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剪過的風

一、

和許琮相識那年是非典的肆虐期。中考過后，夏天是熱辣辣的。我住的地方是一個邊陲小鎮，人口沒那么密集，街上卻還是有人戴口罩。以前的同學約了出去玩兒，在市中心的游樂城，里面有網吧KTV游戲廳溜冰場。以往擁擠的廳室只有三三兩兩的人。他們男生在一樓打電動和桌球，我和其他幾個女孩到三樓去學滑冰，班長拉出一人說，讓他陪你們吧。

是隔壁班的學習委員，以前我抱作業本去老師辦公室，偶爾能夠碰到，不大熟，但記得樣貌。是清瘦得有些特別的，帶著那時候流行的金絲邊的眼鏡裝文雅。

本以為他是那種書呆子型的，沒想到動作挺到位，姿勢也優美。我是第一次去，還沒站穩倒摔了跤，被一把扶住，然后被他帶著滑了幾圈。有點如飛如夢。

此后的熱炎夏日我都泡在空曠的溜冰場，穿著厚重的滑冰鞋，從慢慢站穩到能夠交叉步行走。而他在旁邊滑出各式優美弧線，偶爾看不下去，會拉著我的手奔馳一段。日暮西沉的時候我請他吃冷飲，然后分開，第二天依舊。

二、

所以在新的學校看到他的時候，我有一瞬的驚訝。但馬上自己都會覺得好笑，這么小的城市，唯一一個好一點的高中，以他的成績當然可以進。

在教室里他和我打招呼，隨意坐在靠窗的位置，我走過去，正好看到有薄金光芒照耀在他耳畔，露出溫柔漣漣。

真巧。他說。

我在他身邊坐下，很哥倆好地去拍他的肩：有緣千里來相會嘛。

他說對，你還欠我一杯西瓜汁。

調座位的時候他坐我后面，很得意的顯擺他的身高，并很疑惑地說老班也太不近人情了，你這么點點個子。我說這是兄弟我發揚風格，到后面來陪你。

和周圍同學鬧得開了才發覺個個都很跳脫，許琮張羅著給每個人取外號，說叫整名顯得生疏，“叫你什么好呢?”輪到我時他似乎想了很久，“蘇潔然，蘇潔，小潔，潔。”他在那兒—個人念叨，我們在—旁都很惡寒，在他叫了我三天的潔之后，對我的稱呼由二聲調晉升為三聲，他叫我姐，我叫他弟弟，雖然是半逼迫。

三、

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敲詐他，語文課上的筆記，不會的數學題，做不來的物理公式或者僅僅是不愿意寫的冗長的政治題。他是字跡很漂亮，大開大闔龍飛鳳舞。又是做慣了學習委員的認真，一筆一劃都帶著點兒溫柔的凌厲。

而往往便要壓榨我，晚飯后的西瓜汁，自習后的宵夜。他喝得無比滿足，“誰叫你是我姐。”我拿著他給我做的大面積的歷史問答題笑得眉限都快看不到，“對，姐姐我疼你。”

四、

那年我住校，他走讀，時常會帶些好吃好玩的犒勞大家，我自然是搶頭籌的，也算不負姐姐的美名。

周末有時候也去他家玩。他住在青天路的拐角處，騎自行車要近二十分鐘。我和一大幫同學浩浩蕩蕩出發，在路上總能引起圍觀。他媽媽是一個很溫柔的女人，每次看到我們也只靜靜地笑，準備的瓜果零食絕對足夠。

我在他房間里偵查，滿墻的獎狀，一個擺滿了的立式書柜，有一些模型，有張很大的茶色書桌，床單窗簾都是淺灰藍色，墻角放著雙黑色溜冰鞋，已經顯得有些舊，但是很干凈。

他說自小喜歡，這么多年一直不曾丟。又聊到我最初站不穩的笨拙樣子，“虧得我扶—把，”他笑。

“那我也沒虧待你啊。”我斜眼過去。

“切，”他不屑地撇嘴，“你欠我很多。”

五、

上課時候偶爾也講講小話，動作不敢太大，我微微往后仰，他貼著我的耳朵可以說很多，從金庸古龍王家衛到上海巴黎布宜諾斯艾利斯。往往是他清咳一聲，我便挺直了背裝模作樣認真看書，實則遮著臉掩蓋笑意。

做作業時候，他敲一下我的背，便知道是要筆，如果有第二下，絕大多數時候是要透明膠帶來改錯，少數時候是來得意他已經寫完。是長久養成的不用回頭的默契。

體育課上打完籃球，滿頭大汗蹭到我面前討一杯果汁。課間卻也肯從教室飛奔到小賣部幫我買一根雪糕，長嘆氣說姐啊，看你有我這個弟弟多么幸福。

身邊大家玩笑說最近格外流行姐弟戀啊，他也只呵呵地笑，繼續拿過物理書幫我講題。

六、

那時候他依舊還是學習委員，卻也兼任了收作業本的職務。碰上理科題目我不會的，讓他扔一本來給我抄，是一定不會答應的，無論怎樣威逼利誘。有一次為了等我，作業交遲了挨了老師的罵。下一次卻仍寧愿給我一遍又—遍的講題。

