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象我們這樣一代60年代出生的人來說,類似圣誕節、情人節之類的西方節日自然是不那么容易引起我們感冒的。然而,近年來,每當同是舶來品的母親節來臨的時候,我的心頭卻常常會涌起一種別樣的情感來。
我知道,這種用鮮花之類的現代方式表達情感的節日,不屬于我鄉下的母親,一來對于傳統的我來說不太習慣,二來母親也定會感到突兀。因此,這些年來,我在心頭牢牢地記著母親的生日,不再象以往常常遺忘母親的生日。如果母親生日那天不能回去,也一定會記得打個電話回去問候與祝福母親。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自己突然發現一直年輕而堅強的母親仿佛一夜之間衰老了,腰身不再象以前那么挺拔硬朗,動作不再象以往那般敏捷靈巧,頭發花白了許多,皺紋添了不少。在過去的許多歲月里,抑或在外忙于學業,抑或在外忙于生計,究其實更多的時候還是由于自己的疏漏,我有時忘記了母親的生日,失去了那么多孝順她的機會。每當念及此,我就不禁心生愧疚,是我,她的兒子,也包括了我的兄弟姐妹,她的其他子女,還包括她子女的子女,她的孫兒外孫,都在幫著時間摧老她青春的顏容。這是這些年來一直隱藏在我心頭不曾言說的愧疚,但我的母親,那個鄉下的老人,卻覺得平靜而自足,并為我,這個她為之付出辛勞一生的兒子而驕傲。
母親對我,一直是慈祥的。在我年少那個貧窮的年代,她也從不強迫我做什么,而對于那時的父親,我的印象卻是異常的嚴厲。那時最痛苦的事,莫過于雙搶時候天還沒有亮就被父親喚醒睡眼朦朧去田里割稻子,中午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去熱烘烘的稻田邊摘綠豆,或曬稻草,而且如果偷懶,就常常會招來父親的訓斥。因此年少的時候對父親我的心頭一直是恐懼而反抗的,我想,這一點,對于同生長在鄉下的我們這一代中的許多人來說,大抵都如此。
在父親母親的三個兒女中,記憶中的我是最懶惰的一個,也是令他們最不省心的一個,記得那時外出常常不說自己什么時候回來,要是父親母親問及,則說什么時候回來了就是什么時候回來,常常讓他們擔心。但小的時候,我特別愛看書。那時我最喜歡做的家務就是放學回家后幫家里放牛,只有在那段時間我才能做到家務看書兩不誤,而且是常常要到黃昏看不清書上的字才把牛趕回來,也唯一在這件家務事上贏得過“不偷懶”的美名。我至今仍記得,那時有位在村里供銷社燒茶做飯的鄰居也喜歡看書,常常從供銷社營業員那里借來一些諸如《十月》、《當代》、《小說選刊》之類的文學雜志,而因為一些瑣事我家父母和他曾吵過架,兩家一度不通來往,相互見面也是側身而過,不打招呼。然而為了從他家借到書看,我常常黏著臉皮和他家的小孩來往,我因此也遭到過父親的責罵。但一向自尊的母親對此卻從來沒有說過什么,只是對我學習的督促更加多起來,對我學習上的任何要求,她都盡量滿足。在那時的鄉下,很少的幾只雞往往是一戶農家生活所需油鹽的主要來源,一枚雞蛋能換一斤鹽,足夠一家吃上一個月。而那時學生購買一個作業練習本,也只要在家里拿一枚雞蛋到學校去換,對于我要作業本的要求,母親從來沒有猶豫過。在同學那里,我的作業本永遠總是夠用的,我的文具也常常是最齊全的。但我清晰地記得,那時家里很窮,盡管母親常常愛和同伴們去趕集,在擺滿各種花色布料的攤子前流連,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卻常常空手而歸,一年下來,母親幾乎難得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
那時鄉下還沒有電燈,我和姐姐、弟弟夜間常常只能在煤油燈下做作業或看書,我往往是最晚一個去睡覺的,因此常常會遭到父親的責罵,說我白天不用功,晚上費燈油,而母親卻從來沒有說過什么。母親非常敬重我的老師,敬重所有的讀書人,老師來家里家訪,母親總是要拿出最好的酒菜來招待,再不濟也要煎幾個雞蛋。這一點,母親和那些要么對子女學習不聞不問要么因溺愛子女而去學校撒潑的農村婦女有著本質的區別。
母親,我的母親,她為我驕傲,為我學習成績好而驕傲。我記得一次母親和她的同伴拉家常,我在一旁寫作業。其中有一位婦女對母親說,哎呀,你家的這個崽會讀書,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我抬頭看母親,母親的臉洋溢著幸福和驕傲,聲音卻很謙虛:你家的那個崽懂事而勤快。母親一臉的幸福和驕傲,成為了那時我努力學習的最大動力。
