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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頭兒(中篇)

2010-12-31 00:00:00楊小凡
脊梁 2010年8期

人有三六九等,工頭兒也一樣。

楊老四現在雖然也是個工頭兒,但他卻是最低的那一級。能成為工頭,是他做夢都沒有想過的事。

今年正月十六,他從家鄉龍灣帶來了50號人的當天晚上,老板欒正杰把他叫到工地旁的洪福酒樓。喝了三瓶古井酒后,欒老板拍著楊老四的肩頭神態嚴肅地說,“老四,我沒看錯人!跟我好好干吧,汽車高樓也有姓楊的那一天!”第二天,欒正杰把8#9#兩棟18層的瓦工包給了楊老四。立馬,楊老四就成了工頭兒。

楊老四把他帶來的50號人領到工地上,同村來的毛孩就對這些人說,“從今兒起,老四就是咱們的老板了,誰不喊他老板我就掰了他的門牙!”在建筑工地,一塊磚掉下來就能砸著一個老板,這話一點不假。只要能帶幾個人包到工的,都會被人稱作老板。楊老四包到瓦工,他就被稱為小老板,工地上的人口氣都大,帶個“小”字就少了些豪氣,省略下來就成了老板。欒正杰從商城房地產開發公司拿到建筑總包,他就是大老板。

按說,商城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胡總才是真正的大老板,但工地上的人們卻不喊他老板,而是喊他胡總。不僅如此,他們對開發公司所有人一律是喊某某總的。在別的工地對開發公司的老總過去是喊大老板的,但這個工地規矩不一樣。他們來工地第一天就被告知,以后見開發公司的領導來工地,一律喊老總,不準喊老板;誰喊錯了,誰背鋪蓋卷滾蛋。喊老板比喊老總氣派大啊,民工們不理解。對于出苦力的民工來說,不理解不重要,不讓喊,不喊不就業個球了。但欒正杰不能不安排,因這商城房地產開發公司是國有企業,國有企業的人是忌諱被別人喊老板的。

楊老四雖然被手下的人“老板、老板”的喊著,但每天派好工后,他卻一天不拉地在工地上,與別人一頂一的干。老四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有五六年了,瓦工、木工、鋼筋工樣樣都干過,手藝兒不錯,可也老是受小工頭的欺負。這些事兒,前些年老四都認了。不認不行啊,他自己覺得,一個農民而且是只上了小學四年級的農民,不受點委曲恐怕是不行的。有時他也想反抗,但每到此時他總是想起爹的話:農民就慢慢的弄吧!咱鄉下人生下來就是干活的命,干活干活,不下力的干,沒法活啊!后來,村里幾個人跟他一道兒在一個工地上干,就不一樣了。倒不是說人多有群膽,而是可以隨時與工頭叫叫板。越是到工期緊,缺人手時就可以與工頭叫板。現在工頭兒也不像過去那樣牛了,沒有民工他當哪門子工頭啊。老四自己成了小工頭,他自然知道手下的人心里是咋想的。別看他們一口一個老板的叫著,但心底里都是有些不服氣的,稍有招呼不周到的地方,他們都可能在關節點上給你磨工,使別子。再說了,老四是剛剛包上工,對一個工時能做多少活還掐不死,如果窩了工,自己就沒有了錢賺。他自己加在里面干,一方面可以摸得更清,另一方面大家也不好意思怠工。

這樣干了兩個多月,老四覺得不對勁兒。開發公司負責工程的趙工、周工,監理公司的陶工、柳工,還有欒正杰手下的技術員孫胖子和會計菊華,六個人就像六根繩子都勒著他,而且越勒越緊,快有些喘不過氣來了。今天這兒不行,明天那兒得翻工,工夫不少費可就是不出活。老四觀察了包木工的老陳,夜里在鋪上翻來覆去的想了一宿,終于明白了,這些人也都是小鬼啊,你不給他好處,小鬼比閻王還難纏呢。業已想通,老四就有了辦法,我以為多大事呢,不就是四位老人頭——人民幣沒出場嗎!

第二天,老四給帶班的毛孩說,“兄弟,我不能老悶著頭跟你們一起干了,我得打點打點這些人呢。你看明白沒有?打發不好小鬼,就難過關啊!”說著,老四從懷里掏出一包玉溪煙,抽出一支放在嘴上,把剩下的一盒擱給了毛孩。毛孩笑了笑,點上一支,猛吸了一口,點著頭說,“老四,放心吧。干活這事交給我了,你去打點吧。”

現在,老四懷里開始揣兩種煙了,一種是玉溪,一種是紅梅,而且至少每樣兩包。見這工那工管事兒的來工地,瞅沒人就遞上一包玉溪;自己在工地上看大家干活累了,就一人甩過去一支紅梅。而且總是說,“哥幾個,歇會,抽支煙!咱出來打工,也不能把命都賣給這工地。磨鐮不誤割麥。”民工們就停下來,嘿嘿地笑,“老四,給你干舒坦,累死也快活。”老四就笑,“看哥幾個說的,我老四就是給大伙一道打伙計混飯吃!”一支煙抽完,工人就像充足了氣的皮球,比剛才干得歡實多了,活不但不少干,而且比想象的還多。這一點,老四心里是有小算盤的。一天四包紅梅,二十塊錢,多干半天工就賺回來了。對于這50號人,一人多砌10塊磚,也不只這個數啊。

工地是最難管的,別看一色的農民工,平時低眉下眼的,但心里都妖著呢。尤其是來掛單的散工,是最難防的。散工就是自己到工地來找工的,往往他們不是兩個人就是仨人。老四過去在工地上干活時是遇到過的,所以他就一直防著。這不,一個月前,有仨河北人來找老四,嘴說的比鱉蛋都圓,啥活都能干,工錢差不多都行。老四遞給他們仨一人一支煙,笑著說,“哥幾個,我這兒活少,廟也小,養不了你們。另尋高就吧。”這仨人不走,苦笑著臉說,“老板,你就留下俺仨吧,我們都兩天沒混飽肚子了!”老四看了看他們,就對毛孩說,“帶他們到食堂!肚皮都是肉長的,不能餓了肚子。”仨人吃過立即就來到工地,推車抓锨地干了起來。晚上,他們在工棚吃了飯后,老四就說,“哥們,明天我可不敢麻煩你們了。另攀高枝吧。”第二天中午,這仨人就到了鋼筋工老田那里。都在一個樓位上,低頭抬頭都見得面。這仨人在老田那里還真是賣力,活也快,人也不哼不哈的。有一天,老田就說,“老四,走眼了吧。這哥仨可是三頭牛呢。”老四沒說啥,笑笑,遞給老田一支紅梅煙。

老四開始與監理公司的陶工、柳工和開發公司的趙工、周工打交道時,有些怵。他還沒有跟這些人打過太多交道。他就試著來,先是瞅沒人時塞給他一包煙,見他們都收下了,而且臉色也變溫和了點;接著,他就請他們去吃飯,他們也沒推辭;再后來,他們吃飯后就提出去洗腳、洗桑拿、唱歌。老四知道行了,“四位老人頭”的威力顯出來了。雖然,每次錢花出后心里痛得跟刀割的一樣,但面子上還是笑呵呵的。一次,給開發公司的趙工和周工喝過酒去唱歌,他們倆一人叫了一個小姐。老四不會唱,也不敢叫小姐,就只有喝啤酒。喝著喝著就多了,酒雖然多了,但老四心里明白,要玩就讓這倆人玩個痛快,就又給他們一人叫了一個小姐。趙工也喝多了,就叫老四過去。趙工有些口吃,喝了酒說話就更不連貫,“老,老四,這,這就對了。錢算什么?錢,錢就是我哥倆筆尖子一拐的事!老、老四我看出來你厚道,我,我哥倆以后,以后就給你打、打工了!”老四,頭也暈暈的想不太明白。就說,“趙工、周工開酒,恁能給兄弟面子,咱哥仨就擂一甁!”周工把懷里的小姐推開,拿起酒瓶,“老四,干!給倆哥哥混,虧不了你!”

早上,老四的頭還暈暈的,木木的不太聽使喚。他在想,咱這農村人就是有點不行,沒那副金腸玉肚;喝少點酒還聽自己使喚,多喝點兒人就聽酒的使喚了。過了晌午頭,老四才真正清醒過來。他抽著煙盤算了一遍,心里就一疼,再盤算一遍心里還是一疼,刀割的一樣。乖乖,昨兒一晚上造禍了2400多塊啊!

下午快收工的當兒,趙工和周工來到了老四的工地。老四心里一緊,“這倆爺,今兒還想造啊!”但老四還是一臉的笑,“趙工、周工,歡迎指導,指導!”說著,就把懷里的兩包玉溪掏出來,一人一包送上。趙工笑了笑,沒有說話。周工也沒說話,兩個人在工地上轉了兩圈,老四心里打著鼓,跟著轉了兩圈。停了下來,趙工看了看周工,笑了一下,就說,“老四,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老四懵了,陪著笑臉說,“真不懂啊,兩位多指點。”周工就說,“你啊,真老實。但我不能讓你老實人吃虧。你這工程量大了,跟圖紙不一樣,要是別人還不哭著喊著要補簽證呢!你看看這圖。”老四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是要給自己補簽工程量,就是變法兒加錢。他就說,“不瞞兩位,我老四就小學四年級畢業,真看不懂那曲里拐彎的圖呢。”趙工笑笑,“老四,四年級那不叫畢業叫失學。”老四就笑著說,“對,對,是失學失學。”趙工笑過后對周工說,“小周,給老四照實辦個單子吧!”

第二天,老四拿到單子,一看就心里一驚。一盤算,工錢竟多出6450元啊。心里一嘆,“拎瓦刀的跟拎筆桿子的,真他媽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走出趙工的辦公室,老四心里很復雜,他覺得懷里揣的不是一張紙,而一塊千斤重的石頭。這錢來得太他媽的容易了,真是筆尖子一拐的事;他又想,怪不得國有企業弄不好,弄好個熊啊,這些人胳膊彎子都往外拐啊。他更覺得自己這錢來得有些黑心,昨晚兒花了2400多塊,今兒就來了6450塊,整整賺了4000塊啊!人家都說,錢能生錢,這話真是不假啊。但老四腳跟兒發沉,心里有些膽怯,他覺得這錢有些扎手,不好拿的。

正在這時,老四的手機響了。打開,就聽到周工的聲音,“老四,晚上要沒事,跟趙工咱仨再弄兩杯!”老四就明白了過來,趕緊答,“沒事,沒事,我能有啥事。馬上到!”

老四合上手機,心里突然輕松了許多。

還沒收工,鎖老七就來喊老四去洪福酒樓。

老四本來不想去,但還是去了。一是鎖老七這人平時也怪仗義的,再說了鎖老七包的是木工,木工卡著瓦工,木工支殼子慢了、使了窩角,瓦工澆注水泥時就得窩工、甚至翻工。雖然都是工地上討飯吃,但木工比瓦工錢掙得要輕巧,鋼筋工比木工更輕巧。這一點,老四是知道的,但他也沒有眼紅過。他信世上沒有巧事、好事,只有出力掙錢的實在事。

鎖老七是平頂山人,酒量不小,喝起酒跟喝水差不多,一大口一大口的喝。

不大一會兒,一斤半酒擱進了老四和鎖老七他們倆肚子里了。白酒這物,剛喝多時人并不難受,只是把人的一個脾氣性格放大而已。喝了酒,不敢大聲說話的聲音變粗,平時不敢想的事敢想了,不敢說的話敢說了,不敢做的事敢做了。老四也常喝多,第二天酒醒了,就會后悔,心里老在想,我昨天喝多了說什么了沒有,做什么了沒有?總怕有失言失禮失手的地方。這也難怪,現在自己領著一干人在城里掙錢,人就得小了再小,夾著尾巴低著頭。這樣就不會礙別人的眼,就不會招別人的嫉。做事在前,掙錢事大,人前人后張揚是萬萬使不得的。但鎖老七就不一樣,尤其是他喝了酒,就像是吃了興奮藥,那做派比城里人還城里人,比老板還牛逼。

老七撂給老四一支煙,突然把頭伸過來,壓低了聲音,“老四,哥給你商量個事,咱們明天停工吧?”

“咋了?”老四不解地問。

鎖老七直了身子,端起酒杯說,“讓欒老板加錢,他媽的憑啥掙這么多?不加錢,咱哥幾個就晾給他看!”

老四吸了一口煙,又吸了一口,望著老七說,“七哥,這事我老四做不出來。欒老板掙的錢多是欒老板的本事,咱掙的是他的錢呢,咱不能跟他使手腳!”

