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日本“私小說”面面觀

“私小說”產生于上個世紀初的日本，是日本文學中最為獨特和重要的一個部分。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私小說”作品被中國讀者所熟知，它們風格各異，內容更是大相徑庭，可讀者們卻從中讀到了同一句話：對于自己的人生，我們都有發表感受的絕對權利。

私小說的底色：日本式的美麗與哀愁

日本文學的獨特風貌脫胎于日本人骨子里充滿悲劇感的民族性。千百年來，日本居于四面臨海的一隅之島，自然環境優美但資源匱乏，依賴自然，卻又深受自然的不確定性所左右，加之日本的佛禪傳統，使日本人的血液中從古至今都流淌著“轉瞬即逝”的虛無之感。所以在日本文學中，愛與悲哀永遠互為表里，相伴出現，愛亦無常，死亦無常，越是美到極致，越是注定消散。日本人的這種悲劇感，正如他們對櫻花的眷戀。本居宣長曾經說過：“如果問什么是寶島的大和魂?那就是旭日中飄香的山櫻花。”一夕絢爛，轉瞬即逝的櫻花，疊合了日本人對自身命運絕望的感傷，也鏡映出他們習于將自身與自然合一，把自然風物的變遷楔入人物的意識之中，物我融合，借自然來表現人物感情世界的嬗變。

這種“察其美，憐其殤”的“物哀”美學，發端于平安朝的《源氏物語》，到川端康成的名作《雪國》、《古都》達到高峰，充滿幽玄之美的東山魁夷，以寫男女情事聞名的渡邊淳一，都將自然的美與哀作為自己最重要的主題和線索。川端康成自己也常說：“悲哀這個詞與美是相通的”。

正是在這樣的文化風土之中，才會衍生出深具日本特色的“私小說”。很多人望文生義，認為所謂“私小說”就是寫自己的隱私，事實上遠不止這么簡單。它的出現承襲了日本文學的細膩觀察傳統，雖是由“觀外”轉向“內觀”，卻實際將“我”當作自然生態的一種，以觀察自然的態度靜靜賞玩自身的情感起伏，并不加矯飾地呈現深埋于靈魂之中的激烈與絕望，自然流露出其“美”與“悲哀”。

尤其是對于性的書寫，在日本“私小說”中是異常重要的主題，這也是日本“物哀”美學的特點之一。因為日本作家不常為“性”附著過度的道德審判，而是習慣于將其看成是“人性的鑰匙”，自然中的自然，以性的體驗作為燭火，來深入探索人性中的黑森林。正如日本文化研究者施小煒所說：“一般而言，日本的作家們似乎有一種傾向：將性視為‘人’與別的生物至為根本的區別所在。在眾多生物中，獨有人的性是截然不同于它。一般而言，人以外的動物們的性大抵僅僅為繁殖后代、延續物種而存在，而人的性則遠為復雜。所以性的描寫，對他們而言，乃是深入人之本質的切入口。”所以看日本作家寫性，通常毫無猥褻，反而有“察物之美”與迫近死亡的絕望之感，常為人知的代表作有著名導演大島渚的名作《感官王國》或渡邊淳一的小說《失樂園》，都是將性與自然并置(如《感官王國》中的庭院性愛或《失樂園》中的溫泉性愛)，從而呈現出近乎詭異的風雅與潔凈之美，并終將肉身的快樂推向絕望的終點——死亡，完成了美與哀的最終書寫。

“私小說”比傳統小說在性的問題上更進一步，它們的道德矯飾更少，對于“美丑”與“對錯”的界限更模糊，甚至在傳統的“丑”中也能發現“這就是人”，并以不躲閃的敘述方式寬容其存在。“私小說”的開山之作、田山花袋的中篇小說《棉被》(1907)就是一部告白與女弟子私情的小說，以赤裸裸的情欲描寫引起廣泛的關注。這個早年寫了不少清新動人的愛情小說的浪漫派作者，在《棉被》中以自然主義的方式，毫不掩飾地坦露出男主人公、一位中年作家的情欲及因情欲而產生的種種復雜心理：作家收留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弟子，漸漸地被女弟子婉轉的聲音、婀娜的姿色所吸引，又被“師道”所困擾，終日輾轉難眠。很快，女弟子有了戀人，中年作家愈加苦悶，整日謀劃如何將心愛的人從別人手里奪回來。小說的最后，女弟子被家長領走，回到自己的家鄉，而中年作家趴在女弟子曾睡過的被子上，盡情地嗅著想念的女人的味道。

