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昌平,男,重慶市開縣人,生于上世紀70年代末,2008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已在《鴨綠江》《作品》《四川文學》《重慶文學》《北方文學》《小說林》《黃河文學》《當代小說》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約40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等刊物轉載。現居深圳。
1
“你呀你呀,真是一點出息都沒有。”隔三岔五,我老婆明月就會對我發一通這樣的牢騷。但她發牢騷的時候,臉上沒有憤怒,反倒還有幾絲得意。
說我沒出息,個人認為有點牽強。明月的好些朋友經常帶著無比羨慕的表情對她說,瞧你家那口子,比我家那口子強多了。那時候,她的臉上連一絲云彩都沒有,風和日麗,心安理得,受之無愧。但如果把我和周強比較,我就要馬上慚愧得勾下頭去了。和周強比,我就是實實在在的:一點出息都沒有。
周強是我老庚。老庚,是同年出生的相同性別的人相互間的稱呼。認真計算,我比他大十三天。那個叫江北的小城,在如今的重慶市最北邊,除了山就是山。但我們那里的山比起其他地方的山有點不同,比如江南的山,矮矮的,有著柔和的弧度,山上一年四季都覆蓋著綠意茵茵的植物,無論你在什么時候看,都透著小姑娘的秀氣;比如西北的山,高高的,線條粗獷,鐵骨錚錚,很有男子漢氣概。可我們那里的山,歪歪倒倒,看著就像群衣衫不整,吊兒郎當的二流子。山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長著些蕨類植物,茅草等。樹肯定有,馬桑樹、夜黃樹等,不成材不說,劈來煮飯烤火都不稀罕。我們那兒流傳著一句俗話:“馬桑夜黃柴,把老婆婆尿都吹出來。”你不妨天馬行空地想象下,那些樹木有多么難燃燒起來。
說來也真奇怪,砍回來正經八百地燒嘛,它死個舅子都不燃,而讀高三的周強放學回來,因天冷,幾個人在路邊燒堆火來烤,卻幾乎把人都燒烤了。后來我推測,肯定是他們幾個胡鬧,把柴火丟來丟去,說啥是火箭。結果火“濺”了,茅草燃了,蕨類植物也燃了,最后馬桑夜黃樹都燃了。那熊熊烈火的架勢,真可謂是名副其實的熱火朝天哩。幾個村的人出動,才把火最終熄滅掉。周強老爸氣炸了肺,上躥下跳地罵,學校也把他開除了,這樣的天棒盡早斬草除根。
出了學校的周強,沒過一個月就南下了。高考后,我光榮地考上“農業大學”,父親給我準備了一只三尺長帶勾的筆,我不愿意,很快也南下了。我南下直接就找到了周強。他來車站接我,我竟沒認出來。瞧他那身穿著,連我們縣長公子都沒那派頭:西裝,領帶,黑皮鞋,頭發梳得油亮亮的。得,公雞進了鳳凰窩,也學會在樹上睡覺了。
說了一大堆,都還沒說現在的周強是個什么狀況。他現在的職業,很讓人膽戰心驚:律師!我不知道你們怕不怕,反正我怕。
我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行政總務。我怕周強,是因為工地上每隔兩三個月就會出點事,小事是打架鬧事,大事就是死人。特別是一死了人,我最怕見到周強,因為他老是充當正義先鋒,“伙同”死者家屬,把我老板往死里坑。我端著老板給的飯碗,拿著老板給的工資,坑我老板就等于坑我自己。因此我怕周強。可我老婆明月總拿我和周強比,她似乎忘記了咱中國有句古話叫“人比人,氣死人”。
周強怎么能當上律師呢,你納悶我也納悶。就他,英語課本上老用漢語標讀音家伙,也能當上律師?舉個例子,Yes!他翻譯成爺死;Good morning teacher,他翻譯成骨頭摸你屁眼兒。