“嘿,你老四怕錢扎手?!這兩棟樓下來他欒正杰能賺200萬啊,我們苦兩年掙30萬足天了。他該再掰給咱點啊。”鎖老七不平地說。

“欒老板能從胡總那兒拿到工程,整天孫子一樣跟在后面,重孫子一樣招呼著開發公司那些爺,人家容易嗎?我就掙我該掙的錢。”老四從心里不贊成鎖老七這主意。

鎖老七見老四說出這話,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盯著老四說,“老四,這事跟老田我倆可說好了啊,木工鋼筋工都要漲,就你出苦力的瓦工不漲?你別喝兩盅貓尿,充他媽大尾巴犟驢好不好!”

老四也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老七,恁走恁的陽關道,我老四掙我的苦力錢!我走了。”老四站起來要走。鎖老七也站起來,把老四按了下來。他又喝了一杯,然后說,“老四,我平日里覺得你仗義,但我他媽真沒看出你跟錢有仇!”

這世上沒有人跟錢有仇的。但老四不愿意這樣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打小的時候,爹就教他,無論做啥事算好自己該掙的,別的再多不是自己的也不能伸手,錢是燙手的物件。再說了,老四更不愿背后給欒正杰下拌子。一年前,他是救過欒正杰,但人家欒正杰對自己不薄。先是叫老四到他工地上帶班,現在又把瓦工包給自己。做人不能不講良心,不講情分,否則連豬都不如。豬見主人還哼哼呢。老四鐵定了不攪這個渾水。

見老四鐵了心的不同意,老七沒招了,他不停的喝酒。老四就勸,“七哥,我也知道咱出來掙錢不容易,可苦掙甜萬萬年。”老七又喝了幾杯,顯然是真醉了。他突然就哭了起來。老四遞給他一支煙,給他點上,然后就勸。這時,鎖老七又開了口,“兄弟啊,你不知哥的難處,我他媽不多掙錢不中啊。她,她都懷上六個月了,沒錢她不走哇。”

老四點上了支煙,一時無語。鎖老七年初在歌廳相中了一個小姐,東北人,叫紅字。玩過,嫖過,老七對她動了真情,紅字也看上老七的出手大方。后來,鎖老七就租了一間房,把紅字養了起來。老四剛知道這事時就勸過老七,而且話說得也到位。老四說,老七咱是啥?咱是農民!咱能玩得起嗎?就是玩得起,咱養得起、包得起嗎?那山果子從來都是猴吃的,根本就沒有豬的份。可老七著了魔一樣,聽不進去。有一次,鋼筋工老田跟老四一道也勸過老七。但老七卻說俺想女人想得苦啊,初中一畢業,爹就說,兒啊,爹沒本事,你就出去自己掙媳婦去吧。俺打了六年工,才娶了屁股比磨盤還大的媳婦,俺煩死了。紅字呢,那妖勁,勾了俺的魂,八頭牛也拉不回頭,別說恁倆兒的勸了……

再好的肉也有吃膩的時候,再妖的女人也有厭的那一天。俗話說得好,女人臉面有高低胯下東西是一樣的,被子蒙了頭,一樣出笨力。老四看得出,現在老七對紅字厭倒沒有厭,而是怕了,怕她那雙花錢如流水的手。想到這里,老四搖了搖了頭,又點上一支煙。

鎖老七端起酒杯跟老四說,“兄弟,你要是幫哥,你就幫我把紅字弄走吧!我早晚得毀在她身上。”老四有什么辦法把紅字弄走呢,他就勸老七,“七哥,攬了瓷器活兒,咱就不能裝孬,再說鉆不是金鋼的了。走,走吧,天亮了,酒醒了,你就舍不得了。”

老四把鎖老七弄到他租的房子。紅字正挺著肚子在門口張望呢。見老七醉成這樣子,紅字有些心疼地說,“你看你,快進屋喝點水吧!”

回到住處,老四又抽了一支煙。他思來想去,最后還是給欒正杰撥了個電話。“老四,啥事啊?深更半夜的。”老四聽到手機那邊一個女人的埋怨聲,“誰啊,人家正美著呢。”老四知道這女人就是欒正杰的相好菲菲。一年前的那個晚上,欒正杰就是因為她被打暈在馬路邊,老四救了他。盡管老四知道菲菲不高興,但他還是跟欒正杰說了鎖老七和老田合謀好明天要停工的事。欒正杰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說,“我知道了,老四,哥謝謝你!”

第二天早上,工人們剛到工地,欒老板就領著一個工頭模樣的人到了工地。他們在木工場地轉了幾圈,小聲說著什么。鎖老七就跟了上來,他遞煙給欒正杰,欒正杰沒接,而是對鎖老七說,“老七,你這工慢啊,我又找了個人,這是我老鄉。”鎖老七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望著身邊的這個人,點了點頭。這時,這人就對欒正杰說,“欒老板,我那工地就要封頂了,木工活沒有了,我隨時都能把人帶來。”欒正杰笑了笑說,“那好吧,我過一會兒跟老七商量商量,再說。”鎖老七一聽這話,明白了過來,他望一眼老四,知道欒正杰做好了準備,就連聲說,“欒老板,你放心,我老七窩不了工的!”說著,看了一眼老四,又笑著補充道,“老四,你說是吧。你七哥啥時窩過工?”

老四看了看老七和欒正杰,笑著說,“是啊,是啊,七哥沒窩過工。欒老板放心吧!”

在場地人都嘿嘿地笑了起來。

下午剛上工,老四正在三樓檢查著剛砌的墻,手機響了。老四掏出手機,那邊竟是三福的聲音,“叔啊,俺來商城了,剛下火車,你侄媳婦病了,人也生地也生的,只有找你老了。”老四心里一咯登,苦笑了一下,然后說,“三福,別急,你們就站在出口別動,我去接你們。”自從老四今年包了瓦工,村里人就說他成工頭了,就有隔三差五的有人來商城找他,打工的、看病的,竟還有來找他打官司的。他雖然有時心里也煩,但卻要笑臉相迎,再咋說都是鄉親,都以為你在城里發達了,都是帶著熱臉來的,老四也扭不出冷屁股來。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老四也犯了難,自己不就是領幾十號人在工地上干活嗎,哪有鄉親們心里想的那些能耐啊。但老四是個重情的人,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打破了牙只有自己往肚子里咽。三福住村東頭,雖然叫老叔,其實五十出頭了,比老四大十幾歲呢。一路上,老四都在想,三福他媳婦過年時還大聲大氣的,這咋說病就病了呢。

老四見到三福,打一輛的士,到了商城醫院。老四讓三福和他媳婦站在大廳門口,他自己排隊去掛號。號掛好了,老四走在前面,三福和媳婦就跟在后面,像聽話的孩子。到了門診,醫生接過掛號單,問了情況,冷冷地說,“可能食道有毛病,明天早上來做胃鏡。”老四笑著臉問,“醫生,明天早上能做吧?”醫生看了他一眼,沒好生氣地說,“誰給你說不能做了!”

老四把三福和他媳婦領到工地旁的一家小賓館,開好房間后,三個人在房間里坐了一會兒,天就黑了下來。老四領著他們來到一家炒菜館,說,“三福,就在這吃點吧。”炒菜館老板認識老四,就很熱情地說,“楊老板,家鄉又來人了吧。今兒想吃點什么?”老四笑了笑,點了兩個菜一個湯。菜上來了,三福媳婦夾了一點菜,放在嘴里,咽的時候很費勁的樣子。三福看在眼里,一會兒他咽菜時,脖子也一硬一硬的。老四知道,他們倆想起來醫生說的話了,就笑著說,“沒事的,別聽那些醫生的。”

三福也拾了個笑說,“就是,你看醫生那熊樣,跟咱借他八百元錢一樣。有啥了不起,他媽的,我回去把糧地里菜地里再多撒點農藥,俺慢慢地毒死你們!”三福媳婦瞼了一眼三福說,“就你能,不說話人家就把你當啞驢給活宰了。”三福拿眼擰了媳婦幾眼,接著說,“俺說的哪不對了,現在城里人吃的肉、米、菜、面,哪一樣不是飼料農藥泡的。叫他們看不起鄉下人,早晚毒死他們!”三福又夾了一口菜,然后對老四說,“叔,這回來忘了給你帶一袋子沒噴農藥的面了。”老四就笑笑說,“唉,這城里鄉里啊,啥時能尿到一塊去呢。”

第二天早上,老四帶著三福他們來到商城醫院。樓上樓下的忙了一上午,化驗和胃鏡的單子都出來了。醫生看這單子,示意老四讓三福媳婦先出去。老四和三福一下子意識到不好,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這時,醫生才說,“食道癌晚期。”三福忙問,“還有救嗎?”醫生搖了搖頭,淡淡地看了老四和三福一眼,輕聲地說,“你們是農村來的吧,這病就是動手術,也就保不準活過一年。”

從醫院出來,三福蹲在路邊,手抓著頭發,停了好一陣子,站起來對老四說,“叔,這病不治了,我回去給也弄點好吃的,也不枉她一輩子。”老四望了一眼不遠處的三福媳婦,從懷里掏出五百塊錢,遞給三福,一句話也沒說。

把三福他倆送上火車。一路上,老四都在想,錢啊,對有些人來說就是花花綠綠的紙,可對大多數人,它就是命啊……

進入十月,天就一天比一天短一小截。瓦工是按天算的,一天的工錢一分不少,但活卻干不了那么多。這就意味著老四的賺頭一天比一天少。但老四肚里有一把算盤,可以說一直在劈里啪啦不停地算著。

老四有老四的招兒。他先是在大鍋菜里多加點雞架骨或是肉攤子上賣剩下的肉皮,隔三差五的晚上收工搬兩箱商城啤酒,給手下人調劑調劑伙食。但他要求大伙兒每天晚上加兩個小時的班,加班也不白加,加四個班算一個工。工人們雖然累點,但心里舒坦。他們身上不缺力氣,他們要的是能多掙些錢,希望別人把他們當人看。老四前些年一直在工地上干,他最知道農民工都想的什么。有時,老板一個認可的眼神、一支煙都能讓他賣命的干半天。農民也是人,而且最在乎別人對他們怎么看。

老四這邊沒有因為天短減少工程進度,木工和鋼筋工自然也得跟上。但鎖老七和老田不太尿工人,雖然也加班,但工人們就是出工不出力,活兒上不去。活兒上不去不行啊,老四這邊等著呢。鋼筋扎不上去,木工就不能立殼子,老四這邊的瓦工就沒活干。尤其是老田的鋼筋活,那是第一步。欒正杰是想在十一月底封凍前,把樓的框架都澆出來,就是完成結構封頂,這就要求老田必須不能耽誤。老田一急,嘴就有點把不住門,到工地就罵罵咧咧的。越這樣工作進度越慢,加班的時間也越長。

由于鋼筋沒有扎好,老四就沒有活干。吃過晚飯,老四就宣布今晚不加班了。工人們高興得要命,他們倒不是因為不加班就可以休息,而是因為對面工地旁來了大蓬歌舞團。說是歌舞團,其實就是跳脫衣舞的。工地上都是年輕人,從正月出來快十個月了,十個月不挨女人,他們真是有些受不了。他們難得的一月一天放假到街上去,并不是買東西,而是去看女人。每次一放假后,他們看了一天女人回到工棚,就會大談女人,而且熄燈后就會聽到不少人在被窩里悉悉索索地。有的人干脆一點也不避諱,隨著一聲呻吟,總會說,他媽的弄出來就是爽!

老四的瓦工沒活了,鎖老七的木工也沒活,十幾個人就結伴到對面工地大棚去看脫衣舞。毛孩他們一人十元買了票,鉆進大蓬,就見穿著短裙的女主持人大聲說,“親愛的老少爺們,脫星艾麗絲小姐、張玲玨小姐,就要出場了!“大蓬里立即發出一陣狂叫。在架子鼓的轟響聲里,兩個穿著短裙的女孩邁著貓步走了出來。”脫呀——!脫呀——!好——!都脫光!白呀——!隨著人們的狂呼,兩個女孩脫得只剩下胸罩和內褲了。蓬內的人邊狂呼邊向前擠去。這時主持人煽情地大喊,“各位觀眾,各位觀眾,別向前擠!好戲在后面呢!”