整個故事展示了主人公內心的感受，在人性的層面給予他充分的空間，而這種坦白到三島由紀夫的處女作《假面的自白》中就更加激烈，充分展現了作者的愛欲掙扎，幾乎敲出了日本“私小說”的最強音。2009年年初，這本小說在中國內地全新出版，因為三島在書中自曝從小就有同性戀傾向，在讀者間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三島寫自己第一次見到陌生男子，是一個年輕的掏糞工，他當時便感到：“這個塵世上有某種火辣辣的欲望。我仰望著骯臟的年輕人的身姿，驟然產生了‘我想成為他’的欲望，我想是他的欲望緊緊地將我束縛。”雖然后世很多評論者認為這個主人公不過是虛構的人物，但在幾年前，三島的同性戀伙伴寫了本書《劍與寒紅》，“寒紅”是一種在最冷的天才能做出的最紅的胭脂，一方面是暴力，是哀愁；一方面是柔情，是美。那本書中記述了很多三島私密的生活，揭開了藏在《假面的自白》背后那個愛慕男子的三島孤獨的面紗。而最近，另一些關于三島的資料被發掘，有一封塵封了五十余年的信函，里面是三島對一位從不曾謀面的精神病專科醫生說：“隨信寄贈的《假面的自白》中有關同性戀及其他主要情節，全都是我親身的感受和真實的敘述”。所以《假面的自白》完全可以視為三島的自傳體作品。個人的命運與文學創作形成深刻的互文，創造出日本“私小說”領域中最令人難忘的樂章。

“私小說”的疆域：從村上春樹《1Q84》看“我”之孤獨

上個世紀20年代“私小說”產生，是因為在明治維新之后，資本主義經濟方式和文化滲透日本，個人主義思潮在日本出現。這個努力追趕歐洲資本主義強國的島國，一方面拼盡全力地吸收西方的工業經驗與思想文化，一方面又質疑“文明開化”的淺薄，提倡日本的古典文化。同時加速膨脹的國家，向海外探索和擴張腳步的加快，也使人們陡然認識到世界的廣闊與復雜。在這一時期，人們要面對傳統與現代、工業與美學、西方與東方等多重因素的擠壓，很多新方法、新態度、新觀念在短時間內擠占了人們的內心，使他們一時間無從分辨。

時代的車輪已然陷入瘋狂，個人居于時代之中的恐慌感自然隨之愈演愈烈。當人們已無法預判這個時代的發展脈絡，無法感知自己身處的世界究竟會怎樣變化時，他們只有將視角投射于“自我”這方小宇宙之中。“我”的可觀可感的身體和情感仿佛如蝸牛小小的殼，保護了人們在劇變的時代中無依無靠的靈魂。

這種文體的盛極一時，則是在20世紀70年代；在經濟騰飛的過程中，所有的機器齒輪都在高速運轉，每個人在這個高精度的社會中感到的“自己并非不可或缺”的孤獨與荒涼，日益富有的社會帶給人們對一夕失去的恐懼，都讓人們更加緊張，生怕踩不準飛速運轉的大機器的節奏。

相較于上世紀20年代對于時代變遷的迷茫，此時日本人的心靈中又更多一層個人化的絕望。在這種時候，私小說這樣的載體變得格外親切，在單向的傾訴中仿佛能獲得某種慰藉，也因為大家的孤獨都如此相似，所以私小說的寫作與閱讀都具有了自我救贖的意味。