后來,通過日思夜想我明白了,當律師靠的是張嘴。周強的嘴厲害呀,讀高二的時候就能把女同學哄到家里去。高三沒畢業,跟他傳出過風言風語的女同學大概就得有那么四五個吧。但讓他最終當上律師的,是他現在的老婆蘇婉,一個法學專業大學生。
周強跟我說,你以為法律多完善呀,屁,大把漏洞,律師就是削尖腦袋鉆法律空子的職業。他的話,讓我毛骨悚然。本來我對他就有點惴惴的,再這樣給我一坦白,我差不多就驚嚇得渾身篩糠了。
周強的眼睛天天盯著大大小小的工地。由于我是建筑公司的行政總務,他總是想方設法地和我套近乎。具體原因有兩點,一是我和好幾家建筑公司的老板有業務往來,可以在最快的時間里知道其他公司都出了什么大事;再就是我所在的公司出了事,出面解決的都是我。套牢了我,就等于他套牢了一個一年四季都裝滿白米飯的碗。又因為我和他的關系,使得我總拉不下臉,跟他楚河漢界。想當初我剛來到南方,要不是他的幫助,身無分文,又沒一技之長的我,不出一個月,肯定就得被收容遣送回江北小城了。是他給我找地方住,找關系把我搞進廠,找關系讓我在最短時間里拿到了自考的大學畢業證,還鼓吹他老婆把明月介紹給我做女朋友。這還不算,還幫我安排機會,教我怎么把明月生米煮成熟飯。這等大恩大德,縱然一生做牛做馬,也難報其萬一嘛。
話說回來,周強的職業其實風險很大的。有次,我想他肯定是把哪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坑得太苦了。工地死了一個快六十歲的老民工,他硬是通過扯虎皮拉大旗,這條那款說得板上釘釘地讓老板賠償了三十萬!老板不是省油的燈,找來社會青皮把周強狠狠教訓了一番。整整一個月呀,謝天謝地,好歹能下地走路了。
周強這人,用我們家鄉俗話說,屬于典型的“打不死的程咬金”。能下地走路了,他就又開著他的奧迪車到處找業務。期間,車輪被下過,玻璃上警告貼過,甚至他還在家門口揀到過假炸彈。嘿嘿,你以為他怕?他說啥?他說那是別人怕他!得,還真的,我就怕他。
2
這事兒出得恐怕你聞所未聞!
從工棚出來往前走大約十來米,是工地的廚房,沿著廚房再往前走十來米,是工地的廁所。工地沒衛生間洗手間那等文雅的叫法,也不是WC這樣的豆芽文字,更不是在門上畫上高跟鞋或者男人叼著煙斗,就叫廁所。靠著男廁所是男沖涼房,靠著男沖涼房是女廁所和女沖涼房。因工地上女人不多,所以女廁所和女沖涼房幾乎是連在一起的。
每天傍晚時分,工人下班了,男女沖涼房就熱鬧了。相互間就隔著一堵12厘米厚的磚墻,男男女女都精赤條條地在磚墻兩邊沖涼,嘩嘩的水聲相聞,男同胞們蠢蠢欲動,把臉貼在密密麻麻地掏滿了小洞的磚墻往那邊看。起初,那些女的看見墻上的洞就拿紙巾塞,后來洞太多了,塞不了便懶得塞了,沖涼時把臉朝外站著沖。你看吧,讓你看,頂多一個白花花的背脊。男人們背脊看多了,難免心急火燎,便思謀著爬到墻上去看。
出事的那女人是泥水班一貴州小伙子的新婚老婆,剛從家里來沒幾天。由于怕被偷窺,便在自己老公下班時倆人一里一外去沖涼。說實話,那女的長得確實漂亮,如果不是生在大山里頭,那蔫頭耷腦的貴州小伙子肯定沒那艷福。
我老家有這樣的俗話:“命啦命,討個婆娘光害病。病一好哇,她又往娘家跑!”到底是那小伙子沒艷福,又或者說是紅顏薄命吧。貴州小伙子居然忘記了拿內褲,等他回宿舍拿回內褲來,老婆已經埋在了一堆紅磚之中了。
那女人新婚,多少還保留著一些姑娘秉性,不像其他結婚好多年的婦女那么大膽,躲在了墻根下沖涼。站墻根下沖涼有好處,就算你把墻挖碗大個洞,也只能看到碗大片背脊。可是呢,墻一倒,紅磚一堆積,加上墻上男人們的重量,她肯定是被砸得最重的一個。其他站得遠點的女人,有傷筋動骨的,居然還有毫發無損的。可憐的新婚小媳婦!