然而,第一年參加高考,因為七分之差我落榜了。得知分數的那天,母親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但眼淚卻不止的流淌,眼神中也沒有絲毫的責備。我曾經有過夢想,一定要考上大學,跳出“龍”門,讓我貧窮的父親母親過上美好的日子,做世界上最幸福的父親母親,我沒有做到,我很慚愧與內疚。
我記得母親曾對我說過,她少年最大的夢想就是上學,但因為家里窮,盡管成績好,最后只讀了兩年就輟學了,而她那時一些成績遠不如她的同學有的因為家境好而在念書,最后成了城里人,這些成了母親永久的遺憾和傷心的記憶。我想,母親看到我和姐姐弟弟讀書的時候,她一定常常會回到自己從前讀書的日子。我聰慧的母親,語言非常豐富,鄉諺俚語經她說出了,總是一串一串的,既押韻上口,又風趣生動,至今我還能說上很多段,象什么“人無三十年好運,鬼無四十年神通”、“天上無云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婚”、“有錢好講話,遭難莫尋親”……我的人生啟蒙教育,有很大部分就來自母親這些“警世性”的鄉土語言。
因為家里窮,那時的我沒有奢望過復讀,卻一心想逃脫鄉下窘迫而沉悶的日子,我想過去參軍,想過去異地流浪。雖然我知道這樣做我對不起母親,她希望我活得很好,我甚至絕望地想過,我曾經要讓母親過上幸福生活的愿望,我今生都無法兌現。然而,那時的母親卻做出了一個令所有族人吃驚的決定,讓我復讀。第一個招來的自然是來自父親的強烈反對,家里的經濟大權一直掌握在父親的手里,哪怕是一枚雞蛋在集市上換來的錢,父親也要過問,顯然父親的反對幾乎具有絕對權威。那時在貧窮如家鄉的鄉下能送一個孩子念完高中已經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而在當時的農村,一個父親最大的責任,也是一生中最大的事業就是砌房子討兒媳婦。事實上,還在我念高中的時候,父親就在張羅著砌房子,打屋地基,做磚燒瓦,添置木料……
我現在還能記起母親當時與父親吵架的情形,那是一個歇斯底里近似瘋狂的母親,披頭散發,悲慟與憤怒扭曲了她的臉。在那個漫長的假期,我時常在半夜里被母親的啜泣驚醒,那是靜夜里唯一的聲音,壓抑而凄慘。我知道,那是一向在父親面前百依百順的母親在用盡全力和父親抗爭,為我,為她的兒子爭取未知的未來。伴隨著母親的啜泣,我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浸濕了枕頭。母親伸手為我拭擦眼淚,嗚咽著對我說,兒啊,你可要聽娘的話,好好念書。終于,復讀了一年后,我考上了大學,成為村里第二個大學生,也是文革后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
我成了大學生,雖然給了鄉下父母親莫大的榮耀,卻并沒有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改變家庭的貧窮,相反,接踵而至的畢業分配、結婚、生子等還要讓父母費心操勞。特別是十多年前父親去世后,母親就明顯地老了,母親自己也仿佛感到自己來日不多,甚至于把自己的后事都考慮好了,添置了壽木、壽衣。而每次回家,我都能明顯地看到,母親已經老了。尤其是前幾年,我的弟弟,她最小的兒子在外出打工的途中遇上海難,留下兩個年幼的孩子,她的兒媳,也是我的弟媳卻扔下不管,外出打工,年逾六旬的母親不得不回到鄉下照顧,并重新開始種菜種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傷與勞作,使得母親老得更加迅速。近幾年,她的眼睛患上了白內障,已經不能穿針引線了,她的膝關節患上了滑膜炎,走起路來時常會因為痛得不得不停下來。
為安慰母親,我盡可能多回家,為減輕母親的負擔,我盡可能多寄些錢給母親,每次回家或打電話回家,我也總是勸母親不要再操勞,操勞了一生也該歇歇了。而母親卻還常常心懷歉疚地對我說,因為自己沒有多少能力,在我結婚、買新房的時候沒有扶助我什么,同時因為要照顧弟弟的小孩而不能照顧我的小孩。我給她的錢,她也幾乎全都給存了起來。她說,只要自己還能勞動一天,就不想給后代添負擔。
很久以來,我都在想為母親寫點什么卻又一直不敢寫。今天,在母親節快要到了的時候,我終于能動筆寫我的母親。我謹將此文獻給我的母親,獻給母親節,也獻給天下所有的母親,愿她們永遠健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