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有交往了7年的女朋友,無子女,少存款,亦不養貓狗
舒國治
1952年生于臺北,原籍浙江。1983至1990年浪跡美國,此后所寫,多及旅行。文體自成一格,常人忽略的清苦生活之美,最受他詠頌。著有《理想的下午》、《門外漢的京都》、《流浪集》、《臺北小吃札記》、《窮中談吃》等。
58歲的舒國治還背著雙肩包,高而且瘦,走路有些搖晃。對我來說,坐在街角的小咖啡館,隔著玻璃看見采訪對象在陽光下帶著愉快微笑沖我走來,無疑預示著一場勝利。這是一個記者的理想的下午。但對于陽光下正向我走來的舒國治,理想的下午卻另有定義。
下午是他一天的主要時間。這個寓居臺灣的本雅明式游蕩者,常常凌晨5點很任性地吃過一頓豆角包子和綠豆稀飯,才拉上窗簾,回到床上,縮進人為的黑暗。
以“奇人奇文”著稱的舒國治,攜新書《理想的下午》來到內地,各色采訪、講座排滿他有限的日程。在暖風撲面的春日下午接受采訪,對他來說,顯然并不理想。他在電話里對一個排著隊的記者說,“你們最好留點時間給我玩玩。”
最會玩、最懂吃的人
朋友梁文道說,他所認識的“最會玩、又最會講故事”的人有兩個,一個是阿城,一個是舒國治。阿城是內斂型,舒國治則是瀟灑的博物學家,天文地理無所不云:去喝酒他給你講酒,吃葡萄他談論葡萄,萬事萬物皆是話題,讓人聽下來不知他讀過多少卷書,行過多少里路。
人稱“臺版蔡瀾”的舒國治還被公認為臺灣最懂吃的人之一。自美國返臺,他沒在家中開過一頓伙,一日三頓,多是在排檔、小攤、食肆。這樣一吃吃了20年。幾百篇小吃專欄,后來印成了《臺北小吃札記》和《窮中談吃》,不但外地游客按本索驥,臺灣本土人都奉之為覓食指南。
舒國治曾帶梁文道去臺北的“墳場”。那是個陰森古怪的去處,梁文道喝到了上好的紅葡萄酒,并佐以口感醇厚的牛肉面。“這兩樣居然能一起吃?”梁文道驚到了。
雖然為“舒哥”在內地的第一本新書作了序,但他并非舒國治的同道中人。舒國治說,“我常常邀他一起出游啊。可他不去,他連坐火車都要趕稿的。”這是兩個不同節奏的人,梁文道屬于社會機器的高速齒輪部。
按“舒哥”的理論,這或者是因為梁文道在1970年代出生,那時,舒國治正在度過他悠長的青春。只有那些在1950年代出生的大戰后的孩子,才不怕去過那種不必做什么的日子。
“他們的時代要好到、簡潔到沒什么屁事需要去特加戒備管理的。這種時代不容易。有時要等很久,例如等到大戰之后。這種時代大約要有一股荒蕪。在景致上,沒什么建設,空洞洞的,人無啥積極奔赴的價值。在人倫上,沒什么嚴謹的鎖扣,小家庭而非三代同堂,不需顧慮伯伯叔叔等分家分產之禮法。在地緣上,微有一點僻遠,譬如在荒海野島,與禮法古制的中心遙遙相隔,許多典章不講求了,生活習尚亦可隨宜而制,松松懈懈愉愉快快,窮過富過皆能過成日子。因太荒蕪,人們夜不閉戶。因太荒蕪,小孩連玩具亦不大有,恰好只能玩空曠,豈不更是海大天大?”
大戰后出生的孩子
舒國治是大戰后的孩子。當時的臺灣正是日本戰敗后的全面收復時期,需要大量公務人員、商人來接收日本人撤走后留下的各種機構。祖籍浙江的父親帶著妻女,懷著做一番事業的心思,在1946年離開上海,來到這個溽熱的島嶼。
離開大陸時,他斷未動過一去不回的念頭,但1949年后海峽對岸變得遙遠了。“當時臺灣年輕人還可以考大學回到大陸,比如林海音就同時接到了兩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舒國治就出生在這個時候。人們操著各地方言混居在一起——會說南京話的往往有點來歷,也有點時髦,他因此學了幾句南京話,在40年后說給我聽——同時混雜的還有文化、習俗和血統。
青年時的舒國治是標準的搖滾青年,跟金士杰、楊德昌等人都是好友。他的理想是拍電影,一心扭轉當時臺灣電影瓊瑤當道的面貌。可惜那個時候小眾的藝術片難以存活,更何況,“勤奮”從來不是舒國治的詞匯,“執著”也不是。
他還寫過一點小說,有一篇八九千字的《村人遇難記》曾讓臺灣文壇矚目,拿過時報文學獎。楊牧評之“文字技巧出神入化”,詹宏志則贊“最好的作品總讓評論者無言以對”,堅持要將這篇作品評為年度小說。人們認為舒國治會沿著寫作這條路走下來,但他沒有,他仿佛沒有任何事情是必須要做的。當他離開臺灣去美國時,許多人都認為他是“自毀前程”。
7年浪游44州
58年里,他只上過3個月的班,因為早上起不了床,也因為適應不了在辦公室耗時間的職場生涯。1983年,父母已經過世的舒國治決定移居美國,那里有長他10歲的大姐。