一群憋得快瘋掉的男人,見那么漂亮的女子在隔壁弄得水聲嘩嘩響,恨不得眼睛能穿透墻壁。十好幾個男人往墻上爬,有矮點的還需要助跑一下,“嘿”一聲,縱身一躥。墻是爬上去了,可墻往女廁所那邊倒了。只聽得一聲凄厲的慘叫:“啊——”站在墻根下沖涼的新婚小媳婦,就那么莫名其妙地香消玉殞了。
法醫在驗尸報告上說,死因是因為兩點,一點是頭部受到重擊,導致顱內積血;一點是背部受到持久重壓,導致胸腔無法擴張,窒息而死。其實法醫的這些勞什子對我一點幫助都沒有,從天上說到地下,人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人死了,就得處理身后事,也就是我要著手處理的事。
我幾乎絕望了。你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也好啊,你被車撞死也好啊,總之是你怎么也不能這樣死啊。但是不管怎么說,這人是在工地上死的,建筑公司無論如何脫不了干系。最可氣的是,那些爬了墻的民工,在人命關天的當口,一致否認自己爬了墻。老板氣得暴跳如雷,吼天震地:“他媽的,是風吹倒的?”他們一個個理直氣壯地說,不知道,反正我沒爬。我也沒爬……
得,別說吼,就算你拿刀架在脖子上,就算跪下叫親爺爺,他們也不會有誰承認自己爬了墻的。
人真真切切地死在了工地上,這是不可抹殺的事實。找不到那幫爬墻的民工,不等于就不管死了的人怎么善后。那貴州小伙子可哭得跟孟姜女似的,只差沒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唱“腳一跺,手一抻,萬里長城一起奔”了。
這工地也真邪乎,短短不到一年時間,加上這個,已經死了五個人。前四個死得都還正常,當然我不是說他們該死,而是說沒這個女的死得這么古怪稀奇。老板也郁悶,他十分沮喪地說,他媽的,我在開工前一晚上沒去夜總會呀。
每個工地,老板都會有死亡預算。這工地一年的死亡預算是四個,那么這第五個就是超死。
超死怎么辦呢?首先肯定是不能通過法律來裁定具體的賠付,若是那樣,得大頭的是法院,這條那款肯定會罰得老板雙腳走太空步,而且死者家屬也是按規定賠償,數目少得可憐。這樣一來,老板和死者家屬都虧。最好的辦法是私了。私了有私了的玄機,如果死者家屬好欺負,幾句狠話一撂,幾萬塊錢一甩,死者家屬哆嗦著手拿了錢,千恩萬謝地消停了。如果死者家屬態度強硬,明白人多,那老板就只得打掉牙往肚里吞了。你想啊,人家一活生生的人說沒就沒了,不憋屈不難受呀?剜你兩坨肉,你也得咬牙皺眉讓別人剜去。怎么說都比上法院強,且不說賠償少,還不沾被告那晦氣。
3
本來就被那女子的死搞得焦頭爛額了,明月卻居然不跟我事先招呼下,就去按揭了一套房子。等我回到租屋,她興高采烈地拿著相關手續纏進了我懷里。
“老公,看,我們有房子了。”我愣了下,問她,房子,什么房子?她說,就是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呀。但是我怕付了首付以后每月的按揭會很難,所以就找朋友借了點,以備不時之需。我有點清醒了,問她借了多少,都是找誰借的。她說借了五萬,找蘇婉借的。
一聽是蘇婉,我嚇得打了個哆嗦。她調教出來的學生尚且讓我頭大如斗,師傅出馬,我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想不讓周強知道工地上剛死了個人,比拿著假錢去糊弄銀行都難。那家伙,我懷疑他上輩子是條獵狗,那鼻子靈得哪里有只螞蟻被人踩死都知道。
下午周強就曾找過我,他無比神氣地對我說,老庚,想不想發財呀?我知道他的意思,那貴州女人的死由我全權負責,當然一開始的賠償報價不需要我去,有管理該工地的項目經理去出面調解。我給項目經理密授老板的底線是二十萬。不用說,肯定是少了。老板給我的底線是四十萬,多了他承受不起。假如我擺不平這事,輪到老板親自出馬,沒五十萬肯定搞不定。價錢爬得越高,周強的提成就越多。其實,他早給了死者家屬一個明確的價位,再加上去的錢大部分得流進他的腰包。流進他腰包的多寡,取決于我是否撂挑子。