架子鼓又一陣狂敲亂擊,主持人換成一位留長發的男人。他持著話筒,大聲的唱著:給她一塊錢,他就對你笑;給她兩塊錢,她就讓你抱;給他三塊錢,她就叫上你操!錢、錢、錢,快點扔錢;操、操、操,她就叫你操!在口哨、尖叫、狂喊聲中,兩個女孩脫去身上的所有東西,一會肚皮頂肚皮,一會兒屁股頂屁股——架子鼓的敲擊聲、嘈雜的伴奏聲、喝彩、咒罵、拍手、跺腳,各種聲音攪在一起,像一股濁浪滔天的海嘯,把蓬內的人卷飛……

走出了大棚,小房對毛孩說,他媽的真過癮!毛孩借著工地上昏黃的燈光,看了一眼小房有些變形的臉,狠狠地向前方吐了一口,說,這倆妞真她媽的白啊!可還真不知道我她媽晚上怎么熬啊!他們都點著了煙,邊大口的吸,邊向工地走去。

離工地還有幾十米,毛孩突然停住了。他瞅了一眼工地上聚在一起的一片人,大聲說,“出事了!”立即向人群跑去。他撥開人群,鉆進里面,見從河北來的那個矮個鋼筋工已平躺在了地上,一邊蹲著一個人,嗚咽地抽泣著。死了!毛孩喊了一聲,就往后退。老四對他的腰窩捅了一拳,毛孩一扭頭,臉凝固成一張死板。這時,欒老板厲聲說,“都給我回工棚去!這里沒有你們的事!”人群寂靜了下來,你瞅我,我瞅你,一絲不動。欒老板拿眼把老四、鎖老七、老田掃了一下,低聲說,“都把人給我弄走!”

老四、鎖老七、老田仨人,扭過頭,分別攆著自己的人。一會兒,人散去了。工地上只剩下欒正杰、老四、老田、鎖老七,看工地的阮中仁、阮中義和那條烏黑卷毛狗了。欒正杰厲聲對阮中仁說,“把射燈都給我關了!”阮中仁連忙跑過去,工地上忽地暗了下來。這時,蹲在地上的兩個河北人哭聲突然變大:我的兄弟啊,我咋回去給咱爹交待啊——我的好兄弟啊,你讓哥咋給你媳婦交待啊……鎖老七對著其中一個人屁股踢了一腳,“哭頂了吊用!人死能哭活嗎!”兩個人的哭聲小了下來,變成了一聲長一聲短的抽泣。老四自己掏出一支煙,點上,猛吸了一口,又猛吸了一口,一句話也沒說。老田遞給他們兩支煙,勸道,“大兄弟,業已這樣了,恁倆說咋辦吧!”兩個人把煙夾在了耳朵上,突然哭聲又大了起來。“唉、唉、唉,我說恁倆真他媽變女人了啊!”老七大聲說。

欒正杰使了個眼色,向外走去。老田皮影人兒一樣的跟過去。欒正杰低聲罵道,“看你那個熊樣!直起腰來。”老田猛吸了一口煙,對著欒正杰說,“老板,這,這事咋整呢?咋整呢!”欒正杰點著一支煙,說,“工地上哪有不死人的,死了就是幾個錢的晦氣。還能槍斃了你個狗日的!”老田便不作聲。欒正杰這時對老田說,“你給他仨簽生死協議了嗎?”老田突然來了精神,連忙說,“簽了!簽了!”“咋簽的?說給我聽聽。”欒正杰盯著老田的臉。老田拍了一下腦門,又拍了一下腦門,想了想,說,“就兩句話,自愿到工地干活,因操作不當死傷責任自負!”欒正杰吐出一煙霧,不作聲了。老田急著問,“老板,這,這下好了!”欒正杰把煙頭甩在地上,粗聲說,“好個屁!你那協議沒法律效力。死有理,死有理,人死了就有理了。你等著坐牢吧!”老田一聽坐牢,身子立即矮了半截,噓著聲問,“老板,你得想辦法啊!”欒正杰向天空瞅了一眼,然后說,“你去把那協議給我拿來!”老田轉身就走。欒正杰見老田急急地就走,就喝道,“站住!把他仨的身份證也給我拿來!”

欒正杰給趙工和周工分別打了個電話,那邊說,馬上到。地上蹲著的兩個河北人,見欒正杰過來了,哭聲又大了起來。欒正杰就說,“你們是簽了生死協議的,責任你自己負!哭頂個吊用。”鎖老七也說,“人死不能復生,人要是命短,喝涼水都能噎死。”欒正杰看了看老四和鎖老七,突然壓低聲音對兩個河北人說,“哭頂屁用!這人真是你兄弟?”蹲在地上的兩個人,一驚,抬頭望了一眼欒正杰,立即低下頭哭了起來。欒正杰蹲下來,拍了拍其中一個人的肩膀,又壓低著聲音說,“我在工地上滾了二十年,啥磙刀肉沒見過?他要是恁兄弟啥都好說,要不是,死的可就不只一個人了!”欒正杰邊說邊瞅著兩個人的臉。這倆人似乎沒聽到一樣,哭聲更厲害了。這時,欒正杰的手機響了。他向老四和鎖老七使了個眼色,伸了一下右手,便離開了。

這時,鎖老七就說,“光哭頂毬用。已到這地步了,我給老板說說,給你們五萬,把他弄回家就行了。”倆人哭泣聲小了下來,但一言不發。老七按了打火機給他們把煙點上,然后說,“是多是少你得說個數啊。等天亮了,調查了事故的原因,說不準你們還拿不到錢呢!”其中一個又抽泣起來。老四也蹲下來,問另一個人,說,“想要多少,開個口吧!”抽泣的那人也停了下來,看了看老四又看了看鎖老七,堅決地說,“二十萬!少一個子都不行。”“啥?想錢想瘋了吧!煤窯悶一個多少錢?兩萬!你要二十萬。好了,好了,咱哥倆也不勸了,就叫他們在這里哭吧!”鎖老七拉著老四就要走,老四搖搖頭,嘆了口氣。蹲著的另一個人就說,“多少錢有命金貴啊,沒攤在你們身上。”鎖老七看了一眼老四,倆人又蹲了下來。

趙工、周工、欒正杰正在商量著,老田從出租車下來,急急地向他們走來。欒正杰接過老田遞來的一張紙和三個身份證,立即向燈光處走去。他在燈光下,仔細地看了看三張身份證,又仔細地看了那張按著三個紅指印的協議,長舒了一口氣。這時,趙工、周工也跟了過來。欒正杰把手里的東西遞過去,趙工和周工輪流地看了又看,三個人的目光交合在一起。老田也跟了過來,欒正杰想了下,然后說,“你過來干啥?快去工棚把工人叫起來,一個一個地問,死這人是被那倆人推下去的!讓看見的人按上手印。”老田有些不解。欒正杰就罵道,“你是豬啊,沒人看見是被推下去的,你就要坐牢!”

老田走后,欒正杰又與趙工和周工商量了起來。他們仨人又仔細地看了看三張身份證,兩張舊的,一張新的。死的這人身份證是新的,叫白天光;另外兩人,一個叫白天明,一個叫白炳權。他們分析這其中肯定有詐。但為了盡快處理,最后決定攤開了給白天明和白炳權談,天亮前拿錢走人。不然,天亮了,建管處、勞動局知道了,停工不說,五十萬也不一定能擺平。于是,三人向這邊走去。

凌晨四點多了,白天明和白炳權還死咬著十萬不松口。欒正杰說老田這邊只出五萬,雙雙就僵了下來。正在這時,老田又急急地來了,他把一張紙交給欒正杰。欒正杰看了看十幾個紅手印,又把紙交給了趙工,趙工看后又交給了周工。三人看過后,欒正杰就把三張身份證、原來簽的生死協議及這張按滿手印的紙,拍在了地上。他低聲的笑著說,“你們說要咋辦吧!生死協議簽的有,又有這十幾個人看見他是你們推下去的!這身份證是真是假,你們更清楚!走,咱們都走!這事我不問了,天亮了,讓公安來處理吧!”說過,欒正杰轉身走了。

凌晨五點多,天還黑著。在趙工、周工、鎖老七的勸說下,白天明和白炳權簽下了保證。老田把保證疊了疊,裝在貼身的上衣口袋里,才把八萬塊錢遞過來。老四把煙甩在地上,從懷里掏出五佰塊錢遞給白天明,白天明一楞。老四就說,“看在他在我工地上也干過一天,這是我的心意,拜托哥倆給他弄個好點的骨灰盒!”白天明和白柄權并不敢看老四,只是狠狠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天亮了,工地的機器聲又響了起來,轟轟烈烈的與往日沒有兩樣,一切如故。

這件事后,老四在工地上盯得更緊了。他這樣做,一是怕自己的瓦工出什么事,另一個原因是欒正杰安排替他多操點心。老四在工地現場不停地轉,尤其到下工的時候,他更細心。下工往往是問題最多的時候,最容易出事故。晚上下工后,老四就在工地的暗處蹲著,有時一蹲就個把小時。他這樣做,是因為他聽說有人夜里偷鋼筋。這天夜里十一點了,他與趙工、周工喝過酒后,又來到工地。他遠遠地站在圍墻外,點上一支煙。剛吸了兩口,就聽見撲通一聲,一捆鋼筋隔墻掉了下來。他趕緊掐了煙,蹲了身子。不一會,一個人影向這邊走來。他突然站起來,大喝一聲:誰!黑影立即轉身就跑。老四并沒有追,他知道這人就是毛孩。

老四是個能沉住氣的人。第二天,他并沒有問毛孩,見了毛孩像沒事兒一樣。接下來,他每天晚上都留著毛孩的意。第五天夜里,十點了,毛孩一個人從工棚里出來,左閃右拐地向工地外走去。老四就在后面跟著。出了工地,毛孩打了輛車。老四也打了輛了車,跟了上去。毛孩在汽車站門前的一胡同口下了車,便急急地向胡同深處走去。老四也下了車,點上一支煙,一口接一口的吸。

一個多小時后,毛孩走了出來。老四便直接迎了上去。毛孩一愣,笑了笑說“,老四,你也來這兒了。”老四沒說話,上前給了毛孩一拳。然后罵道,“這城里的女人是弄的?在城里花錢操娘們,不如回家弄!你哪來的錢?”毛孩頭一仰,爭辯說,“我他媽都快憋死了,男人不弄女人,還是個男人嗎。啥吊城里的娘們?弄來弄去還是鄉下的婆娘!”老四接著追問,“哪來的錢?”毛孩又一仰頭,不高興的說,“咋了?我又沒偷你的!”老四上前抓住毛孩的胳膊,氣呼呼地說,“咱掙的是欒老板的錢,咋能再偷他!吃鍋里,屙鍋里,不是咱鄉下人的本份。”

毛孩沒有再理老四,氣呼呼徑直向前走去。老四在后面一邊追一邊說,“行!明天你就給我滾蛋!”

毛孩走了,老四讓小房帶班。但小房心里并不是十分快活。

小房安排好工,抽了支煙,就在想心事。他從心里覺得老四在對毛孩這件事上,做得過了。不就是偷點鋼筋,去操個女人嗎。你不去操,他不去操,城里這小姐的襠里還不長出蛆來。小房心里想不通,也有委屈。自己都二十五了還娶不到女人,可這些大大小小的老板,哪一個不是二奶三奶的不停換。他聽說開發公司的胡總五十多了,卻月月換女人。為啥自己天天辛辛苦苦干一年,掙的錢還夠這些老板的二奶們買一件衣服的?為啥這么苦這么累,吃的還不如城里人家的狗吃得好?為啥自己拼命的干活,卻沒房住、娶不起媳婦,這些老板天天包二奶、嫖女人,卻日進斗金、腰纏萬貫?其實,小房在老家也有個相好的叫小青,今年也十九歲了,人長得一點都不比城里女孩寒酸。他把在工地上四年打工的錢給小青哥哥作彩禮,自己才和小青訂了婚。但結婚還得掙啊。小房想,現在帶班了,一天可以多掙二十塊錢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干。這樣做,一是要對得起老四,更重要的是為早一天娶到小青而干,為能早一天嘗到女人而干。

小房還沒從腳手架上下來,老四就在下面喊,“房,快下來!”小房下來后,就被老四帶到工地辦公室里。簡易房里已經坐了一圈人,有監理公司的陶工,柳工、總公司的趙工、周工,欒正杰、鎖老七、老田、老四,再加上像他一樣身份的幾個帶班的。會議開始了,陶工說:明天市人大就要來安全大檢查了,你們要認真排查,全部消除安全隱患。到時候,出了問題,可別再怪我和柳工翻臉不認人啊!接著,柳工、趙工、周工、欒正杰都講了一些安全方面的話。最后,陶工總結時說,“老欒,安全標語處里都治好了,一會兒就送來。上午必須全部掛上,下午我們就來初查。”說罷,他把一張票遞給了欒正杰。

十一點多時,標語送來了,兩棟樓掛上了紅底白字的八條標語。老四雖然識字不多,但他還是認得的。望著腳手架上掛的,“安全生產大于天”、“奮戰六十天,爭創全年無事故”等標語,老四罵了一句:真他媽胡吊扯!人都死了,還全年無事故呢。老四罵過,正要離開工地去吃飯,電話響了,欒正杰叫他。