7年的浪游里,他開著一輛二手雪佛蘭走了44個州。從洛杉磯出發,先向東北,經愛荷華、懷俄明至芝加哥,再往紐約,然后向南開過賓州、弗州、南卡、北卡,到了最南部的佛羅里達,最后從東向西橫穿美國大陸回到起點。沒錢的時候就找個地方住兩三個月,打份零工,做得最多的是在中餐館幫人端盤子,端完了繼續上路。他成了真正的流浪漢,風餐露宿中和文明社會漸行漸遠。
“美國公路,寂寞者的原鄉,登馳其上,不得不摒棄繁雜而隨著引擎無休止的嗡嗡聲專注于空無。”追問舒國治在無窮無盡的公路漫游中遭遇了什么是徒勞的,他略微出神的表情已經告訴你,那段經歷根本無從分享。“流浪有很多種。有人在床上考慮是睡覺還是失眠,是睡得好還是沒睡好;在咖啡館里,抽一點香煙、看看翻譯小說的臺北女子都是不用嫁人的——這是都市生活的流浪。”對他來說,他做的這一切并不稀奇,無非是打破了社會規定的“時序”而已,那些多少歲必須結婚,多少歲必須生育,多少歲必須買房置產的社會約定,對他統統無效:他有交往了7年的女朋友,無子女,少存款,亦不養貓狗。
讓別人保管那些錢
去到臺北,能蹭舒國治做個導游是件樂事。比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和硬漢派小說大師勞倫斯#8226;布洛克來到臺灣,就把自己交給他,在大街小巷游走。他們跟他有共同的愛好:步行。舒國治懂得避開旅游指南上那些濫俗的景點,多年的浪游,使他像識途的老馬,閉著眼睛也知道自己要去什么樣的好景致。
他住在臺北的溫州街。房子很老,曾被楊德昌借來拍戲——就是電影《麻將》里張震那伙小青年昏天黑地打麻將的地方。張震的父親張國柱比舒國治年長5歲,卻叫他“舒哥”;離奇的是,兒子張震也叫他“舒哥”。十三四歲演《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張震也40歲了,“舒哥”卻沒老,優哉游哉,仿佛永遠過不完暑假的學生。
常有人說羨慕舒哥的生活,卻少有人有勇氣去過他那樣的生活。
靠寫稿謀生,但強度一般只維持在一周兩篇專欄,工作時間控制在每天兩小時內,收入保持在夠用就好。他不儲蓄,結集出書亦不強求,往往是戶頭快要見底了,又有稿費恰好打進來。于是他從來不急,“人為什么要把別人的錢急著先弄進自己的戶頭里?為什么不能讓他人先替你保管那些錢?”
臺北鬧市的古代人
舒國治一般中午出門,沿溫州街向北,過了和平東路就是青田街,再遠一點就是小吃店遍布、“非常有意思”的永康街。他所在的區域有不少大學,因此周圍也有很多好玩的書店、咖啡店。他常常在熟悉的舊書店隨便坐下,漫無目的地看書,有相熟的店主正在泡茶,他也就相陪一杯。晚上是電影、朋友的宴聚暢談,或者獨自在家聽音樂。從20多歲時的搖滾,聽到50多歲時的藍調,現在他的耳朵,愿意接受更孤僻、艱澀的音樂,那是門檻更高的搖滾,仿佛升級版。
他是生活在現代臺北的古代人。住的樓沒有電梯,因為4樓以下爬行并不辛苦;堅持不裝冷氣,因為夏天就應該出汗,正如葡萄就該微酸,西瓜就該有籽;無籽西瓜和過于碩大濃甜的反季節水果對他來說都是一場噩夢。家里拒絕一切多余的東西,比如電視。像他在《十全老人》里所說的,他的理想生活是“容身于瓦頂泥墻房舍中,一樓二樓不礙,不乘電梯,不求在家中登高望景,顧盼縱目”,“穿衣惟布。夏著單衫,冬則棉袍。……件數稀少,常換常滌,不惟夠用,亦便貯放,不占家中箱柜,正令居室空凈,心不寄事也”。基于同樣的原則,“聽戲曲或音樂,多在現場。且遠久一赴,不需令余音縈繞耳際,久系心胸。家中未必備唱器唱片,一如不甚備書籍同義,使令暗合家徒四壁之至理也”。他對“家徒四壁”的想法是:放棄你原來覺得非擁有不可的東西,露出更多的墻面。
他不用電腦,堅持手寫,收發電子郵件得步行去朋友公司,請朋友的女秘書代勞。他在紙片上寫下一個女人的英文名,遞給我,“這就是注冊名,是秘書小姐的郵箱,侯孝賢也用她的郵箱,托她代收郵件。”
舒哥的許多朋友發達了、成功了。“但我比了比,除了銀行戶頭上比他們少幾千萬之外,我其實比他們更快樂。”
陽光漸漸離開窗邊猩紅色的3張圓沙發。在我們中間,真正度過一個理想下午的,是一只沙發上的黃貓。它脖子上系著亮晶晶的粉色蝴蝶結,那是深得咖啡館主人寵愛的物證。人證是:它可以霸占客人的席位,以它的存在宣稱平等并參與談話。在舒國治慢條斯理、半帶回憶的敘述里,這只貓蜷伏在沙發最暖和松軟的部位,全程大睡特睡,間或發出一兩聲幸福的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