一聽說明月已經按揭了一套房子,我就想這里面很大原因是蘇婉在搞鬼。也不能說是她在搞鬼,其實我和明月早就想買房了。我們不想一直背著外來工的名義,在南方的天空下名不正言不順地生活。我這樣想,在大多數的外來工看來,是個典型的叛徒了。但你仔細想想,你是否愿意一輩子就做個外來工呢?我不想回到那個山窮水惡的江北小城去當農民,我必須得在另外一個地方安下家來。安下家來,有屬于自己的房子是最基本的。既然逃離一個地方,就要逃離得恩斷義絕。我也不想這么絕情,再怎么說那是我的故鄉啊。但那地方貧窮得讓我絕望,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掉個草帽都滾下河。試問,你愿意一輩子呆在那樣的地方嗎?總之,我不愿意,周強也不愿意。因此,在多年前,我們就逃了,我們發誓再不回那鬼地方了。
我們在異鄉拼命為啥,不就是為了混得像個人樣嗎?周強那營生,基本上可以算作在刀尖上討生活了。不為別的,為的就一個信念,擺脫貧窮。在這無比現實的年頭,人窮,啥都談不了。或許我真的偏激了,但我絕不愿意虛偽地去裝什么偉大。裝出來的始終是沒底氣的,久了更是會身心俱疲。
一切相關手續全在明月手上握著,現在我能怎么做呢?我和明月每月工資加起來是有一萬多,但七除八扣,剩下不了多少,現在要每月交房子的按揭,無異于房子揭了,鍋蓋卻揭不開了。孩子讀書要錢,房租要錢,雙方四個經常三病兩痛的老人要錢。尤其是這四個老人,冷不丁地就病倒一個,一趟醫院跑下來,花花綠綠的藥能當飯吃。現在按揭一套房子,每月按揭兩千,按揭二十五年,不是要我命么?還有,不至于就拿張席子鋪地上睡覺吧,還有裝修呢?
周強啊周強,我們可是從小玩到大的哥們呀,你怎么能無視你老婆給我來了個馬后炮呢?這不直接就把我將死了么?
蘇婉這招馬后炮的確夠狠,我無力招架。蘇婉的意思我明白,要我逮著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賺一筆。但無論如何,人已經躺在了殯儀館的冰棺里,拖一天,就得拖掉老板幾千大洋。老板的意思是,速戰速決。
4
死者家屬是在第三天上午來的。瞧那陣勢我就知道,老板這次踩到地雷了。如果來的全是精壯漢子還好辦,把工地上值錢的東西都搬走,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讓他們發泄時砸著玩兒去。可現在來的,十好幾個男的不說,還有十好幾個女的,外加上七八個小孩子。瞧那架勢,應該是有高人在后面運籌帷幄。
來人中有三個男人表現得氣定神閑。我猜想那三個人與死者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或者就是拿八竿子也打不到關系。后來我才知道,那三個人全是官,其中最胖的那個居然是副縣長,自我介紹說是負責該縣勞務輸出的。這下,人站著輸出來,一把骨灰給輸回去,怎得了?
代表死者家屬談判的果然是周強。我躲在樓頂,透過防護網清晰地看見,一開始兇神惡煞的項目經理,很快就在周強的一番責問下低了頭。我嘀咕了句,你媽的也就這點能耐!
手機響了,我不看就知道是周強打來的。我沒接,直接掛斷。我看見周強扭著頭,朝四周樓頂上看,還意味深長地笑著。他當然知道我就在某棟樓頂監視著下面地壩上談判的一舉一動。
周強與項目經理的談判,就跟電影的序幕一樣,沒多少實際意義,但卻省略不得。它至少能讓死者家屬興奮起來,讓他們覺得一開始就占了上風,是旗開得勝。人一興奮,就會好說話,自然而然,后面的談判就不會伴隨著過多的哭泣聲音的干擾。這就是效果,就好像電影序幕交代誰是主演一樣。一看是自己喜歡的演員主演,頓時就會興趣百倍,就算不怎么好看的電影,也覺得其實還蠻不錯嘛。
在我下樓的時候,心里始終是虛的。怎么去跟周強面對面唇槍舌劍?是做做樣子還是寸土必爭?我實在不想丟掉這份工作,老板對我不錯,工資也還過得去,但是,蘇婉的馬后炮我也必須得解決,誰能保證蘇婉不會隔三岔五上門討債?