我忍無可忍的時候拍桌子說不聽了。他馬上把嚴肅的臉換得很欠抽，“成，反正不交挨罰的不是我。”又扯著嗓子在全班吼，”張老師說了啊，不按時交作業的練習題翻倍，同學們抓緊。”之后很正直地拿起本書開始低頭看，怎么叫也不理，直到我認錯為止。

“我從來沒給人低過頭，在你這兒全占齊了。”我把作業本放到他面前嘆氣說。

他點頭，“我這是為你好，免得你恃寵而驕。”

我自然賞他個爆栗，“你小子別沒大沒小啊。”

七、

作文課的時候老師要求每四人的小組需選出一篇具有代表性的作文上講臺來念，他必然次次都主動要求上臺念我寫的。其他兩位哥們也沒意見，樂得逍遙。他說姐你蒙住臉就不怕丟人。我說你讀著不嫌肉麻我丟個什么人。

當年我偏好裝文藝，腔調做作得不行。一篇《愿景》，恨不得堆砌上百個綺麗詞句。他在深紅色的講臺上故意清一清嗓子，一板一眼，認真到讓我刮目相待的地步。仿佛那篇亂糟糟的文，他已用心熟悉。

“……第一次滑冰的時候，我渴望飛的姿態。如若現實是一盞昏暗的燈，那我可不可以飛往璀璨的彼方。”

念完后他說感想，盯著我看了很久說，飛翔是一種美好的愿望，我們經過再大的努力，不過希望離目標近一點。

歸位之后問我如何。

“有感想有體味有前途，”我惡狠狠地道，“就是語調太過于煽情。”

八、

調了座位，我離他很遠，除了早餐時候能偶爾碰到，基本也不大說話。突然有一天的課間他跑到我面前說，姐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子。我頓了一下說喜歡那就去追啊。

“難道不會把人家嚇著?”他故作天真的眨著眼問，差點沒驚我一身雞皮疙瘩。

“那就先去好好接觸，讓人家習慣你，自然而然喜歡你……”說得口干舌燥之際我一激動，話頭沒把握住，“譬如假如我現在說我喜歡你，你會不會接受?”

他似乎被風噎了下，“啊?”

“就是打個比方，”我手一揮表示總結，“日久才能情深。”

“哦。”他點點頭，若有所思。

那是我和他的“緋聞”傳得最兇的時候。班主任拉我去談話，拐彎抹角地問我和他的關系，被我一句弟弟給堵回去，自然也調了座。隔了萬水干山，自然只有等閑。

九、

坐在一起時候他曾告訴我說他和父親同一天生日，我只當閑話來聽。有段時間他天天課余時分湊在我耳朵念叨，“姐，過幾天咱爸生日。”我腦袋里拐了幾個彎，才明白這是在向我討生日禮物呢。

我合上書，“你姐的零花錢全部被你壓榨光了。”

他就在旁耍賴，“你弟和你爸的生日，你怎么能不表示?”

同桌奇怪，“許琮你比蘇潔然大吧，怎么一口一個姐。”

他轉過去很純良無害地笑，“我樂意讓她寵著。”

“不是吧，”她不弄明白誓不罷休，“我怎么每每都看著你幫她做苦力。”

“應該的。”他很自豪。

他生日前一天跟我弄了張請假條，拖著我在市區晃，給他買禮物。逛了一下午，在我對他的腳力和逛街的熱情表示敬佩的同時我說，“兜里總共就二十來塊錢。”意思是你自己看著辦。

他狀似很認真地想了想，“就那個吧。”

手指處是一個玻璃做的滑冰鞋飾品。我翻到底部一看那定價，十九塊九，樂了，“故意的吧你。”

“怎么會，我在你身邊最老實了。”他催促我付賬。

“突然覺得我可真冤，認了個弟弟天天被壓榨。”我說，“明天沒機會陪你，今天說聲生日快樂。”

他就挺樂，“誰叫你愛占我便宜。”依舊對于那時我逼著他叫姐姐耿耿于懷。

“一失足成千古恨吶。”我嘆。

十、

冬天時候我說要減肥，攛掇著周圍人士陪我去跑步。他們一個個答應得很爽快，說明天一大早得把跑道占滿為止。正值下課，許琮在這邊玩兒，隨口就說幾點，我也去。

最后約好的六點半，風雨無阻。

半夜在寢室開臥談會的時候聽到外面噼里啪啦聲兒挺大，出去用電簡一照，好家伙，好大的雪粒兒，一顆一顆蹦噠得煞是歡騰。回到被窩從幼年的堆雪人講到捉麻雀，興奮過頭了很晚才睡著。