欒正杰他們沒在洪福酒樓吃飯,而是到了一聞香羊肉館。幾杯酒下肚,欒正杰說,“老四,你覺得我這個老板干的窩囊嗎?”老四端起酒杯,對欒正杰說,“老板,你是好人。工地真不容易呢。”欒正杰苦笑了一下,喝了一杯酒,眼里就水汪汪的,他又喝仰頭喝了一杯,才說,“那個白天光死了,老田拿五萬,我拿三萬。可前天陶工、柳工來了,我又給他兩萬才算擺平。這不,八條破標語又要一萬!都說我們包工頭賺錢,有他媽幾個人知道,咱賺的錢都被這些人拿走了啊!受苦受累,裝孫子求爺爺,咱們掙點錢容易嗎?”老四見欒正杰心里不舒服,就勸他少喝點酒,但欒正杰不聽,一杯接一杯地喝……

欒正杰喝的不少,但他沒有太醉。快結束的時候他打電話讓菲菲來接他。一會兒,菲菲開著那輛黑奧迪到了。見欒正杰喝的不少,菲菲就對老四說,“老四,恁欒哥這一陣子心情不好,以后少讓他喝點吧。”老四做錯了事的一樣,不好意思的道歉。欒正杰就說,“別胡說,我一點沒多,我喜歡老四,跟老四喝點酒心里暢快。”老四招手打輛車。在車上,老四想欒老板也不容易,剛與老婆離了,又接連這些事兒,叫誰都心煩。但他認為欒正杰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跟菲菲這些年,總算給她了一個名份。人啊,咋一有點錢,就變了心呢。這時,老四想起自己的媳婦葦纓。

這天下午,老四來到工地上。小房立即就跟他說,“四哥,你看這砂子不管用啊,現在正是澆梁的關口。這是河砂啊。”老四蹲下來,抓一把砂子一攥,再用拇指和食指一碾,停在了那里。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掏出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他知道這砂子是不能用的,這房子雖然不是自己住,但用這樣的砂子澆梁,達不到安全指數啊。可他又分明知道,這工地上的砂、石、水泥、鋼筋幾乎所有材料,都是總公司胡總的弟弟和親友送來的。不用不行,用了安全沒保障。但欒老板也沒有辦法,他一點料都不能進,據說這是拿工程時與胡總說好了的。不僅如此,幾乎所有的料數量還都不夠,砂石從車上卸下來,胡總的弟弟說多少方,就是多少方。更讓人窩心的是,有一次欒老板喝多了對他說,這些料進來就要現錢,總公司胡總不給錢欒老板也沒那么多錢墊,那胡總的弟弟就給他算利息。欒老板說,行業正常的15%利潤,他最多能拿到一半就不錯了。

老四想,國有企業真黑,老胡更黑。但這一切都要轉嫁到房子上。欒老板不會賠錢,他們干活的更不能不要錢,逼著對房子偷工減料。他有時就想,買國有公司開發房子的那些個人才真是傻逼。羊毛出在羊身上,狗身上一萬年也長不出羊毛來。但這些人買一套房子幾十萬,不容易的。老四想了想,最后決定不能用這批砂子。他打電話把欒老板的技術員孫胖子、總公司的趙工、周工叫到工地。他要讓他們來看一看這砂子怎么用,如果誰說能用,誰就簽字。他不能蓋這樣的房子糊弄買房人,他也不能擔這個質量責任。

孫胖子、趙工、周工一會都到了工地。趙工和周工抓一把砂子一攥,再用拇指和食指一碾,也都停在了那里。孫胖子就說,“這太不像話了,真是硬往眼里推石磙,這咋能澆梁呢!”趙工看了看周工,點上了支煙,吸了幾口,終于掏出了手機。手機通了,趙工說:三哥,這正在澆梁,砂子細了點兒,你來看看行嗎?老四沒有聽到對方的聲音,趙工就把手機掛了。于是,他們就在這砂堆前邊等邊聊天。老四趕緊又掏煙,給孫胖子遞過去。

一會兒,一輛白色豐田車開了過來。因為工地被老四收拾得規整,路是通的,車子就直接能開到砂堆旁。車子到了砂堆旁,煞住了。趙工、周工就向車門這邊來,他們到了車門口,車窗玻璃才開了四指寬的縫兒。趙工、周工忙彎腰俯身對著胡總弟弟,想說話。這時,就聽車里說,“我當多大吊事呢,這鋼筋水泥的還能倒了不成!別沒事找事,就這樣用。”這時,孫胖子也走了過去,他笑著臉對車里說,“胡總,你看這砂子要是澆梁,安全可是個問題啊!”

話聲剛落,車門打開了。胡總的弟弟胡老三下來了。趙工、周工、孫胖子都往后退了兩步,他們不知道胡老三要干什么。突然,胡老三一巴掌抽在了孫胖子臉上。孫胖子被突然一打,后退兩步,差點仰倒。這時,胡老三又跟上一腳,把正要倒下去的孫胖子踹倒在地。趙工、周工就上前拉住胡老三。胡老三掙了一下,用手指著孫胖子罵道,“你小子今天就給我滾蛋!從明兒起,我什么時候看到你,什么時候打你!”趙工就勸,“三哥,別生氣,有話好好說。”胡老三一擺胳膊,扭臉向車走去。上了車,他一邊關車門,一邊罵道,“想找事,都他媽的給我滾蛋!”車門啪地關上。

胡老三的車開走后,趙工、周工沒說什么就先后走了。孫胖子揉了揉了臉,掏出手機給欒正杰打電話。老四沒有聽清欒正杰說什么,但見孫胖子合上手機,罵了一句什么就走了。這時,老四的手機響了。掀開手機,欒正杰在那邊說:老四,啥也別說了,先停下來吧,這砂子是不能澆梁的。

剛才的事,工人也看到了,他們也都罵罵咧咧地離開了。老四說,“關你們屁事,都給我少咧咧,回工棚早吃早歇著吧。”工人們離開了工地。老四轉身要走,小房跟了過來。他掏出一支煙遞給老四。老四一愣,望著小房問,“有事?”小房就笑著說,“四哥,兄弟給你商量點事兒行嗎?”老四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啥時候也學習文明了。”小房又一臉笑地說,“四哥,我媳婦小青來了,就住在旁邊的一個小旅館里。你看,你看能不能讓她來工地幫著燒兩天飯。這不,也快放假過年了,我倆想一道兒回去。”

老四皺了一下眉頭,問道,“你媳婦?不是正月剛定婚的嗎?你讓她來弄啥。”小房有些下作的笑著說,“她在合肥一家酒店打工,可那老板不安好心,想欺服她,她一氣之下就來找我了。”老四嗯了一聲,看了看小房,想了想說,“我先給你說啊,這工地可是男人窩。她可以在這燒幾天飯,哥不少她一分錢,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別說哥丑話沒說到前頭啊!”小房就點著頭說,“四哥放心,我就在這兒,連我都沒挨過她的身子,誰還敢打她的主意呢!”老四又看了一眼小房,說,“好吧,今天四哥我請小青你們倆吃涮羊肉,也算給她接風了。”

入了臘月,樓的主體再一層就封頂了。老四和欒正杰都有些高興,雖說風風雨雨的,但畢竟能按計劃封頂了。臘月初六,就要澆頂了,欒正杰買了禮花和炮,并給老四封了個紅包讓給工人改善一下伙食慶賀一下。這也是工地上的規矩,封頂的時候老板就要封紅包改善伙食,作為業主的總公司也要送酒來。中午十點十分,禮花和炮齊鳴,工地上一片歡呼。總公司的胡總也來到了工地。封頂儀式結束后,他在欒正杰、老四等的陪同下,來到工棚食堂。這時,小青正在燉紅燒肉,熱氣中小青的身腰影影綽綽的。胡總來到工棚里,看到小青,愣了一會兒,就大聲說,“好啊!好啊!”這時,老四就對小青說,“小青,拿出手藝來啊,總公司胡總來看望我們了!”小青轉過身來,目光就被胡總盯住了。

走出工棚,胡總高興地對身邊的趙工說,“封五千塊錢給廚房,讓他們高興高興。”趙工就離開了。現在只剩胡總、欒正杰和老四了。胡總對欒正杰說,“這個做飯的小姑娘挺麻利的嗎,我們總部辦公室正少一個端茶倒水的姑娘呢。她過去,公司虧待不了她的。”欒正杰對胡總的話感到有些吃驚,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看了看老四,老四也不知如何接話。這時,胡總又說,“怎么?不舍得啊!你們問問她再說吧。”

這頓飯吃得應該很高興的,可老四和欒正杰卻高興不起來。他們陪著工人們喝了幾杯,就離開了。欒正杰把老四叫到一邊,對老四說,“叫這姑娘走吧,胡總看上她不是什么好事。”老四心里更明白,他知道這事對小青絕不是好事兒。他看著欒正杰有些發愁地說,“只有讓她走了,一走百了。”這時,老四的手機響了。原來是趙工打的電話,趙工說,“老四,胡總想讓你工棚里做飯的姑娘到公司辦公室來,你想好了嗎。”老四看了看欒正杰,支支吾吾地說,“她是小房的未婚妻,這事我作不了主啊!”那邊趙工就說,“我給小房說好了,他同意了。”老四沒有再說什么,就把手機合上了。欒正杰遞給老四一支煙,然后說,“老四你可給小房說明白啊,這事他自己做主。”老四嗯了一聲。

晚上,老四把小房叫了出來。他看著小房嚴肅地問,“你同意小青到總公司去了?”小房有些不解地說,“咋了。同意了。到那里討個好工作,有啥不好的?”老四嘆了口氣,就說,“你可想好了,那可不是咱鄉下人享福的地兒啊。”小房笑笑說,“四哥,你想多了,我跟小青也說好了,她要去。她說她在酒店啥樣的主兒沒見過。我還不相信,青天白日的,一個大老總會咋了她一個鄉下姑娘!”老四無話可說,扭頭走了。

第二天,小青到總公司辦公室,說是專門打掃會議室和胡總的辦公室。到了年底,馬上就要給工人結賬了,老四也沒有閑心管這些事,他一心想趕快能從欒正杰手里拿到工錢,不然,他沒辦法給工人交待啊。欒正杰也急,他給老四說,“老四,你得有心里準備啊,總公司說資金緊張,工程款只能付30%,這工資我也只能開出一半來。”老四吸著煙沒有吱聲,他知道欒正杰的難處。胡總不給他錢,他也沒法給自己錢啊。雖然上面說欠農民工工資可以投訴,但那是活魚摔死了再吃,終究不是個好法。老四又想了想,然后對欒正杰說,“欒老板,你也別太急,真不行啊,我和鎖老七、老田我們去找胡總要去!他不給啊,我們就帶著人跟著他。”欒正杰想了想,然后說,“這樣硬來恐怕不行,最終他會給我壓力的。”老四一時也想不出辦法來。

眼看到了臘月十五,工錢的事還沒有最終定下來。老四見欒正杰天天在總公司和胡總辦公室,心里也急得沒辦法。這天,他一個人站在工地前抽悶煙,小房就走了過來。他對老四說,“四哥,聽說工錢拿不全是吧?我有個主意,你給欒老板說說,要是我們能要來錢,能不能把咱瓦工的全付了。“老四看一眼小房,就說,”你有啥本事能要來錢?“小房就笑了笑說,“你忘了,小青天天給胡總打掃辦公室,讓她給胡總說說,說不準能行的。”老四沒有再理他,轉身走了。

臘月二十這天,欒正杰突然給老四打電話。他說,胡總又給他三百萬,說是先緊著你們瓦工付。是不是你去找他要了。老四知道是小房讓小青找胡了,他握著電話,一直沒有吱聲,他不知道該給欒正杰說什么……

正月十五,老四推開門就感覺到風不小,但太陽卻出奇的好。沒有化完的雪,在陽光下發著刺眼的光。幾只鴿子從屋瓦上飛過,院子里就飄起吹下來的雪。

老四到廚房,妻子葦纓已經在那里忙活上了。老四倒了熱水,邊洗臉邊對葦纓說,“把家里的東西都做了吧,你明兒也跟我一塊走,家里沒人了。今天吃過,明天就都走了。”妻子笑著答應說,“晌午你可要少喝點啊!”老四沒吱聲。

還沒到晌午,毛孩、小房、臘羔、前進、大軍等八個人就先后都到了。老四高興地讓他們進屋,散煙,喝茶,說話。老四把一箱古井酒搬出來,對小房說,“你今兒就是酒司令了,開酒倒酒的事,都是你包了。”小房就笑。一會兒,菜端了上來,老四招呼他們入了桌。酒倒好了,老四端起酒杯,把桌上的人看了一遍,然后說,“今兒是十五,哥請你們吃頓飯,明兒我們就又走了。感謝你們一年來對我的幫助,沒有你們,我這個工頭兒也當不成啊。我敬弟兄們一杯!”說罷,大家都隨老四站了起來,九只杯子碰在一起,大家都笑了。喝了三瓶,人們的情緒都被酒點著了,你給我碰,我給你碰,好不熱鬧。由于開始時,都分別敬老四酒,老四就喝得多些。毛孩又端起酒杯給老四敬酒時,老四笑著說,“兄弟,這次再去可不許再去找女人了啊!”毛孩一口把酒喝了,才說,“四哥放心,那些個女人又沒鑲金邊銀邊,千人睡萬人騎,虛情假義的,還是自己的老婆實在。放心吧,我要是再去找一次,你就把我給騸了!”桌子上一陣大笑。