到了地壩上,項目經理把我介紹給了大家,我裝作風塵仆仆的樣子跟大家握手問好。可有一個老女人不跟我握手。她坐在地上,眼神渙散地盯著某個地方,出神地看著;她的眼眶里聚著一汪渾濁的液體,掛在眼瞼上搖搖欲墜。副縣長介紹說,她是死者的母親,就這么一個女兒。體弱的老伴聽說女兒陰陽相隔了,竟一病不起了。副縣長介紹完了,鎮長接著介紹得更清楚了些。他說這女人從小受盡苦難,在十歲時,差點被自己的母親拉去活埋了。因沒東西吃,與其等著活活餓死,還不如來個痛快,也落個有人掩埋。坑都挖好了,她卻哭鬧著不往坑里躺,其母正欲一鋤頭給她了斷時,被人撞見,接去當了童養媳。因年紀太小,孩子懷上一個流掉一個,后來干脆肚子都不鼓了。再后來生活漸漸好了,在四十歲的時候,肚子竟奇跡般地鼓了起來,十月懷胎,生下一女孩。如今這女孩正躺在殯儀館的冰棺里。
多可憐的女人!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嘆起來。
周強明顯發現了我臉上的激動,率先就發難了:“你們工地建造的廁所完全是豆腐渣,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你們是想訴諸法律呢,還是怎么辦?”我不冷不熱地說,那你想怎么辦呢?他咳嗽了一聲,義正詞嚴地說,如果按照相關法律細則來賠償的話,也就六十來萬吧。如果你們雙方能達成共識,將此事私了,賠償是可以稍微減少的。再說了,訴諸法律,對你們公司的信譽是有損害的,花時間整改不說,還得支付部分罰款給法院,所以嘛,我建議你們最好私了。我依然不冷不熱地說,私了需要支付多少賠償金呢?他笑了一下,說,這得死者家屬發話了。于是就把話語權交給了那個老女人。老女人不說話,就那么期期艾艾地盯著某個地方,傻看。這樣,話語權到了那個貴州小伙子身上。他先緊張兮兮地看了周強一眼,然后吞吞吐吐地說,五十萬。聲音有點抖,顯然沒底氣。我說,不可能。周強愣住了。事先導演設計好我的臺詞是:“數目太大,我做不了主,得看老板的意思。”如果我那樣說,我就可以隔岸觀火了。但是就在那一瞬間,我決定了,無論出現怎樣的情況,這場唇槍舌劍,我都要繼續下去。不為什么,我只知道那個死了的年輕女人,她是個人,不是大家哄抬價碼的籌碼。她死了,我們得盡早讓她肉身以及靈魂得到安息。
5
第一場交鋒本該是心照不宣和氣收場,結果由于我半路說錯臺詞而遠離了預計的軌道,鬧得不歡而散。接下來是安排前來助威的親友團了。凡是一家大小來的,安排在一個房間里,單身的每兩個人安排在一個房間。那位副縣長與鎮長想必是老江湖了,安排好了就問我晚上是否有其他節目。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那些節目不歸我安排。鎮長官小點,想來平時受氣夠多,臉皮厚點,嘿嘿一笑就帶過了。可那副縣長就不同了,應是平時按摩桑拿享受慣了,今天忽然省略了那道程序,心里感覺空落,面子上帶著慍怒之色。嘁,你跟我山高水遠,我才不吃你那套呢,給你一個人分了間房,就算我還對你有幾絲照顧,至于其他的,俺不奉陪了,管你找誰抓蝦扯淡,跟我沒關系。
安排好了房間,我去衛生間,在衛生間里我聽到兩個死者老家的大男人在說話。我是重慶的,他們是貴州的,整個西南地區的口音差不多,他們說什么我一清二楚。“真好啊,吃有大餐,睡有酒店,無論男女老少,每人每天還五十塊錢工錢哩。”“是呀,要是天天有這樣的熱鬧湊就好了。”……
