩墩的男生,她改變了,應該是遇到她愛的人了吧?
舒朗心里的干樹枝連根倒掉。那晚,他哭著唱黃梅調,那些歡快的曲子,他竟然唱得那么悲。他倒在黎珊的懷里,說:我想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