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背景
1972年11月,家住河南省新鄭市(原新鄭縣)八千鄉的村民宋某到A商業銀行在該鄉的一個儲蓄代辦站(以下簡稱“A銀行”)任代辦員。當時,雙方沒有簽訂書面勞動合同。1995年7月1日,A銀行與河南省新鄭市八千鄉劉樓村村委會、儲蓄代辦站的宋某三方簽訂了一份有效期為三年的A銀行儲蓄代辦站用工協議。該協議的主要內容包括:A銀行大力支持儲蓄代辦站業務的開展,在現金供應和賬務處理方面提供方便;代辦員應在法律允許范圍內積極開展業務,積極為本村生活、生產服務,實事求是地完成A銀行交付的各項任務;儲蓄代辦站所在村應認真監督該站業務,確保該站的人身和國家資金安全,否則應承擔連帶責任;A銀行應在年度內按上級規定一次付清儲蓄代辦站的報酬,不得拖欠。
為了提高代辦員的工作積極性,A銀行又于1997年下發了一個文件,該文件規定:對代辦員統一實行聘用制,其待遇按照儲蓄代辦站存款月平均余額的0.5‰來給付;代辦員的養老保險按月平均代辦費的5%提取,分人專戶保管;對作出重大貢獻的代辦員可以給予一次性重獎或者享受合同工待遇或解決子女就業問題。
2006年4月20日,銀監會辦公廳下發了《關于清理農村信用社信用代辦站、郵政儲蓄代辦機構的通知》,要求清理代辦機構,并停止信用代辦站代辦存貸款業務,解除農村信用社等與代辦員之間的委托代理關系。按照相關政策要求,A銀行于2009年1月23日與宋某簽訂了一份解除雙方業務代辦關系的協議。同時,還約定由A銀行向宋某一次性支付補償金4萬元。
由于已達到退休年齡,且無其他收入來源,考慮到在儲蓄代辦站工作了30多年,宋某遂要求A銀行為其辦理退休手續、補發退休金及發放退休待遇等。A銀行以宋某非本單位員工為由予以拒絕。2009年3月31日,宋某向河南省新鄭市勞動仲裁委員會提起申訴,請求依法裁決A銀行自2006年8月以后按規定支付退休金和發放養老保險金。
針對雙方的陳述和提交的證據,河南省新鄭市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支持了宋某的觀點,認為宋某和A銀行之間存在勞動關系,并于2009年5月12日作出仲裁裁決,要求A銀行為宋某辦理退休手續,補發2006年8月至2009年4月的退休金33150.90元。同時,自2009年5月起,以1130.50元的標準按月向宋某發放退休待遇。A銀行不服仲裁裁決,于2009年5月31日向河南省新鄭市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依法撤銷仲裁裁決書,判決不應為宋某辦理退休手續、補發退休金及發放退休待遇等。
一審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宋某提供的證據不足以證明其在擔任代辦員期間和A銀行之間存在勞動關系,因此,依照《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第一款,《勞動法》第二條、第十六條之規定,判決A銀行不應為被告宋某辦理退休手續、補發退休金及發放退休待遇等。
宋某不服,認為自己工作的儲蓄代辦站是由A銀行成立的,自己的工資報酬也由A銀行發放。同時,工作證上寫的是信貸員而非代辦員,雙方應建立了勞動關系。于是,宋某以一審判決認定事實錯誤,適用法律錯誤為由向河南省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二審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宋某要求A銀行為其辦理退休手續,并為其補發相應退休金的上訴請求無事實與法律依據。一審判決正確,應予維持。遂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爭議的法律焦點問題
本案案情并不復雜,雙方圍繞著委托代理關系和勞動關系展開爭論。但本案涉及的問題由于和城鄉二元結構有關聯,且法律并未對此進行過明文規定,因此在處理時顯得十分棘手。為明確本案中的相關法律關系,本文從以下幾方面來展開論述。
代辦員宋某和A銀行之間是勞動關系還是委托關系
在本案審理過程中,宋某和A銀行在雙方關系究竟是屬于勞動關系還是委托關系問題上各執一詞。同時,由于雙方的協議和相關文件中出現了代辦員、用工、聘用制、養老保險等有關詞語,使得問題進一步復雜化。其中,宋某認為:A銀行1997年發文規定對代辦員統一實行聘用制,該聘用制和普通的勞務關系、委托關系存在區別,應被認定為勞動關系。同時,A銀行還給自己辦理了工作證,該證顯示自己的級別為信貸員,而并非代辦員,這進一步證明了自己的觀點。宋某還認為,自己在代辦站幾十年的工作過程中,不僅為A銀行辦理儲蓄存款業務,而且還辦理貸款、收息、擴股、月報表等金融業務。工作期間,一直認真遵守A銀行的勞動制度和紀律,接受其勞動管理,這些符合勞動關系的有關特征。此外,A銀行還給宋某按月平均代辦費的5%提取養老保險。如果沒有勞動關系,A銀行必然不會替自己繳納養老保險。