我大致算了下,來的人按人頭加起來四十來個,每天就得花出去兩千多塊,天數拖得越久,花出去的錢就越多。得想辦法盡快把這事處理完。其實處理好這事的關鍵在兩點,一點是勸說周強別再煽陰風點鬼火,把價碼哄抬上去。只要周強不哄抬價碼,那群貴州人是不會的。第二是要那位老女人盡快表態,她接受了價碼,周強自然不好再繼續堅持下去。說的是不好,并不是不能,如果周強堅持要把這杠插到底,我老板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所以關鍵是周強。搞定了周強,就萬事大吉了。如果我去找,得先找那位老女人,因為周強一定跟她保證了一個價碼。我想這個價碼應該在三十萬左右。
果然被我猜中了。周強保證的價碼就是三十萬,這是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價碼,或許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我。如果是這個價碼的話,說不定蘇婉就得隔三岔五找我追債了。蘇婉那勢利女人,也就周強這樣的掉錢眼兒里的人能搞定。
我發覺自己腦子出了毛病,里面數根神經都搭錯了,怎么會胳膊肘往外拐呢?周強也這樣說。他說,你是不是腦子被水牛踩啦?被火車輪子碾啦?我說,我腦子沒壞,我清醒著呢,你看那老女人多可憐,我們不能再拿她女兒的死來填自己的腰包了。他很生氣。他說,你肯定是燒包燒的,天底下就沒你這樣的棒槌。以你現在的能力還怕找不到比這好的工作?萬一找不到,你跟我聯伙,我們就是最佳拍檔和正義先鋒,一準搞得那些黑心缺德的老板寢食難安!我說,你想自己的奧迪轎車成一堆廢鐵可別拉上我,我還想過安穩日子哩。周強說,你呀你,要我說你什么好呢?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開玩笑說,那等你被撐死的時候,我代表蘇婉幫你把價碼抬到一百萬上去,還是美元。周強推我一把,說,去你媽的,狗嘴吐不出象牙。
周強終究是“認栽”了,畢竟我們是老庚,他終究抹不下臉和我糾纏。回到租屋,明月坐在沙發上,臉陰沉著,如尊雕塑似的。看來蘇婉的動作夠快,招數也夠狠。她明知道我是氣管炎,所以找明月吹風。明月有火是應該的,換誰會腦子那么燒包,跟錢過不去呢?
明月說,你有沒有朋友,借點錢把裝修搞了吧。我說,裝修的事先緩一緩。她說,那買套房子擺那好看呀?我說,這不是沒錢嘛。她說,沒錢你還把錢往外拒呀?你老板是你親爹還是你親舅舅呀?我說,你這話有點難聽了啊。她說,我知道難聽,對你這樣腦子進水的人還需要客氣嗎?我說,我們不能拿別人的死來滿足我們自己的需要吧?她說,你不拿,別人不拿么?瞧你那點出息。人家周強和你一個山溝溝里出來的,你瞧瞧人家,住著洋房,開著小車,要多威風有多威風。瞧你,上班下班還坐公交車,我怎么就瞎了眼嫁給你了呢?我說,我那不是省錢嗎,再說買車也沒地方放不是?她說,你別跟我嬉皮笑臉,我現在窩火得很哩,你這樣一整,裝修搞不了,還不如把房子退了呢。我問,退房要不要交違約金?她說,肯定要交啦。我問,交多少?她說,多少倒無所謂,關鍵是咱不能做違背良心的事。她說完,居然沖我笑了。
明月的嘴唇好香好甜好柔好軟好熱!我從沒這么激動過,把她抱得緊緊的,把她嘴唇咬得緊緊的。她軟在我懷里,緊緊閉著眼睛,任由我激動。過了好久,她推開我,笑瞇瞇地說,有錢的老公好找,善良的老公不好找,還好我找到了。我問,退房違約金得上萬吧?她嘟起嘴說,是啊,罰你一年不抽煙,不喝酒,不買衣服褲子。我說,行,你就是罰我一年不準買安全套都行。她猛一下就站了起來,指著門口對我吼,滾一邊兒去!