靠著室友的鬧鐘才醒，洗漱完畢基本要上課。還剩五分鐘的時候我下樓，就看見許琮在大廳東張西望，走來走去的都是女生，他有點不好意思有點臉紅。

我跑過去才想起昨晚上約了要晨跑。他很平靜地說去上課吧。我觸到他冰冷的手才想到估計是宿舍阿姨看外面雪粒下得太大，才特許他進來躲，而我們宿舍也靠著跑道，而我那時候沒有聯系電話……

“你不會這么傻吧?”我有點急。

“哈?沒事。”他吸吸鼻子，“就是答應了你，不好失約。”

那次他感冒了三天，被嘲笑了三個星期。我愧疚得緊，對于他的一系列賴皮要求都妥協到底。答應幫他織一雙手套，后來又說太難，改成了圍巾，卻到底沒功夫去實現。

十一、

開春的時候市里舉辦運動會，在離學校很遠的露天體育場。等到整裝—步步走到地方后，卻下起來雨。

作為拉拉隊我們站成行列，最開始只有微微雨絲拂面，過會兒變成了瓢潑大雨。我抹一把臉，對站在旁邊的他笑，“大自然淋浴很不錯啊。”

他扭頭脫了厚厚的校服，嘴里直蹦出倆字，“遮著。”

“你不冷?”我問。

“沒事。”他目不斜視。

頂著衣服，自然少了雨水沖刷，舒服很多。沒一會兒散了場，才發覺他嘴唇已泛白。

十二、

《犬夜叉》風靡全校的時候他買了最新的漫畫集，說是第一個給我看。我拿到有點愣，等有其他同學向我預約，才想起曾經和他們一起討論動畫片，隨口說過阿籬很漂亮。

其實漫畫這種藝術形式我不大看得懂，翻了幾頁也覺得別扭。還給他的時候他很驚訝，“這么快?”

我點頭。

那時候四魂之玉還沒有收集齊全，桔梗也還沒有死去，阿籬還很天真，犬夜叉依舊沒心沒肺。

他問犬夜叉可愛吧。我想了想說我更喜歡殺生丸，夠酷夠帥夠絕情。

是高一下學期。面臨分班分離。多情自古傷離別，我自然也無法免俗。

十三、

高一那個暑假非典終于逝去。炎熱依舊，我偶爾還是去滑冰。

他被父母逼著參加夏令營。臨走前跟我說等我回來了教你啊，我說用不著。

我—個人在擁擠的滑冰場練習旋轉，大汗淋漓的時候自己給自己買一杯西瓜汁。有好心人說要帶我，都被我拒絕。

—個人未必不能飛翔。

十四、

后來果然在不同的班級，他讀理科我念文科，沒人敢拿前途開玩笑。

老班在講臺上念叨說文科生就像玻璃窗上的蒼蠅，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沒有的時候，我在書桌下翻小說翻得嘩嘩響。從金庸看到古龍看到梁羽生，看那些他曾提過的刀光劍影江湖情仇。

學校就那么大，很多時候會碰上，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往。他有時皺著眉說這次模擬考你可退步不少。我打著哈哈說弟你這次籃球賽表現不錯。

“給個獎勵唄。”他沖我笑，手里還抱著一大摞資料。

“成，”我拍他的肩，“一杯西瓜汁。”

“我不嫌棄的。”他笑笑。卻也揮揮手離開。

十五、

高三那年我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好生復習，離學校步行需要五分鐘。剛好和他回家順一段路，因而能夠時常遇到。

晚上的話他請我宵夜，有時候是蛋撻有時候是燒烤。“喲，臭小子總算良心發現啊。”我咬著雞腿含混不清。

“欠了錢要還，欠了情要償。”他淡定無比，“不過我情愿欠著你的，總有個聯系。”我用油膩的手個大大的掌印，“放心，姐姐我不會拋棄”

十六、

后來也到底沒有了什么聯系。考了不同地方的大學，遇見太多不同的人。寒假時候老班長組織說要開同學會，報名的很多，最后去的卻很少，跟那次尚未開始的晨跑一樣。

我自然也沒能去成，過年么，事兒太多。在外地念書很久沒回老家，拜年都不夠。

要上學去的時候收到快遞，是陳綺貞新出的CD，名字叫《太陽》。

附了一張短短的簽，開頭是潔而不是姐。寫也不知你聽沒聽過，不過一般女孩子都比較喜歡這種風格的吧，不過不知道你這樣從來沒有過女孩子嬌羞柔弱的人會不會是特例。

字還是那么漂亮。語氣依然欠扁。

我想起當年語文課上，和他坐在附近的時候，學《雷雨》，老師讓大家自由分組表演。都是胡亂弄，臺詞也背不大熟，就照著課本念。

我自然選的臺詞少的，是繁漪。對著他扮的周萍說，“我盼望你還是從前那樣誠懇的人。頂好不要學著現在—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態度。”

他就輕輕笑笑，“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們見著，互相提醒我們最后悔的事情。”

END

時間誠實得象一道生鐵柵欄，除了被枯枝修剪過的風，誰也不能穿越或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