但A銀行卻辯稱:代辦員和本單位員工有本質區別。宋某作為A銀行的代辦員,接受A銀行的委托,代為辦理相關存貸款業務,其性質屬于委托代理關系。同時,A銀行也是按照宋某實際完成業務量的0.5‰提取手續費來作為宋某的報酬,該報酬不受最低工資標準的約束,不屬于工資范疇。再者,宋某和A銀行之間簽訂的是儲蓄代辦站用工協議,而并未簽訂書面的勞動合同,雙方不存在勞動關系,所以A銀行不需要對宋某支付退休金和發放養老保險金。另外,雖然A銀行曾經發文規定替宋某按月平均代辦費的5%提取養老保險,但這并不能作為認定雙方存在勞動關系的理由。
對此,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均認為:勞動關系是指用人單位與勞動者在運用勞動能力實現勞動過程中形成的一種社會關系。并非所有的勞動關系都表現為勞動法律關系,只有納入勞動法調整范圍,且符合法定模式的,才屬于勞動法律關系。本案中,雖然A銀行給宋某發放了工作證,且證上寫明是信貸員,但宋某實際履行的職責是代辦員,和本單位正式員工具有明顯不同。同時,宋某對于2009年1月23日雙方解除業務代辦關系的協議并未提出異議。此外,我國相關法律法規對代辦員的性質作出了明確界定,農村信用社等金融機構與代辦員之間是委托代辦關系,委托代辦關系和勞動關系具有明顯區別,代辦員不屬于A銀行職工范疇。
我們認為,納入勞動法調整的“勞動”和一般意義上的勞動不同,其具有法律上設定的條件。勞動法意義上的勞動關系是指依照國家勞動法律法規規范的勞動法律關系,即雙方當事人是被一定的勞動法律規范所規定和確認的權利和義務聯系在一起的,其權利和義務的實現,由國家強制力來保障。具體表現為,用人單位招用勞動者為其成員,勞動者在用人單位的管理下,運用勞動能力,提供由用人單位支付報酬的勞動。概括地說,勞動法意義上的勞動應符合以下條件:(1)基于法定義務而產生,從而與一般意義上的助人為樂式的勞動相區別;(2)基于勞動合同關系而產生,從而區別于夫妻關系和親子關系的勞動,以及基于勞務合同而產生的勞動;(3)需要支付勞動報酬,從而與基于道德產生的義務勞動區別開來;(4)必須以此作為職業和謀生的手段,從而與學生實習等非職業性勞動區別開來。
就本案而言,判斷宋某和A銀行之間是否存在勞動關系,首先應該看法律法規是否對該種關系有過規定。早在1989年,當時的中國人民建設銀行就下發了《中國人民銀行儲蓄聯辦所、代辦所管理試行辦法》(現已經失效),該辦法將儲蓄代辦所的性質規定為“是建設銀行委托企事業單位辦理儲蓄業務的代理機構”。1999年10月,中國人民銀行又在《關于加強和規范農村信用社代辦業務管理的意見》中規定,農村信用社與代辦員之間是委托與被委托代辦有關業務的關系,代辦員不是農村信用社的職工,其辦理業務的場所不是農村信用社的營業機構。信用站是農村信用合作社的代辦機構,不獨立核算。信用站代辦員的報酬實行按業務量大小,分檔次按比例計付的辦法等等。同時,我們還發現,A銀行下發的文件也有雙方關系的間接規定,例如,“對作出重大貢獻的代辦員可以給予一次性重獎或者享受合同工待遇或解決子女就業問題”。從這個規定進行倒推,可知雙方簽訂的用工協議并不是勞動合同。此外,宋某在開辦代辦業務時,采取的是不脫產的方式,在農業生產的同時兼職代辦員一職來辦理存貸款業務。報酬也是按照代辦點存款月平均余額的0.5‰來給付的,并沒有基本工資一說。因此,不符合上述對勞動法調整的勞動的界定。即便在有關文件中出現了“聘用”等詞語,也不能將代辦員和A銀行之間的關系界定為法律意義上的勞動關系。
A銀行是否應為宋某辦理退休手續、補發退休金及發放退休待遇
本案中,宋某從1972年11月起到2009年1月23日雙方簽訂解除雙方業務代辦關系協議時止,一直是A銀行在河南省新鄭市八千鄉一個代辦站的代辦員。同時,A銀行在1997年曾下文規定,代辦員的養老保險按月平均代辦費的5%提取,分人專戶保管。從A銀行的這個文件來看,在代辦站工作長達37年之久的宋某似乎有權要求A銀行為其辦理退休手續、補發退休金及發放退休待遇。
為便于下文的討論,在此有必要明確一下退休的具體含義。按照我國法律規定,退休是指根據國家有關規定,勞動者因年老或因工、因病致殘完全喪失勞動能力而退出工作崗位。我國《勞動法》和《勞動合同法》將退休之后享受養老保險作為勞動者基本權利之一的社會保險權的重要內容,通過勞動基本法來加以規定。