六瓶酒喝光了,有幾個人有些醉了。老四就說,“不喝了不喝了,明天就走了。再喝,恁的那些女人可都要罵我了!”飯一會吃完了。點著一只煙,都起身出了屋門。老四把人送到院門口,卻把小房叫了回來。他對小房說,“兄弟,聽哥一句話,別讓小青去了!”小房一聽急了,就說,“四哥,你放心吧!小青被兄弟給拿下了。咱男人的物件有三根筋,弄了誰誰給咱親!絕不會給你添亂。老四見小房語氣堅決,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隨你吧。反正哥把話說到了。”

正月十六晚上老四和他帶的四十多個工人到了工地。欒正杰也是下午到的。他給老四打電話說晚上在一起吃飯。老四就把從家里帶的油炸的麻葉子帶上,來到了洪福酒樓。老四到的時候,欒正杰、會計菊花、菲菲,還有另外四個他不認識的人已經都到了。老四趕緊給每人遞了一支煙,問著過年好。坐下來后,欒正杰笑說著,“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父親,孫胖子不能在這干了,就叫父親來幫點忙。”老四趕緊站起來,握著這個六十來歲的人的手,笑說著,“我眼拙,原來是欒大爺啊!”欒正杰笑了笑,接著說,“這是新來的技術員朱工,這是安裝的李老板和查老板。”老四一一與他們握了手,然后坐下。這天,酒并沒喝太多。欒正杰第一天請吃飯,一則這是工地的規矩,二則是讓老四與新來的認識一下,將來好在一個工地上互相照應。但欒大爺卻喝了不少,一是他能喝點,二是大家都要敬他。

主體已經封頂,鋼筋工和木工就沒有了活,剩下的粉墻、做地、水電、門窗、小配套就都是瓦工和水電工的活了。老四讓毛孩負責小配套的帶班,讓小房負責粉墻和做地。粉墻和做地按平方承包,一個大工配一個小工,粉一平方拿一平方的錢;做地也是一樣,也是按平方拿錢,這樣不僅工期快,而且就沒有磨工的了。小房也就是檢查質量和抄平方數。欒正杰對老四這種管理辦法很贊同。他心里想,老四是個明白人,不用人教的,他自己就能看破活中的道道來。人又厚道,將來是肯定是能干大事,掙大錢的。欒正杰也高興啊,工期提前了,他的管理成本就降了下來,總公司合同簽的還有獎勵呢。他就對老四說,“老四,加把勁,提前工期獎勵的錢我都給你。”老四就笑著說,“欒老板,我只掙我應得,你這樣看重我,我不能對不起你。不過,安裝那邊你還得催催。不然,最終還是交不了工啊。”欒正杰遞給老四一支大中華,然后說,“我知道了。”

金三月銀四月,天不熱不冷,風也不大,白天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正是工地上的最好時光。老四幾乎天天在工在上,他想早一天把工程提前了。欒正杰卻來得少了,聽說他去接工程去了。做工程的就跟劇團趕場子的一樣,得提前找下一個場子,不然,這個工程完工了,接不到新工程,設備、工人就都得晾起來。這是搞建筑工程的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已經快有十天沒見欒正杰了。這天晚上,老四吃過飯,從工地上轉一圈,心里倒真有些想他了。他回到住處,打開電視,電視里正播著《梨園春》擂臺賽。一個小姑娘正在唱《打金枝》選段:有——為——王——我……正在這時,老四的手機響了,他把電視聲音調小,打開手機,那邊就傳來欒正杰的聲音,“老四,這幾天見你欒大爺嗎?”老四心里一驚,想了想,還真有三天沒見他了呢。就說,“有兩三天了!欒大爺咋了?”欒正杰就急急地說,“你快到工地上來。我聽菊花說他兩天兩夜沒有回來了!”

老四趕到工地,欒正杰正在那里訓著會計菊花。菊花顯然有些怕了,支支吾吾地說,“好像三天前,有兩個年輕人來過,欒大爺跟他們走的。”欒正杰就追問,“你記清了嗎?”菊花就回憶著說,“是的,我當時還以為欒大爺跟他們一道打牌去了呢。”欒正杰一遍一遍的撥著欒大爺的手機,手機發出的都是,你撥打的電話沒有應答!老四感覺不妙,打牌也不能一打兩天兩夜啊。他便想到是不是被誰綁架了。但他本不想直接說,但還是說了,“欒老板別急,再找找看。總不會是被誰綁架了吧。”欒正杰想了想,堅定地說,“不可能!要是被人綁了,那我肯定該接到電話了。”老四一想,對啊,綁人不是要錢嗎。不給欒正杰打電話就不是要錢,就不可能是綁架。那會遇到什么事情了呢。老四越想心里越后怕。這時,欒正杰說,“老四,走,跟我一道報案去!”

欒正杰和老四來到開發區派出所。剛說了幾句,就被接待的一個警官打斷了。他看了看欒正杰說,“你說的事主是欒本正嗎?”欒正杰連忙說,“是啊,是啊!我父親就叫欒本正。”這個警官怪笑了一下,向椅背上靠了靠,才開口說,“我們正要通知你們家屬呢!”“他發生了什么事?”欒正杰緊張地站了起來。這位警官示意他坐下,欒正杰坐下后,他接著說,“欒本正因涉嫌強奸罪,被依法拘留了。”“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我父親都六十多了,怎么能涉嫌強奸呢?”欒正杰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大聲的爭辯道。這位年輕的警官突然一拍桌子,大聲喝道,“這是你高聲說話的地方嗎?有什么不可能?只要是男人,長著家伙,就都具備涉嫌犯強奸罪的可能!”

欒正杰和老四出了派出所大門,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們就站在車前。老四拉開車門,欒正杰才坐進車里。他點上一支煙,一口接一口吸。一支煙吸完了,他似乎有了辦法,掏出手機給胡總打電話,“胡總,我是小欒啊——是這樣,我父親被開發區派出所拘留了,說是涉嫌犯強奸罪。對,對,我想這也是不可能的啊。你就給我打電話問問吧,到底是咋回事——啊,好,好,我等你電話!”欒正杰合上電話,放松了些。老四就遞給他一支煙,然后說,“欒老板別急,胡總可是這商城的名人,他能擺平!”欒正杰想了想,就說,“對,對,他肯定能擺平!”

吸完煙,欒正杰發動了車子,向工地駛去。剛跑了幾分鐘,手機響了。他一腳踩住了煞車,車子向前一沖,停了下來。打開手機,就聽那邊傳來了很低的聲音。老四聽不清說的是什么,就只聽欒正杰不停地說:知道了——嗯,知道了——知道了——好,好,明天我去辦公室找你!關了手機,欒正杰又發動了車,一句話也不說。老四也不好問什么。車子到了工地,欒正杰打開工地辦公室的門,拉亮燈,坐了下來。老四也坐了下來。欒正杰點著煙,對老四說,“這不可能,他怎么會強奸這個女人呢。”老四就問,“哪個女人?”欒正杰嘆了口氣說,“就是送防水膠的那個!”這時,老四想起來了,那是一個湖北女人,應該有四十歲了,頭發燙得跟獅子狗一樣。她是每次來送膠時都跟欒大爺又說又笑的。但老四還是不相信,欒大爺會強奸她。就是真發生了那事,也一準是你情我愿,為了騙點錢而矣。

鎖老七也聽到這個消息,就給老四打電話。最后,老四問,“七哥,紅字咋樣了?”鎖老七就在那邊說,“別提了,前幾天我租的房子被查了,說是我們非法同居,罰了一萬。不給錢就要拘人。這事過后,紅字就想走了。我給她兩萬塊錢,她回東北了。”老四在這邊說,“好事,女人啊,女人的那東西看著是個蜜蜜棗,其實是個害人坑。”鎖老七就在那邊說,“老四,你放心,我是被女人纏夠了,天仙玉女也動不了我的心。”老四沒說什么,只是笑。

接下來的日子,欒正杰就沒來過工地。老四也不好問,他只有把工地上的活干好。但他還是從趙工、周工等人嘴里不斷地聽到一些消息。都是個圈套,欒大爺是跟這個湖北女人去了麗云賓館。喝了一杯水就沒有了知覺,醒來的時候,他和那女人都光著身子躺在床上。這女人跟他要二十萬,欒大爺不給,就回到了工地。兩天后,就被兩個便衣公安帶走了。后來,胡總讓他弟弟胡老三出面擺平。先是說公安同意,只要那女人愿意和解,撤案,他們就不問了。欒正杰給公安花了錢,又給和事的中人花了錢,那女人寫撤訴時也拿到五萬塊錢。但后來還是不行,上面又說人都拘了,不能說撤就撤,得檢察院同意。再后來,又聽說做了精液驗證,只要化驗出那女人內褲上的精子不是欒大爺的就行。胡老三領著欒正杰又在檢察院和省公安廳跑了兩個多月。一會兒說人馬上放出來,一會又說不行了。老四被各種消息弄得心神不定的。但他堅信自己的判斷,欒大爺和欒正杰是被人編著圈兒的黑了。

時間過去半年多了。這天欒正杰到工地上來了。老四遞給他一支煙,小聲的問道,“欒老板,欒大爺的事情差不多了吧?”欒正杰長嘆了一口氣,又長嘆了一口氣,然后說,“老四,這天下不公的事太多了。錢都花六十萬了,越弄越麻煩。只有認了!”

沒過幾天,欒大爺的事開庭了。因強奸罪被判三年。那天,欒正杰從法庭出來就給老四打電話。老四到了他的住處。他們就開始喝酒。兩人喝了快兩瓶了,欒正杰顯然是喝多了,流著淚對老四說,“難啊,咱做工頭兒的啥也不是。別看苦心巴力、裝孫子求爺爺的掙倆錢,可那不是咱的啊,說不準哪一天就又乖乖掏出來了。最后怎么樣?拿了錢,還得坐牢!錢算他媽的什么東西,連那些鳥人的一句話都不如……”

秋天是植物消瘦,動物長肉的季節。

進入十月,秋天就快過完了,可老四覺得欒正杰不但沒有長肉,而且越來越瘦了。人也萎頓了許多,也沒有了精神。老四年輕時跟師傅打拳賣藝時,聽過一個買藥的老頭說過,人就活個精神;精從腎來,神自心生。身瘦腎衰,精氣不夠人就志短氣虛;心思煩亂,自然神無從來。現在看來,欒正杰由于父親的事確實精神萎靡,心氣不足。老四覺得這不是個小事,他必須幫一幫欒正杰。這并不僅僅是,他跟著欒正杰做工掙錢,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看著欒正杰這樣沉下去。人生一世,誰還沒有個坎坎坷坷,關鍵是趴倒了再站起來。老四就常找欒正杰聊聊,給他說些開心的事。但欒正杰雖然有些好轉,但情緒還是時好時壞。他父親出的這事,他瞞著母親,而母親卻時不時打電話來,她似乎感覺到老頭子出事了。每次電話來,欒正杰幾天精神都特別的差。

老四為了不讓欒正杰為工地多操心,他就更盡心,工程也就進展得很快。樓前的下水道、路面、車棚等小配套工程,也在收尾中。老四給毛孩和小房安排好后,就想請欒正杰出去走走。這天,他給欒正杰說,“欒老板,你開車到我老家去一趟行嗎?你也去散散心,我給你弄點野味補補。”欒正杰也正想出去走走,就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六個小時的車程,他們就來到老四的老家,龍灣。這地兒之所以叫龍灣,是有一個不太大的龍河在這里拐個了灣,河的上游有五條支流,像龍的五爪,溝溝坎坎河河。一灣灣一汪汪的水,蕩漾回旋,水波閃閃;河坡堤岸長著各種果樹和莊稼、野草,野雞、野鴨、野狗不時飛來跑去。

欒正杰看著這里的一切,心里猛一敞快。他跟老四說,“這兒真是世外桃園啊!等過兩年,我就到這兒來養老算了。”老四就笑著說,“是啊,這真是個舒心的地方,我要是再掙點錢夠養老的就回來。當然,就是掙不到錢,也是早晚得回來的!”欒正杰就說,“放心吧,有我在,你會掙到錢的。”老四趕緊接著說,“這可是你說的啊。你不是說不干了嗎?你不干了,我跟著誰掙錢呢。”欒正杰就笑了笑,“今兒你帶我來這里,心情好多了,又想繼續干了!”兩個人就邊笑邊在這里轉悠著。轉了兩個多小時了,老四就對欒正杰說,“欒老板,看兄弟我給你露一手!”欒正杰有些驚奇地說,“好!”老四說,“你坐這里等著,那邊有條野狗,我去抓。”欒正杰向前面的一片雜草望去,什么也沒有啊。