事實上，這種與孤獨的對抗一直沿襲了下來，離我們最近的立言者就是村上春樹。2009年，村上春樹的《1Q84》出版，引起業界和讀者巨大的反響，日本首印300萬冊，中國內地首印120萬冊。銷售速度與話題性都堪稱驚人。距離他那部讓許多人流下眼淚的名作《挪威的森林》，一晃已過去22年。22年，一代人的青春消散，當年爭論著“喜歡綠子還是喜歡直子”的少年們，如今都已是略顯疲憊的中年人。那些從《挪威的森林》里氤氳而出的暮春般微綠涼薄的憂愁，穿越時光附著在《1Q84》里女主人公青豆和男主人公天吾身上。雖是換了年華，卻依然有撩動人心的魔力。村上的精髓在于，他異常精準地抓住了都市人的孤獨感：是孤獨讓我們辨認出彼此。對孤獨共同的無可奈何讓我們成為伙伴和知己。這種認知穿越那些流淌著爵士樂的所謂“小資情節”和言情劇式的男歡女愛描寫，一針見血地擊穿讀者挨餓貓咪般的心靈，讓他們毫無抵抗地流下眼淚。而這種力量，在《1Q84》中依然清晰。

《1Q84》采用村上一貫擅長的雙線敘事模式，奇數章是關于女主人公青豆的故事，偶數章寫男主人公天吾的生活。青豆是一個美麗的殺手。天吾則是一個兼職為別人改寫小說的補習老師。他們相識于10歲那年，然后彼此分散，過著沒有交集的生活，默默思念著對方。青豆接到任務，要去消滅一個對多名少女實行性侵犯、叫“先驅”的宗教組織的“領袖”，而天吾則幫助出逃的“領袖”的女兒改寫一部叫《空氣蛹》的小說。在一系列詭譎神秘的事件中，故事情節交錯著向前推進，男女主人公從平行的兩條路上逐步走到一起。

從《挪威的森林》到《1Q84》，從不美滿的愛情到不美滿的世界，始終不變的。是村上如烙印般的漂泊和寂寥，那種“一個人來，一個人走”的隱隱的悲哀——“就算看見了我的裙底，也別想看穿我這個人”的青豆，以及不斷回想自己吸吮母親乳汁景象的天吾——任《1Q84》鼓起再大的討論宗教、社會、人性的野心，塵埃落盡處還是無地容身的孤獨個人。正因為如此，第一人稱敘述的《挪威的森林》，與充滿科幻感、主題更宏大的《1Q84》，得到了血脈上的貫通——當作者將自己幻化成筆，投入這漫無目的的紅塵，不再預判自己能指證善惡、勘破真諦，而只專心感知這如孤舟一葉的身體：沉浮，動蕩、游移、期冀、恐懼，時而憧憬踏遍斜陽，時而又恨不能粉身碎骨——面向自我的自然主義浮現于寫作中時，“私小說”的真正疆域便出現了。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一切物質形態高度繁榮，一切都具有上升的空間與巨大的可能性。但同時，我們卻如此的漂泊，高樓廣廈浮于黑夜之海，燈火通明卻不知鄉關何處。在這樣孤獨的時代中，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一切定義都變得異常曖昧，不再有“正義”與“罪惡”，不再有“高尚”與“卑微”，一切歸于天地初開般的混沌。唯一需要凝望的，能夠凝望的，只有“我”。唯一的“我”。

所以當有人質疑這個時代為何如此盛產“自戀”之時，我們只能回答，是因為太多無處投遞的情意只能折返給自己。我們寫微博、逛校內、在開心網上做傻乎乎的游戲、去交友網跟一百個人似假似真地交談，每天都在借他人的目光鏡映自身的存在，我們早已缺乏妥善真實的交流，卻用窺探取代好奇，說起來那某某某的性愛視頻之所以能獲得巨大的關注，也是抓住了我們無處放置的孤獨。事實上，你我只是試圖在不同的抽屜里，藏起自己被時代嚇壞了的靈魂而已。

“私小說”的美器：日本女性作家的私體驗

平安朝的《蜉蝣日記》被稱為日本女性日記題材第一篇，描述了一個從風華正茂到年老色衰的女性的心路歷程。這一時期同時出現了兩位絕世才女——同為貴族之后和宮中女官的紫式部與清少納言。從她們筆下，兩部日本文學的典籍之作《源氏物語》和《枕草子》誕生。《源氏物語》是一部完整和縝密的小說，《枕草子》則是輕盈趣致的隨筆，但異曲同工的是，日本女性基于自身的細膩感受，對自然與情感做委婉曼妙的想象與描寫，雖不具思辨優勢，卻別有一段柔美而不脆弱的風流態度，具有很強的識別性。