得說說明月的一些往事了。那時候她大學畢業剛來南方的時候,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由于是大學生,拉不下臉去做最基層的工作,一直是高低不就。到最后彈盡糧絕,還是成了一名流水線工人。一開始啥都不會,老被別人嘲笑。你不大學生嗎?這么簡單的都不會?嘁,浪費大米!哈哈,原來大學生就是啥也不會的人啦。她受了委屈,就躲在無人處哭。后來她的組長,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見她不懂就教她,輕言輕語開導她。漸漸地她走出了陰影。別人笑她一大學生,也跟一老組長眉來眼去?她不說什么。流言止于智者,不予理會是攻破流言的最好辦法。她自己知道,她和組長沒有發生任何出格的事情。
后來她辭了工,另外找了工作,還和那組長保持著純潔的兄妹關系。我見過那組長,一個看起來熱心腸的漢子。跟我一起的時候,一口一個弟弟地叫著,叫得我都有想流淚的沖動。
在明月眼里,南方的天空下是現實的,是殘酷的,但也是充滿著溫暖的。雖然她一直滿腹牢騷地說我沒出息,但一邊還是支持我做任何決定。周強被人打的那次,她說人還是得拿自己該拿的。她就是這么個嘴碎而又心地善良的女人。
第二天上午我們分頭行動,我去處理那件事情,她去退房。結果她們公司臨時出了狀況,得先到公司處理事情。我說,你先去吧,工作的事耽誤不得,明天我們一起去退房。
6
老女人和那小伙子都堅持只要現款,不要支票。我把錢交給那個老女人時,她毫無表情。當準備把她女兒火化的時候,她一下就哭了,號啕大哭呀!哭聲如碎石裂空,聲聲凄切,哭得人肝腸寸斷。有道是: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
所有的人來得快散得也快。我以為那三十萬多半會在老女人手上,結果卻出乎我意料。她捧著女兒的骨灰,神情沮喪地跟著小伙子往車站走。我說你們怎么不坐飛機回去?小伙子說怕帶著骨灰,不讓上飛機。我把小伙子拉到一邊,問他錢都怎么處理了。他低著頭說,每人該付的工錢,縣里的,鎮上的,村里的,周律師的,七分八分,現在還剩下五六萬吧。
我聽了,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媽的!那一刻,我真有去找刀的沖動。小伙子見我臉色不怎么好,急忙說,這錢我一分都不要的,留著給爸媽養老。我急忙把臉轉一邊,使勁揉了揉眼睛。我轉過身來,從錢包里掏出一千塊,說,這是公司為你們母子報銷的車費。他有點蒙,站著不伸手。我把錢塞進他口袋,轉身走了。
很快,周強就找我來了,是滿面春風地找我來了。他強行塞給我一個大大的信封。說,這是你應得的。說完,他笑著轉身鉆進他的四個圈黑色奧迪A4車里。車屁股冒出一陣青煙,遠去了。
信封有點重,看來他照顧我不少。我拿著錢,感覺有點燙手,把信封在手上掂來掂去。算了。我想。我急忙出了工地,攔了的士直奔車站。我到了車站好一會兒,小伙子才扶著那老女人到來。我走上前去,掏出信封塞到老女人手上。我說,大娘,這是保險公司的賠償。說完正要走,小伙子拉住我驚異地問,我,我們沒上什么保險啊?我說,那是公司為大家上的人身意外傷亡保險。小伙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句。
中午時分,我正準備下班回家吃飯,老板的電話來了。趕到老板說的酒店,酒足飯飽后,老板遞給我一個脹鼓鼓的信封。他說,這是給你的獎勵。一下午,我沒敢拆開信封。憑重量,我知道肯定數目不小。
晚上回到家,我把信封給明月(您別笑,這是正常程序,氣管炎上繳財政),她接過去,打開一看,滿臉驚訝。問我,哪來這么多錢?我說老板給的獎勵。她迫不及待地一張一張仔細地數起來,整整五萬。明月說,老公,房子可以不退了呀。我說,你看著辦吧。她把錢塞回給我,說,拿去,搞裝修。我說,我不會呀。她一驚,“啊”地尖叫了一聲,說,不是吧?你可是在建筑公司工作呢,居然不懂得一點點裝修?我搖頭說,不會。她嘆息一聲,無比絕望地說,你呀你呀,一點出息都沒有。
責任編輯 蓋艷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