這時,老四慢慢地向那片雜草走去。他快到草地前,把食指往嘴上一放,嗚嗚吹上幾聲,一條野狗就乖乖地向他身邊跑。等野狗離他有一丈多遠時,他就蹲下了,從懷里掏點什么,平放在左手心,手貼著地面,野狗就越來越慢地向前走,走著走著就俯在地上向老四跟前爬來。野狗離老四的手有半尺遠時,他就伸出右手,輕輕地撫著狗脖子上的毛。突然,老四的手往前一送,一抓緊,一翻,噔嘣一聲,他的手像鉗子一樣鉗住了野狗的嘴,這時野狗的兩只后腿蹬扒著撲騰了幾下,就再也動不了了。欒正杰驚得半天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老四叫他,“欒老板,來啊,今晚咱就吃它了。”

回到老四的家。老四很麻利地把狗嗆死,剝了皮,下到燒柴的地鍋里。老四又把提前買好的花椒、元茴、丁香、桂皮、生姜、砂仁、玉果、白藏八大料放進去。大約一個半小時,肉煮熟了,色澤鮮紅,肉爛而不膩,香氣濃郁。老四拿出一瓶酒,打開,然后對欒正杰說,“欒老板,這種狗肉能安五臟、輕身、益氣、補腎、健胃、暖腰膝、壯氣力、補血脈、補勞傷,可是個好吃食啊。”幾杯酒下肚,欒正杰來了精神,他對老四說,“生活原來還這般有滋味,陽光世紀城那標我準備投了……”

車子到回商城的時候五點多了。欒正杰回住處去了,而老四卻直接去了工地。四天過去了,工期進度比老四臨走時的安排慢了點。老四在工地上轉了一圈,沒有見小房。他就問毛孩,小房到哪里去了。毛孩說,“剛才還在呢,沒走遠。”老四給工人散了煙,就走了,他想到工棚去看看。來到工棚,見小房正坐在門外吸煙。見老四來了,小房趕緊站起來。但老四已經看出小房精神不太好,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掏出煙,準備給小房,小房就趕緊兩步上前接著。煙點著了,老四笑了笑說,“咋了?這還沒入冬,就霜打的一樣了。”

小房猛吸了兩口煙,枯皺著臉,欲言又止。老四心里已判斷得八九不離十了,可能就是為了他未婚妻小青的事。想到這里,他就說,“看你那個熊樣兒,有啥大不了的事?給哥說說。我還不相信真有解不開的疙瘩!”小房嘆了聲氣,就囁著聲說,“這倆月俺就感覺不對勁兒了。”說罷這句就不再言語。老四等了半天,見沒有了下話,就有急的說,“說啊。咋還大喘氣呢!”小房又接著說,“開始,俺先覺著她對俺不親熱了。前天晚上,她竟不讓俺去她住的地方,說影響她工作。白天工作,夜里還給誰工作?反正她有點變心了。”老四一聽更明白了,就對小房說,“那讓她回老家,你們結婚不就得了。”“她要回去就好了,她說如果俺要逼她,她就給俺吹!”小房說過,緊緊地抓住自己的頭發。

老四就說,“看你那熊樣,我早就說,你這是讓耗子給貓當服務員,掙錢不要命。現在好了!你還愣著干嗎呢?去洗個澡,收拾收拾,晚上就去她那兒不要回來了。”小房看了看老四不解地問,“我去弄啥啊!”老四就急著說,“你不是說屌上有三根筋,操誰,誰跟你親!按說,這都不是我當哥的能說出口的話。”

老四說罷,轉身走了。

欒正杰從老四的老家龍灣回來,人就有精神了,變了個人一樣。他開始為陽光世紀城投標忙活著。老四也打聽過了,陽光世紀城是一個新加坡女老板干的,中標了,是包工包料,干的是交鑰匙工程。只要工程合格,開發公司就不會有那么多麻煩事,利潤也自然會多的。絕不會像現在干的國有企業的工程,料是開發商親友供,還要給這些管工程的燒香進供、花錢打點。他從心底希望欒正杰能中標,這不僅僅是他又有活干了,而是他也不想一邊干活一邊伺侯這些關關道道的大鬼小神了。出力掙錢,圖個快活。現在,錢花出去了,也通過這些人掙了些不該掙的錢,但心里總感覺不踏實,不舒坦。

欒正杰投過標這天,輕松了不少。他來到工地上轉了圈,對老四說,“快點掃尾,拔蠟走人,那邊開過標就動工。”老四一聽心里很是高興,他知道,欒正杰這人說話是有準頭的,沒有把握他不會說這樣的話。他陪欒正杰從樓上走下時,就說,“欒老板,今天你高興,我請你喝兩杯?”欒正杰很爽快地答應了。

老四和欒正杰正在喝酒的時間,毛孩打老四手機說,找不到小房了,打電話也不接。欒正杰就說,“今天不喝了,工地上少人是大事,你快去工地吧。”老四出了洪福酒樓,他正在想這小房到哪兒去了呢?這時,趙工打來了電話,讓老四到總公司胡總的辦公室。老四預感這事估計跟小青有關,就急急地去了。

到了胡總的辦公室,見小房堆在沙發上說著什么。胡總見老四來了,就對老四說,“把他領走,再不走我就報警了。”老四連忙陪著笑臉說,“胡總,這到底是咋回事呢?”胡總把一張紙遞給老四,然后說,“你看看!”這時,趙工就說,“這是小青的辭職信,寫得明明白白的是自愿走了,你看這不是紅手印嗎?”老四看了看,就明白了。這事,你小房再在這里鬧也是沒有用。于是,他就對小房說,“走吧!小青寫得明明白白的,你給胡總要哪門子人。自己的媳婦自己找去。”小房先是不動,后來還是被老四拉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小房也失蹤了。老四急啊,但急也沒辦法,一個長著兩條腿的大活人,也捆不住他呀。但他還是擔心。五天后的夜里,小房來到了老四的住處,見了老四坐下來就哭。小房回來了,老四就放心了,他知道只要小房不出事就行,小青肯定是跟上胡總了。老四把小房罵了一頓,小房才說出真相。原來,他跟蹤胡總,終于在郊區一棟別墅里看到了小青。他被保安打了一頓,胡總才讓他進去。小青把兩萬塊彩禮錢給了小房,還給了五千塊的利息,然后就說一刀兩斷。胡總最后也甩給他兩萬塊錢。同時,甩過來的還有一句話:你再敢來這里,我就讓你永遠消失!

老四聽小房說完。吸了支煙,又吸了支煙,然后說,“你走吧!不要在商城了,不然,你不會有好果子吃的。”小房就嗚嗚地哭。老四就罵道,“你還是個男人嗎?那個賤人就是回來,你還敢要嗎?有這兩萬塊錢,回咱龍河灣,啥黃花大閨女找不到啊!”

陽光世紀城這次分三個標段,一下開標12棟,近10萬平米,每個標段4棟,但投標的有11家建筑公司。當然,這11家中有實力的也就6家,但這6家也會使競爭十分激烈。尤其,人們都知道陽光世紀城的胥老板是從新加坡來的,聽說相當有實力,而且工料全包,建設中就不會有太多的麻煩,即使利潤少點大家也會極力去爭。由于父親的事讓欒正杰心情不好,他本來對投標并不抱太大的信心,就抱著無所謂的態度投的。中了就干,中不了就休息一段。但投標前,東州一建、華南二建、成大建安、北方四建、商城一建5家公司都分別找到他,要與他聯合抬標。

因為是大家抬的,你中標了就要拿出一些利潤分給這幾家公司,當然得按抬高的比例。這也是建筑這個行的行規,不然沒誰給你抬高。問題是,這里面存在著很大的不確定性,誰都想中標,就是價格低點中了,也畢竟比沒中標,分點抬標費劃算。雖然大家說好了要比正常預算價高1—5個百分點,但誰也不知道對方是否真這樣做。其實欒正杰不想這樣做,現在他覺得人只能掙自己應該掙的錢,錢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是有定數的,不能強掙,強掙也不一定能掙到,就是掙到了也不一定是好事。他想,自己就是要做莊中標,也不會抬價的。但他為了能在這個行里混下去,還是答應了來找他們的公司參與這件事。當然,這也是他做的兩手準備:他不準備抬,真中上了無非給其他幾家一點錢;要是別的公司準備騙他,他中不了標,也可以得到50萬。

許多事情往往是出乎意料的。就在他準備投標的前一天,一個陌生電話打過來。前兩次他沒接,第三次接了,對方是一個女的,說自己是新美國際公司的,要見他。欒正杰聽罷,吸了支煙,最后還是決定去了雅蘭茶吧。

見欒正杰的是新美國際公司的江總。她開門見山的給欒正杰說,“欒總,聽說你想參與陽光世紀城項目?”欒正杰笑了笑說,“標書做好了,準備投標。”江影笑笑,然后說,“我們也了解了一下你的情況,如果讓你做這個工程,我們做筆交易如何?”什么交易?欒正杰心里一驚,但立即明白了八成,他想肯定是與胡總有關的。他吸了一口煙,也笑笑,然后說,“江總說的,我不太明白。”江影又笑了笑,然后從手包里拿出一張紙,放在茶桌上,用右手食指推給欒正杰。欒正杰看著江影,但江影并不說話,只是兩只眼盯著他。他看了看推在眼前的紙片,抬眼時正與江影目光相碰。江影再次笑了笑,然后用食指把紙片拉了過來,收回手包里。欒正杰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表情僵硬得很。

這時,江影端起茶杯,她并沒有喝,而是端在空中,盯著欒正杰的兩眼,聲音很低的說,“我不要你現在回答,明天中午給我回話。不過,有一點要提醒欒總,你做不做沒關系,但要是給我走了風聲,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啊。后果,我想你是知道的。”說罷,抿了一下茶杯里的水,笑著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欒正杰回到家里,就把自己關在住處。飯也不吃,就只抽煙、喝酒和水。從下午到晚上,現在天快亮了,屋里煙霧重重,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不停地大口吐氣。城市鐘樓又一次敲響了,聲音雖然隔著玻璃,但那拖著長音的響聲還是傳到了屋內。欒正杰突然站了起來,把手中的酒瓶猛地往茶幾上一摜,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和玻璃。隨著一股清新的風吹過來。他長長的吸了一口,然后罵了一句:是你先不仁的,也別怪我不義!

水晶宮洗浴會館是欒正杰的老去處。他一進門,服務生就把他請進了一個單間。欒正杰很快把自己脫干凈,趿著拖鞋走向池子。他進了池子,感覺水熱一下子從下到上漫過全身,感覺舒服極了。很快這種感覺就消失了,他的心思依然放在江影和胡總身上。他突然覺得胡總這些年對他太不仁義了,從他身上剝了一千多萬,而且在他父親出事時,胡老三還詐了他那么多錢。你們的心也太黑了吧!但他也知道,他一旦把這些細節交給江影,胡總就有可能進局子,商城房地產開發公司就會出現問題,新美國際公司就會在商城獨領風騷。但這些事與他欒正杰關系不大了,他并不只是非要拿到這個標、掙多少錢,更重要的是要扳倒胡總,出口惡氣。當然,做任何事都是有成本的,欒正杰不可能不考慮成本。他想,既然如此了,也要盡力與新美國際較一較勁。

從水晶宮出來,欒正杰三次掏出手機,又都一次次地放進了包里。最后決定他還是要等江影的電話。坐進駕駛室,他并沒有發動車,而是又點了一支煙。剛吸了一半,手機響了。他知道是江影的。他沒有慌著去接,等鈴聲響了三下時,他才按下接聽鍵。那邊便傳來江影低沉的聲音:欒總,想好了吧!欒正杰憋了一口氣,鎮定了一下,說:想好了。停了一下,江影才說:那好,十分鐘后老地方見。

欒正來到了雅蘭茶吧,坐下,點上一支煙,正在要茶時,江影到了。江影坐了下來,對欒正杰笑了一下,然后說,“我知道欒總是費了思量的,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茶上來了,欒正杰端起來,喝了一口。江影看著他笑了一下,然后說,“欒總是個喜歡喝熱茶的人,爽快。那我也就直說了,這次交給你兩個標段,按進度付款,不讓你墊資!不過,你得保證給我的東西也是貨真價實的!”欒正杰笑了笑,把煙掐掉,然后說,“江總放心,我是搞工程的,尺寸的事我還是能把握的。”江影喝了一口茶,看著欒正杰的兩只眼睛說,“好!開標后把東西給我。不過有一點我要提前告訴欒總。”欒正杰心里一愣,看著江影說,“說吧。”江影端走茶杯說,“我是很忙的,交給我東西后,以后就不要再找我了,以后我們倆壓根就不認識了。不過,工程的事我會在后面按約定給你辦得滿意的!”欒正杰笑了笑,望著江影眼鏡片后面的眸子,爽快地說,“好!”

