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對于音樂欣賞者的審美改變更為明顯。首先可能造成“聽覺潔癖”。由于唱片特別是CD的超高信噪比,聽慣了唱片的人難以適應現場音樂會“不干凈”的聲音,包括現場聲。
我小時候北京的一般人家是吃不到鮮菠蘿的,于是總是在憧憬鮮菠蘿的美味——罐頭菠蘿都那么好吃,鮮菠蘿該有多棒啊!等到母親從廣州給我帶回一個鮮菠蘿,一嘗卻大失所望:怎么沒有罐頭菠蘿甜,還微微有點酸澀味?
曾經有大約兩年時間我沒有在現場聽過交響樂。那時候每天沉溺在富特萬格勒、克納佩布什、阿班德洛特等等大師的文物唱片里,連立體聲的CD都聽的少。結果有一天在現場聽俄羅斯國家交響樂團,上半場耳朵極不適應——怎么聲音這么散呢?這時候才意識到:我已經適應了單聲道唱片音場擠在中間的變形音效,就是那種“甜罐頭”效應,再聽真實現場的多層次的“鮮菠蘿”音效就不適應了。
自從20世紀初唱片市場開始成熟,這種“罐頭”音樂對于“新鮮”音樂的異化一直在潛移默化地進行。“唱片時代”之前的演奏、演唱家主要是靠舞臺魅力和音樂感染力征服聽眾,技術細節和風格感的精確并不是頭等重要的。所以我們在聽19世紀末成名的一批大師遺留的SP唱片時,會發現大把的錯音和許多并非符合邏輯性的即興發揮。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后來的演奏家和演唱家意識到:唱片是鐵證!為了不讓后世聽眾詬病,大家越來越把“無懈可擊”當做追求的目標,而那種現場催眠般的“大師魅力”反而是次要的了。從此音樂表演的第一要素從“美”變成了“對”。另一方面,當年的音樂學生學一部新作品,都是照譜子學,譜子上沒寫的靠自己思考;后來的學生是照唱片學,就算先照譜子學,譜子上沒寫的也是靠聽唱片。“權威版本”唱片就像小學生書法課用的紅模子,描的越像就越是“好學生”。這樣音樂表演者的個性從一開始就被抑制了。盡管很難評判這種變化的利弊曲直,但近50年的音樂舞臺涌現的更多是學者型技巧超人,那種充滿神秘感、靠巨大氣場征服觀眾的大師幾乎絕跡。偶爾如波格雷里奇這樣與眾不同的“另類”出現,也會遭到各種非議而面臨“生存與毀滅”的抉擇。
造成以上這些音樂表演審美變化的動因,并非是唱片的一己之力,音樂比賽錦標主義的盛行、聽眾鑒賞力的下降,都在改變著音樂表演者的努力方向。而唱片的工業化生產和商業化推廣,可能是音樂表演藝術走向工業化標準訓練、商業化娛樂追求的最重要原因。
唱片對于音樂欣賞者的審美改變更為明顯。首先可能造成“聽覺潔癖”。由于唱片特別是CD的超高信噪比,聽慣了唱片的人難以適應現場音樂會“不干凈”的聲音,包括現場聲。這倒還好,可以推進音樂會禮儀的文明進步。但如果連弦樂器的松香聲和歌唱家呼吸聲都覺得“不干凈”,那就屬于病態范疇了。再有會影響聽覺習慣變形:聽慣了唱片里主要聲部“特寫處理”的耳朵,再去聽現場交響樂,通常會覺得聲壓偏低,不夠“爆棚”;如果是協奏曲或者歌劇,會覺得樂隊聲音太大,獨奏和獨唱聲音太小;如果是獨奏會和獨唱會,會覺得鋼琴伴奏聲音太大,獨奏、獨唱不夠“突出“;如果是室內樂,會覺得聲音不夠溫暖融合,弦樂器有“毛刺”……這些都是由于習慣了唱片“做”出來的聲音,就像看慣了化了妝補了光PS過的特寫鏡頭的明星照,再看活人真臉卸了妝的全身照會被嚇一跳一樣。所以近年來的演奏家和歌唱家,都在想盡各種辦法加大自己的音量,甚至不惜破壞音樂整體平衡、改變樂器基本音色,其實就是為了滿足那些聽慣了唱片的“變態”耳朵。
現在吃慣了新鮮菠蘿,偶爾吃一口罐頭菠蘿會覺得齁甜,也沒有自然的香氣。能有新鮮的,就少吃罐頭的。還有一種情況:罐頭黃桃也比新鮮青杏好吃——所以施納貝爾、托斯卡尼尼、克萊斯勒、卡魯索等等的“罐頭”還是珍貴的美食。但是既然現在身邊的“新鮮”音樂質量越來越高,還是盡量不要把罐頭當飯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