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一個寒冷的冬天,走在張家口灰茫茫的街頭,專業用品商店里的一架鋼琴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趕忙一步跨了進去,站在這架簇新的星海鋼琴面前,我不禁屏住了呼吸——我已經快忘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碰過這夢寐以求的寶貝。
售貨員沒有準許我碰那架鋼琴,但他把價錢告訴了我:由于琴蓋上的一條撞痕——此琴折價為六百元!
我興沖沖回到連隊后,又發起愁來:哪里有錢呀?我每月有十八塊錢的津貼,僅夠溫飽而已,要買鋼琴,門兒也沒有!左思右想,主意來了;找“五·一六分子”陳邵華借。我負責看管的所謂“五·一六分子”就是管弦系拉大提琴的學姐。由于她被監管,所以從來沒有出過營房的大門,這幾年的津貼全存在身邊了。我向這位學姐開口借錢時,她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隨即把六百元的現金送到我的手中:“拿去好了,反正我也用不著。”
當我帶著戰士們風風火火地跨進店里,著實把售貨員嚇了一跳。我從破棉襖里掏出那厚厚的一迭鈔票,神氣地拍在柜臺上:“這鋼琴,我要了,把它給我打開!”
售貨員趕快開鎖,我也顧不上圍過來看熱鬧的人群,就一屁股坐上鋼琴凳。
貝多芬《熱情奏鳴曲》的轟鳴,當即在這塞北古城響起,我激動得熱淚盈眶。“這是列寧最喜歡的革命歌曲!”我邊彈邊這樣告訴大家。
戰友姜大鵬一扯我袖子:“快走吧!”大伙兒趕快把琴抬上軍車,直奔張家口火車站。車還未停穩,姜大鵬早已縱身一躍而下,沖進了站長室。
開始,站長對他提出的所有要求表示愛莫能助:“免費?這是國家財產!就算我準了你們,車廂也放不下這么大個家伙……什么?延長在沙嶺子的停車時間?你想破壞國家鐵路運輸呀?”
姜大鵬搗動他那如簧之舌:“站長,您聽,車站里正廣播什么吶?《鋼琴伴唱紅燈記》,可咱張家口還從來沒有演出過這些樣板戲呢。部隊下這么大力量幫我們把鋼琴都運到您跟前了,還不是為了大伙兒早日聽上鋼琴?您只要幫一把手,咱們張家口樣板戲的高潮,就將從您這兒掀起來啦!”
站長一拍大腿:“中!”當即抓起電話,調整了沿岸線各站的時間表。一聲令下,火車頭“哼吃哼吃”地拖來一節空的貨車廂:“搬吧,別誤了時間!”
我們把鋼琴運上了車廂。列車一聲長嘯,轟隆隆地向沙嶺子飛馳而去。
列車剛到沙嶺子,我就聽到歡呼聲四起,好像過節一樣。全連百十來號人早把這小小的山村火車站擠滿了。許斐尼(鋼琴演奏家許斐平的哥哥)駕著他們那炊事班的驢車停在最前列,人群中還有今天的大導演騰文驥、鄭洞天、徐慶東等眾哥們兒。
車剛停下,成百條手臂就像樹林子一樣伸了過來,還未反應過來,鋼琴已經像個水面上的火柴盒一樣漂了出去,穩穩地放在了驢車上。
許斐尼一鞭子抽在驢屁股上:“駕!”歌聲,笑聲四起,大家像節日游行一般簇擁著鋼琴走上了回營的山路。
驢車一直拉到連部門口,李連長早已等在那里:“好小子,你有種!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去,那里就是你的琴房。”
我信誓旦旦地向李連長保證“這鋼琴只奏革命音樂!”其實,什么肖邦、莫扎特、貝多芬、巴赫……早已全面“復辟”了。難得連里對此一概視而不見。
只有一次,營里來視察,那天我正在大彈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幾個軍官突然開門進來:“彈什么呢?”“阿爾巴尼亞革命歌曲。”“嗯,不錯,好好練!”自此,這架鋼琴伴隨著我們走過了那艱難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