開標這天,老四正在工地上仔細的檢查著,因為后天就要驗收了。五點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打開手機,欒正杰就在那頭說,“老四,你先到同慶樓訂個小房間,我一個小時后就到!”老四心里一喜,他知道欒正杰中標了。就立即離開工地,回到住處。到了住處,他換了件衣服,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打的去了同慶樓。

同慶樓在商城是高檔的酒店,也最有特色。包間要么十二人臺、要么四人臺,中間的房間不多。這主要是為了適合顧客的特點。來這里的人,要么是高檔的大聚會,要么是極要好的人邊吃邊說事兒的。老四要了個小房間,讓欒正杰點了兩個主菜,他又點了兩個主菜,其它的菜就由酒店自主配送了。老四要了瓶古井貢十年陳釀,兩個人就喝了起來。老四知道是中標了,就不再說中標的事,只顧給欒正杰碰酒。喝了有八兩酒,欒正杰的心情沒有剛來時好了,話也沒有剛才多了,還不時嘆著氣。老四摸不清到底是咋了,就試探著問,“欒老板,不是中標了嗎?你咋犯愁了呢。”

欒正杰搖搖頭,沒有答話,端起酒杯,一仰頭喝了。老四想,中標了,那還有啥作難的呢?莫不是資金有問題。墊資干工程這也是行規啊。他端起酒杯給欒正杰敬了一杯,又試探著問,“是不是資金緊張?”欒正杰點上一支煙,看著老四說,“不是。房地產這行就是四兩撥千斤的事,開發商讓我們墊資干到出地平,他就可以拿證銷售,甚至不動工都能買樓花。他們收了錢就會開始給我們付錢。我們做工程的,只要中了標就可以召來供料商,就會有人給咱送料。咱只要有租設備、拉圍墻的錢就行了。你說錢算啥?不是大問題。”老四雖然也知道些這里的道道兒,但聽欒正杰一說,心里就更疑惑了。那到底是為啥長嘆短吁的呢?他見欒正杰沒說,自己就不想再問了。端起酒杯,邊給欒正杰邊碰邊說,“我也給你幫不了啥忙,我就再敬你杯酒吧!”

欒正杰喝了這杯酒,想了想,便開口說,“老四啊,干工程這行,水深得很。有些事啊,你不知道也好,知道得多反而成負擔了。”老四就說,“是啊,是啊,我只要知道跟著你好好干活就行了!”兩個人就又碰了一杯。這時,欒正杰說,“老四,這五萬平方利潤咱倆四六分,你四我六!”老四一聽,猛的一驚,他只想掙自己包的清工錢,從沒想過分欒老板的利潤,何況這工程也沒有這一說啊。就笑著說,“欒老板,你看得起我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我掙我應該掙的,你掙萬萬我不眼黑。”欒正杰望著老四,自己喝了一杯酒,然后說,“老四,我也不是白給你利,因為我想在老家開個廠,工地的事得你全操心。”老四也喝了一口酒,很認真的說,“操心是應該的,只要欒老板信任我,分成的事以后再說吧。”欒正杰也笑了,兩只酒杯咣地一下碰在了一起。

老四干的兩棟樓土建整體驗收后的第五天,監理公司的陶工給老四說,胡總被雙規了。老四對雙規不太明白,但他知道是出事了,被政府抓起來了。陶工走后,老四就給欒正杰打了個電話問這件事。欒正杰沒有接老四的話茬,而是在電話那頭說,“老四,我正要找你呢。你盡快回老家再弄來百十號人,陽光世紀城這邊半月后就開工了。”老四還是想問一下胡總的事,就又說,胡總出事了,這邊工地還沒交呢。欒正杰就說,“我們是干工程的,胡總的事跟你沒關系,你現在就去招人,我這幾天有事外出一次。你就不要給我打電話了。”

第二天,老四就回到了龍灣。回來的當天晚上,小房來到了老四家。說了一會話,小房就問,“四哥,商城開發公司那個胡總出事嗎?”老四一愣,立即明白了一些,他眼盯著小房問,“啥意思?你老實給我說。”小房低下了頭,點上一支煙,吭哧了好一會才開口說,“有人找到我,給我一萬塊錢,我寫了胡總與小青的事。”“什么?你,你,你咋做起這事了!”小房膽怯地望著老四說,“誰讓他奪我的小青的,興他胡總不仁,就不允許咱不義了?我還按了手印呢。”

老四猛吸了一口煙,聲音很大的說,“小房,你有種,那是咱鄉下人做的事嗎?你等著吧!”

秋收過后,該走的男人又從田野鄉間走回了城市;散在城市里做工的男人,還沒到該回來的時候。這時候,鄉村里的男人比公狗都少。老四要想一次招到百十號人,實在是困難。他在龍灣呆了十天,才湊夠50人。他心里貓抓狗撓的一樣,因為欒正杰要求他帶百十號人過來。他準備先帶這些人回商城,實在不行的話,再從商城勞務市場上抓點人。

這樣想好了,他覺得應該先給欒正杰打個電話,給他事先說一聲。他撥欒正杰的手機,怎么也撥不通,一連撥了一天都不通。這時,老四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他感覺欒正杰肯定因為胡總的事被牽連了進去。越想越覺得自己判斷有道理,聯想到那天欒正杰他們喝酒時說話,心里更加沒了底,他不知道欒正杰還能不能出來了。最后,他決定給菲菲打電話,問問情況。菲菲的手機打通了,菲菲告訴他說,欒總沒事,到外地去了一趟還沒有回來。工人的事先停一停吧,陽光世紀城那邊一時還開不了工。老四感覺似乎更不妙,他便決定立即回到商城,因為他怕自己的工地上再出什么亂子。現在欒正杰出事了,如果再出什么亂子,那就更不好收拾了。

老四來到商城時已是晚上十點了。他事先沒有給毛孩打電話,自己隨便在街上吃了點東西,就向工地走去。現在工程主體驗收完了,由于胡總出事,配套、水電、消防等分項驗收就停了下來。工人就沒太多的事可做,工棚里燈火通明的在打牌和侃大山。老四剛走近工棚門口,就聽見里面熱熱鬧鬧地爭吵著什么。他就沒有進去,而是站在外面聽了起來。

為啥咱那么苦,掙錢還那么低呢?每天十多個小時,一年純收入也不過4000塊。聽說有一個縣委書記,八個月收入500萬呢!這有啥稀奇的,哈爾濱有家醫院治一個病人就收了550萬呢,比咱全村人一輩子的收入還高!老四聽出這是臘羔在聲音很大的說著。話音剛落,前進就接了上來。向地上很重的唾了一口,尖著嗓子說:咱農民工的地位咋那么低?咱農民不是排在工人老大哥之后面,位居老二嗎?咋了個“工”字之后就成了老末了?咱見人低三分,出了工地就遭白眼,這上吊山上說理去!毛孩子就接著說:前進,我們都愿意當農民工老末,你去當老二吧。工棚里就響起一陣笑聲。笑聲停了,大軍又發起了牢騷:現在城里人失業有補助、生病有保險、生孩子有保險,咱農村人就是鐵人啊,咋就沒有這補助那保險的?毛孩打住了大軍的話:說這些不咸不淡的鳥話有啥用,誰讓你投錯胎了啊!

老四聽著覺得怪入耳的,就點上了一支煙。平時這些人雖然與自己在一起,倒沒聽他們說這些事,更沒想到他們能把話說得那么精彩。他便想再接著聽一聽,也好了解這些弟兄的心思。這時,臘羔卻轉換了話題,他拍著身下的木板說:都別胡吊扯了,說點正事吧。這半夜里三更的說啥吊正事?前進就截他的話。前進也不讓話頭,就接著說:現在胡總出事了,欒總也進去了,眼看就完工了,咱的工錢還懸著呢。工棚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大概有兩分鐘時間,大軍就說:聽說進去不少人了呢!老四一聽這話,覺得不能再讓他們胡扯下去了。就大聲的咳嗽一下,推門進去了。屋里的人見老四進來了,都從床上坐了起來,對著老四笑開了。有些發紅的燈光下,十幾張古銅色的臉,顯得有些變型和怪異。

老四給他們每人扔了支煙,笑著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然后說,“天不早了,別胡吣了!要知道言多必失,隔墻有耳。咱是打工的,那些事跟咱不沾邊邊,早點睡,養足精神,欒老板出差這兩天就回來,一回來陽光世紀城就開工了。”說這話時,他心里也沒底,只是為了穩住這些人,隨口說的。因此,話一出口,他也覺得心里沒底。他吸了一口煙,就把話岔開了。他看著臘羔又說,“別不知足了,咱農民也有好的地方。有人說,咱房子蓋了千千萬,自己沒有一瓦片!我看這話說錯了。咱親手蓋的房子最早的住戶就是咱們!那些沒完工、沒裝修的樓房,哪個不是咱們先住的,咱們是年年住新房啊!”工棚里響起一片笑聲,幾個人都說還是四哥說得對。老四知道這些笑都帶著自我解嘲,但他還是很開心地走出了工棚。

第二天,老四給菲菲又打了一個電話,他沒有提欒正杰,而是告訴菲菲他已經到商城了。菲菲就說,你別急,離開工沒幾天了,老欒肯定很快回來了。從菲菲的話中,老四聽出了一些底氣,他判斷菲菲是知道欒正杰的情況的,甚至她是能與欒聯系上的。這樣想來,心里就安生了不少,也不再急了。他就在工地上指揮著自己的人,加快工程掃尾。雖然他知道胡總出事了,整體驗收是要些時日的,但他還是認為應該先把工地上的事做完,反正是自己的活,早晚都得干完。晚干不如早干,一氣呵成,既省工又省心。至于胡總出來不出來,對自己關系并不太,商城房地產開發公司也不會因胡總進去就散攤子的。

陽光世紀城是元旦開工,現在離開工還有六天。老四算著日子,有些沉不住氣,就想再給菲菲打電話問一下欒正杰的情況。但他試了幾試,最終還是沒有打。他想,欒正杰又不是不知道開工的日期,無論他在哪里,他總比自己急。但他還是睡不安坐不寧的。這天夜里都快十二點了,他還是睡不著,腦子里翻來覆去亂哄哄的。又過了好長時間,他正想睡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他下意識地覺得肯定是欒正杰打過來的,就急忙拿起手機。按了接聽鍵,那邊果然是欒正杰的聲音,“老四,我出來了,明天早上你過來,我們商量一下開工的事!”老四連聲說,“好!好!欒老板你休息吧,我明天過去。”

元旦這天,陽光世紀城如期開工了。開工的場面很大,老四從沒有見過這么排場的開工儀式。他和欒正杰站在人群的第二排,前面八米多高的彩虹門下,紅地毯上站了十幾個官相逼人的男男女女。老四聽不太明白,但他知道新美國際這家新加坡的公司非同一般,省里市里的領導都來了,那肯定不一般。宣布剪彩了,震天響的禮炮轟轟隆隆地響起那一刻,老四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豪氣,他覺得給這樣的公司干工程,心里爽快,放心。

開工儀式結束后,欒老板照例給老四一萬塊錢,讓他給工人發點紅包和改善一下伙食。老四心里也高興,他每人發一百,然后又自己掏出兩千塊錢交給毛孩,讓他給大伙們好好的改善一下伙食。雖然有些小工頭,這個時候往往會扣下一點,但老四從來都不這樣做。他心里有本帳,這個時候工人高興了,將來多出點活,少出點事,自己賺的比這要多很多。雖然他也不是非要多賺回多少,但工人們也都心里明白,肯定不會讓他吃虧的。這次欒正杰接下的是兩個標段,八棟樓,占整個開工的一半,工地自然就大。這樣的工程,老四還是第一次干,心里有些拿不準先從哪里下手。

欒正杰看出了老四的心事,就笑說,“老四,春節前要把工棚搭好,圍墻接好。這個工程和別的工程不一樣,要先做配套,然后再做建樓。”老四表面上裝著明白,但心里還是拿不準,過去的工地都不是這樣做的啊,現在咋倒過來了呢。欒正杰接著說,“新美國際是外資企業,和國內的開發商路數不一樣,他們要先把道路、大配套、景觀做出來,然后建房。這樣,小區有看相,樓好賣,價格會高的。”老四突然明白過來了。

現在工地上用的是臨時電,顯然是不行的。但快半月了,高壓電就是接不過來。老四有些急,欒正杰也有些急。因為工地外一個村子里的一戶農民,死活不讓線路從他家麥田里過,給再多的錢都不讓過。按說供電局能平的,但聽說這家人后面使了龍城房地產公司的錢,就幫龍城公司給新美公司使拌子。老四想,新美公司這樣的氣派,難道連這樣的小事都擺不平嗎?他有點不理解。不僅老四不理解,欒正杰也不理解。這天,他去找新美公司項目經理姚總。姚總卻對欒正杰說,“我正要找你呢,這事你想辦法,三天內必須擺平!”欒正杰有些為難地說,“姚總,這事你給政府說一聲不就行了嗎?”姚總吐了一口煙,笑了一下,然后說,“這樣的事都找政府,那新美公司的臉往哪擱?就交給你了。”欒正杰還是有些為難地笑著說,“姚總,我恐怕不太好辦吧。”姚總有些不耐煩了,他掐滅了煙,望著欒正杰說,“辦法你能想到的,出了事有我呢!”