正因為如此，“私小說”這種體裁形態，在日本女作家的手中，獲得了別具一格的發展。從寫了《放浪記》的林芙美子，到愛寫吃穿的林真理子，寫《老師的提包》的川上弘美，還有當代日本“三大女作家”：立志“人生療傷”的吉本芭娜娜，寫《第八日的蟬》的角田光代，以及寫《沉落的黃昏》的江國香織。她們絕大部分的作品都是用精密的放大鏡對準了女性的情感，即便不直接以自己的生活作藍本，也毫無遲疑地袒露身為女性的復雜微妙的情感體驗。其間最重要的作者是柳美里，這個1997年憑借《家庭電影》獲得代表日本文學最高榮譽——芥川獎的女作家，是一位身世坎坷的韓裔日本女性，她從創作的最初就深入關注“家庭、生命與血緣”的主題，直到寫出日本文學史上最重要的私小說作品系列——“生命四部曲”：《命》、《魂》、《生》、《聲》。

“我寫，不是為了止血，而是為了讓自己流血；不是為了傾訴，而是為了沉默，不是為了獲得解脫，而是為了囚禁。”這是柳美里自己說的話。她在“生命四部曲”里記錄了一個完整的生命的宇宙：艱難出生的丈陽，艱難活著的她，艱難死去的東。當她發現自己懷孕時，卻遭到男友的拋棄，此刻她曾經的戀人，長她23歲的東收留了她，說會照顧她和即將出生的孩子。然而柳美里卻發現東其實已經罹患絕癥，即將離開人世。雖然每分每秒都極其難捱，但他們還是要搶著時間去完成各自的承諾。孩子出生了，是如陽光般的寶貝，東卻如夕陽落盡的海面，無法挽留地陷入死亡的陰霾。這一系列的小說，根據柳美里親身經歷改編，呈現出極其動人的生命體驗，用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敏感，去洞徹命運的弄人與無常。在最深的痛楚之中，將身體發膚每分每寸的感受剝離出來，呈現在讀者的面前。因為太過于深入與真實，以至連最輕微的動蕩都如山崩地裂般深刻。

在她之后，“私小說”在日本文學中重新興盛。2003年11月，出生于1983年的20歲女孩金原瞳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裂舌》，隨即在次年獲得芥川獎，刷新了柳美里的記錄，成為了芥川獎有史以來第一個以處女作獲獎的作家，并且也是最年輕的獲獎者。這個11歲就在家自學的少女，因為堅持要從事觸碰靈魂的寫作工作，而脫離常規的校園生活，她的作品是標準的“私小說”，正如在《裂舌》中所描寫的那樣：“在這陽光普照、沒有一絲一毫陰暗角落能容我藏身的世界上，起碼我得找到一個方法，能夠把自己的身體當做影子來遮住自己。”小說就是作者遮住自己的影子，它里面出現的濫交、文身、裂舌、嗑藥等情節，在日本引起巨大的爭議，人們看著金原瞳一只耳朵上的5個耳釘，忍不住質疑她是不是在為像自己一樣不循規蹈矩的變態少女立傳，然而村上龍對她的評語卻似乎更接近這部作品的本質——“從時下年輕人放縱的生活方式中，捕捉到了偶爾閃露出的純粹的情感。不僅構建出光怪陸離的神秘世界，同時也深刻傳達了生于現世的女子心情。”

這股浪潮一直在日本延續。在2007年野間文藝獎大獎和新人獎的3部作品中，有2部都是“私小說”：大獎作品是佐伯一麥的《Norge》，新人獎作品是西村賢太的《暗溝之家》。那一年最大的話題來自與金原瞳同樣出生于1983年的年輕女作家青山七惠，她憑借“私小說”《一個人的好天氣》成為2007年芥川獎得主。這部小說以一個年輕女孩的視角展開，完整地呈現出時下年輕人中流行的“飛特族(freeter)”——要尋求獨立自主，不愿投入全職工作，更不想承擔社會、家庭責任的現狀。《一個人的好天氣》與、《裂舌》時間相隔只有兩年，同樣是年輕女生寫作的私小說，接連獲得如此有分量的純文學大獎，這種現象在日本國內外引起了廣泛的討論，以至于有人干脆把之后的日本文學稱為“少女的世紀”。年輕的女性作家獲得如此重大的話語權，這不僅是“私小說”的勝利，也是同樣身為女性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