從以上規定可知,享受退休待遇的應為勞動法規定的勞動者。然而在當時,我國沒有政策來解決類似于宋某的代辦員的養老保險問題。雖然A銀行在1997年曾經下文規定代辦員的養老保險提取問題,但是這僅僅是A銀行的內部文件,其對于能夠享受養老保險的人員界定不能違反國家的相關規定政策。因此,按照國家法律規定,該部分提取的養老保險并不屬于社會保險權的范疇,其性質應被認定為A銀行對于代辦員的一項激勵措施為宜。需要提及的是,在解除雙方業務代辦關系時,A銀行應向符合激勵條件的代辦員一次性支付已提取的費用來作為補償,而不是為其辦理退休待遇。
本案對商業銀行的啟示
本案雖然屬于一起普通的勞動爭議案件,且最終以A銀行勝訴而告終,但由于涉及到代辦員的養老問題,具有一定的社會性。如果處理不當,可能會產生巨大的社會影響,使商業銀行面臨訴訟風險和聲譽風險。商業銀行應注意依法合規進行操作,歸納總結處理該類問題的經驗,從以下幾方面來防控相關風險:
商業銀行應正視撤銷代辦站后的相關風險。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國商業銀行開辦儲蓄代辦站以來,儲蓄代辦站對擴大商業銀行的營業區域,吸取更多的閑散資金,解決廠、礦企業和廣大偏遠地區的群眾存貸款難問題,節約銀行營業費用起到了巨大的積極作用。但隨著我國商業銀行營業網點的逐步完善,儲蓄代辦站的弊端也日益顯現出來。繼2006年4月20日,銀監會辦公廳下發《關于清理農村信用社信用代辦站、郵政儲蓄代辦機構的通知》后,2008年2月,銀監會辦公廳又發布了《關于農村合作金融機構已撤銷農村信用代辦站案件風險提示的通知》,要求各級農村合作金融機構高度重視已撤銷代辦站的違法違規案件,采取有效措施防范已撤銷代辦站的案件風險。可見,該類案件的風險已經引起監管部門的高度重視,各商業銀行在撤銷儲蓄代辦站時應注意防控相關風險,特別是對已解除用工協議的代辦員,應注意回收相關證件,并采取適當措施告知客戶,防止出現越權代理、無權代理等行為。
注意明確勞動關系和具有勞務性質的委托關系之間的區別。代辦員在儲蓄代辦站,除辦理儲蓄存款業務外,還辦理貸款、收息、擴股、月報表等金融業務,這使得人們對代辦員和商業銀行之間的關系認識不清。如果商業銀行對勞動關系和具有勞務性質的委托關系也認識不清,則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糾紛。從前面的分析可知,雖然勞動關系和具有勞務性質的委托關系都包含提供“勞動”的內容,但二者在概念、性質、特征、調整對象、調整范圍、解除的難易程度等方面均具有明顯差異。對此,可以從以下三方面來著手化解相關風險:
首先,依法加強法律合規管理。本案正是由于A銀行下發文件要求按照月平均代辦費的5%提取代辦員的養老保險,從而引發代辦員養老保險糾紛的。按照當時的法律法規規定,我國并沒有針對農村勞務人員的養老保險問題提出相關的解決方案。即便商業銀行發文按比例提取養老保險,但由于代辦員和商業銀行并不存在勞動關系,該文件的合規性亦存有疑問。對此,商業銀行應切實加強法律合規管理,杜絕類似情形的發生。
其次,加強對相關法律文本的風險控制。應通過建立商業銀行內部風險管理體系來加強對勞動用工的管理,并進一步完善勞動用工管理的制度和操作程序,有效防范和規避法律風險。同時,在協議文本中,避免使用容易使人產生誤解的詞語,例如,聘用、養老保險、合同工等表述,從而在源頭上控制相關風險。
最后,加強對被清退代辦員的宣傳工作,積極采取措施盡可能緩解代辦員與商業銀行在上述問題上的矛盾,使代辦員認識到自己和商業銀行之間的關系是具有勞務性質的委托關系。同時,按照法律規定,商業銀行在解除委托關系時會給予代辦員適當的經濟性補償。如果代辦員對商業銀行解除協議的方式和補償金額提出質疑,商業銀行應主動聯系代辦員,就質疑問題進行充分溝通,并通過協商來達成解決方案。
應積極采取訴訟措施維護自身合法權益。本案中A銀行在勞動仲裁階段敗訴,但其接下來在法律框架內繼續尋求法律救濟手段來維護自身合法權益,并最終贏得訴訟的勝利。這表明采取積極的訴訟應對策略對于維護商業銀行的自身合法權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由于社會大眾對針對商業銀行的勞動爭議仲裁或訴訟案件比較敏感,仲裁或訴訟時容易產生較大的社會影響。為了維護自身的聲譽,商業銀行有必要在代辦員將勞動爭議提交勞動仲裁后,積極采取措施加以應訴,爭取在最大范圍內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
(作者單位:中國工商銀行法律事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