欒正杰走出姚總的辦公室,就給一個人打了電話。第二天上午,架線就開始了。老四聽說后,心里很是高興,他覺得新美公司還是行的,看開業那架式,肯定沒有他們擺不平的事兒。但下午的時候,他聽說那家人昨天晚上被人打傷了。天亮就沒有再有阻止架線。老四就覺得這事肯定有彎彎,欒正杰打來電話讓他一會去吃飯。吃飯的地點還是在同慶樓。欒正杰一般吃飯時開始是不說話的,只有喝了幾兩后才開始說些事。一瓶古井貢快喝完了,欒正杰望著老四說,“老四,我給你說件事。”老四端起酒杯給他碰了一下,然后說,“欒老板,你說吧。我老四雖然沒文化,但絕對是個盛事的人。”欒正杰把酒喝了下去,笑了笑,沒有說話,又倒上酒,然后舉起來與老四碰了一下。

欒正杰把酒咽了下去,才開口,“老四,我后天就去黑湖農場,你欒大爺馬上就可以出來了!”老四心里一喜,就高興地說,“好啊,我也去接欒大爺。”欒正杰笑了笑,接著說,“不用了。你在工地守著就行了。春節過后,我就不常來了,工地就交給你了。”見老四有些吃驚,欒正杰又接著說,“我會再派兩個技術員幫助你的,你菲菲嫂子要辦服裝廠,我也不想在建筑這行混了,再說,我更不想再在這商城多呆了。我這項目我相信你能干好的!”

老四從來沒有想過欒正杰會說這番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正月,白天一天比一天長了一截。

早晚兩頭再加會班,工程進度就明顯加快。老四把每棟樓分成一個組,四棟樓基出了地面后,框架比賽著向上躥。老四看在眼里,喜在心底,那真真正正的是天天偷著樂。這種樂倒不完全是因為工程進度快,他的用工成本降低,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因為給欒正杰保證的事實現了。春節后,欒正杰來時老四向他保證過,一定盡心把工地管好,越是你欒總不常來了,我老四越要干出個樣子來讓你看看。老四心里想,絕不能讓欒正杰失望,更不能負了欒正杰對自己的信任和看重。

這天中午,鎖老七和老田一道來了。老四并沒有帶他們到工地,而是直接把他們帶到酒店去了。老四是不想讓他倆到工地去的,一是他們現在龍城公司干著鋼筋工和木工,二是欒正杰接下這四棟樓后,他們倆也想過來干,但都被欒正杰拒絕了。現在工程全交給老四了,鎖老七和老田心里多少有些不是味。這一點老四是明白的,所以他就小著性子給他們倆勸酒,好煙、好酒,笑臉伺候著,他們兩個也不好說什么了。第二瓶酒剛喝沒多久,三個人就都有些興奮了,開始用撲克猜起了酒。

老四輸了一杯酒,剛端起來正要喝,手機響了。他掀開蓋,那邊就傳來一聲哭腔:四哥,你快來吧,工地上撂倒十幾口人了!老四聽到毛孩這句話,起身就往門外跑。鎖老七和老田追到酒店門外時,老四已打上了車。工地上可是啥事都可能出的,老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撲通撲通地跳著,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自己的胸腔了。

下了車,老四就跑向工地。跑著跑著,他的右腿突然一軟,倒在了地上。望著不遠處的工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和蹲著的工人,他們在不停的嘔吐,老四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這時,大軍捂著肚子來到老四跟前。老四定了定神,大聲問:這是怎么了!大軍顯然是肚子痛得難受,呲牙咧嘴地說,“是食物中毒了!”老四這時清醒了過來,他也不顧得再理大軍,抖著手掏出手機,撥呼了120電話……

現在局面老四是沒有想到的。隨著工地上23人被呼嘯的救護車不停地拉進商城第二人民醫院,警車也來到了工地。老四正給先來的新美國際姚總說著情況,從警車上下來的警察就把他倆推上車,拉走了。在派出所里,老四有點膽怯,不知道說什么好。姚總就氣乎乎地要他如實說。老四鎮定了一下,就說,“工人中午吃的韭菜包子,我懷疑是韭菜有毒。”警察就問,“你咋知道有毒?”老四說:“鄉下現在種韭菜,一是怕蟲咬,二是灌水時加上那3911農藥,韭菜長得旺而黑。”在場的人都有些吃驚,作記錄的那個女警查就說,“種菜澆農藥?這不太可能吧!”老四就說,“咋不太可能,這是我親眼見過的。現在你們城里人吃的東西,啥沒有農藥?糧食和各種青菜都有農藥,而且量都大。”見在場的人都瞪著眼看自己,老四覺得他們認為自己說的是假話,就有些激動地說,“不只是糧菜有農藥,你們吃的各種肉都有大量的藥和激素。雞鴨鵝豬牛羊從小都是拌著先鋒藥和飼料喂,魚鱉蝦蟹也都是避孕藥和飼料!”

聽老四這樣說,記錄的女警官長嘆了一口氣,然后問,“這些有藥的,光城里人吃,你們農村人就不吃了啊!真是作孽。”老四還是覺得她不信自己的話,就又接著說,“農村人現在不吃這些了,種糧和種菜都是單種的,不加藥不上化肥,專留自己吃。”老四話剛落音,一個男警察就大聲說,“噫,你們這些農村人,不是專害城里人嗎。還想再來個農村包圍城市咋的!”這時,所長接了個電話后,就對姚總和老四說,“你們現在去醫院吧,筆錄明天做,隨叫隨到!”說罷,就對身邊的三個警察說,“快到商城社區,那里也有人吃韭菜中毒!”

老四和姚總來到醫院時,走廊上擠滿了病床。病床上的工人都掛上了吊水,有些人已經不再嘔吐了,基本都安靜了下來。他到一個一個病床前,安慰了一遍,心里也平靜了下來。雖然他知道這次要花不少錢,但畢竟沒有出人命。過了一個多小時,穿白大褂的人突然多了,院長也來了。一會兒,又來一群人。老四一望就認出來,走在前面的那個人是商城電視臺天天露面的市長,后面跟著的人他就不認識了。他被電視臺的記者擠到了樓道外面,里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十來分鐘后,記者開始往外退,接著,市長又被后面的人擁著走了出來。

走廊最里面有電視屏幕,這里不能抽煙,老四一邊看著床上的工人,一邊心煩意亂地看著節目。中央新聞聯播結束后,商城新聞開始了,第一條就是下午市長來這里的新聞。畫面一閃,老四竟看到了自己的半個頭夾在人縫里。這條新聞挺長的,最后一段老四聽得真切。電視上說:這是一次韭菜中毒事件,全城有70多人不同程度中毒,但沒有造成死亡事件。蔬菜批發商已被拘留審查,韭菜的源頭正在調查……

三天后,老四的工人全部出院。讓老四沒有想到的是,醫院并沒讓他出錢,錢由新美國際公司給付了。他很是感動,心里想現在社會真的和諧了,與過去不太一樣了。又過了兩天,他接到一個電話,讓他到新美公司辦公大樓去。老四不知道什么事,心里真打鼓。到了新美大樓大廳,他就被帶到了六樓,接著被領到樓的最里面那個門。門開了,里面是三套間的辦公室。老四是第一次進這么高檔的地方,有些稀奇,這里瞅瞅那里瞄瞄,眼就有些走神。這時,大辦公桌后面的那個女老總就說,“坐吧。”老四坐了下來,有些局促地瞅著她。領他進來的那個人就對老四說,“這是胥總!”老四趕緊說,“胥總,對不起,我給你找麻煩了。”

胥總就笑笑說,“別緊張。我下面的說你是個厚道人,我一看果真如此呢。”老四笑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時,胥總又說,“我聽欒總說過,你老家龍灣河那兒不錯,我想讓你找人按純天然標準種點糧和菜,也養些雞鴨鵝豬牛羊,好不好啊?”老四這才定下神來,向前坐了坐身子,說,“好啊,保證不加農藥化肥,不喂伺料!”胥總就笑了笑,然后說,“這一點我相信。其它的事,江總會找你談的。”老四連忙站起來,說,“胥總放心,我一定辦好。”胥總就又笑了笑,望著老四的眼睛說,“一言為定,這些日子,我可是要去你那里看的啊!”

轉眼間,夏天到了。這天,老四剛起床還沒來得去工地,就接到電話,說胥總要他陪著去龍灣看看。老四坐在轎車上走在前面,后面就是胥總和江總坐的越野車。兩個多小時就到了龍灣。正是初夏,河坡上的狗兒秧、貓兒眼、黃花菜,把河溝兩岸裝扮得如五顏六色的彩帶。由于河床深,河堤陡,站在河下向兩邊放眼望去,人就像在天上飄下的彩虹中。胥總顯然是被眼前的美景迷醉了,她也不說話,入神的向前走著。前面一汪汪一灣灣河水,蕩漾回旋,青青的蘆葦叢中,放鴨的孩子們,追趕著時飛時落的水鳥。胥總走上河岸,看著一畦畦青菜和一片片麥子,對身邊的江總說,“設計一下,讓小楊在這里給我蓋個農家四合院。將來我有時間就到這里來住上一段兒。”江總連聲說好。

陽光世紀城的項目完工了。在干這個項目期間,發生了幾件讓老四從沒有想到過的事情。先是毛孩在一天早上從腳手架上掉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出院后,老四讓他回來到龍灣專門管理胥總要求種的菜和糧,同時看管河灘上給胥總蓋的青磚白墻四合院。接著,菲菲給老四打電話,說她的服裝廠因經濟危機出口被阻,倒閉了,欒正杰炒股也賠了血本。老四聽到后,立即又把那筆錢匯給了欒總。他原本就沒有準備跟欒正杰分利的,半年前他就曾把那些錢匯給了欒正杰。但欒正杰卻又匯過來兩百萬,說這是事先說好了的,是老四應該得的。現在,老四把錢又匯過去了,心里安泰了許多。他已經很知足了,自己從來沒想到過能掙到兩百多萬塊錢。他現在在商城也買了房子,女兒也在商城上了高中。他除了戶口還在龍灣外,從外表上看,也完全變成了城里人。

更讓老四沒有想到的是,前些日子,他突然聽到一些關于新美國際公司的傳言。有說新美國際被調查了,有人說胥總被抓了,也有人說胥總歸了佛門,無影無蹤了。老四一時弄不明白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咋變化這么快呢。包括自己也一樣,幾年前還是為錢發愁的農民工,咋轉眼就成了百萬富翁了呢。有了錢,經的事多了,心里卻空落落的。他想不明白下一步還要做什么。有人找他做工程,他沒了心思。他又在商城呆了一段,安排好妻子和女兒,就回到了龍灣。

老四回到龍灣正是中午。毛孩見老四回來了,很是高興。他燉了早上剛抓到的野雞,兩個人就坐在胥總的青磚白墻小院前,一杯一杯的喝了起來。他們邊說邊喝,不覺間太陽就落到了西天,金爛爛的照在他們臉上和身上。他們都醉了,空酒瓶也醉倒在地上,幾只小鳥圍在他們腳下歡欣地撿食掉下來的菜粒。老四又喝了一口酒,就站起身來向前面走去。

雖是深秋時節,河灘上的槐樹、梓楸、桑樹、楝樹、椿樹、柿樹、櫻桃樹、石榴、紫藤、杏樹、梨樹、銀杏樹、花紅樹,葉子正在不時飄落,加上樹上的葉子,給人一種遮天避日的感覺。跟在老四后面的毛孩,拐著腿,嘴里不停地嘟囔著:這真是白天不見日光,小雨不濕衣裳。老四像沒聽到一樣,一個人徑自向前走去。他踩著海綿一樣的樹葉,樹上的鳥兒鳴叫飛翔。他迎著樹隙間漏下的金色陽光,向樹林的深處走著……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0年第三期)

楊小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安徽省文聯全委,鄭州小小說學會理事。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界》、《小說月報》等50多家文學刊物發表小說、報告文學200多萬字。作品入選《世界華文微型小說選》等50多種選本,并有多篇微型小說被譯介到國外;有作品被改編成長篇臉播節目和電影。已出版《思想者》、《調查古井貢》、《藥都筆記》等8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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