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河為鄰(組詩)

　　陽飏，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出版著作《墨跡·顏色——攬趣東西方繪畫》（百花文藝出版社）《中國郵票旁白》（上海文藝出版社）《風起兮》（甘肅美術出版社）《山河多黃金——甘肅文物啟示錄》（甘肅美術出版社）。
　　
　　牛車圖
　　
　　牛車慢慢晃著，搖著
　　晃著，搖著
　　聽見身后的雞一遍遍叫了嗎
　　
　　雨躲在云里慢慢追過來
　　戈壁上的雨還沒落就不見了
　　趕車人揮揮鞭子
　　大木轱轆車一下子就遠過了魏晉
　　
　　雨追不上
　　時間一天比一天舊
　　趕車人兜里揣著的一紙感冒藥方
　　早已經成了文物
　　
　　雞頭人身圖
　　
　　這是一個大紅冠子男人
　　一個要在另一黑暗世界
　　啼叫的男人
　　一個把身體里的血
　　舉過頭頂的男人
　　一個在某一天早晨
　　必然開口說話的男人
　　
　　那時
　　
　　那時蘭州還是座小城
　　東西約六百步，南北約三百步
　　沙棗花香
　　路人彬彬有禮
　　兵役賦稅比較繁雜
　　駱駝隊出西門絲綢之路迢迢
　　麩金、麝香乃貢品出東門直抵京城
　　
　　有火燒云的傍晚
　　一書生在黃河邊觀景
　　回頭再看
　　隋也好唐也罷
　　五個涼代小國熙熙攘攘有些擁擠
　　
　　沙棗花依然香一城
　　路人依然彬彬有禮
　　兵役賦稅不可刪減
　　樹已長大
　　有高僧赴印度途經蘭州
　　正在蔭處夏坐
　　
　　蘭州史前彩陶
　　
　　雞形彩陶壺，人頭形彩陶罐
　　那雞，是羌戎族人繁衍的嗎
　　那人，是羌戎族人的模樣嗎
　　
　　黃河水一瀉千里
　　下游的魚游回上游謂之大魚
　　一疋紅綾
　　大魚宜祭祀祖先
　　
　　三鼎、五鼎，七鼎欲換九鼎
　　夏商周青銅斑駁
　　
　　風沙吹過
　　落日模糊
　　那雞，那人
　　比落日提前到達蘭州的某一個傍晚
　　
　　書院
　　
　　財主夢見銀圓
　　一缸銀圓紅蠟封口埋在自家院子樹下
　　書生讀書
　　上午四書五經，下午八股文，晚上挑燈作試
　　帖詩
　　
　　一書生夢見鯉魚躍出冰凍的黃河
　　當年中榜進士
　　新科進士此后年年買魚放生
　　他讀書的蘭山書院曾是明肅王私家花園
　　
　　光緒二十一年，停科舉廢書院
　　書生多有抱憾
　　棄書讀山河者有之
　　轉而研究中國妾制度及女人小腳者有之
　　
　　民國五年，蘭山書院改為女子師范學校
　　女生喜歡一院子芍藥、牡丹、菊花
　　喜歡沒有皇帝的天下
　　
　　西漢水
　　
　　西漢水
　　西漢東漢河邊飲馬
　　晉、隋、唐、宋繼續飲馬
　　百姓世代澆灌莊稼
　　欲立大業者忙于戰爭
　　亂世梟雄者圈地稱王
　　樹葉黃了又綠，麥子收了又種
　　小兒啼哭
　　呼諸葛亮司馬懿千軍萬馬擋不住
　　呼仇池國大將軍楊大眼，哭止
　　
　　我們逆水而上
　　驅車，沒有飛揚的馬鬃
　　一路高坡積雪
　　天下白銀
　　
　　甘肅禮縣秦公陵園
　　
　　寒風吹
　　寒風吹了還吹啊
　　一茬茬內心粗礪的男人
　　和西沉的落日墜了下去
　　
　　寒風吹
　　青銅饕餮獸被吹得更加猙獰
　　小個子秦嬴政被吹成又一茬男人
　　鹽稅是他的騾馬是他的天下是他的
　　鹽官鎮煮土熬鹽騾馬集市捏指頭交易
　　天下，是他的
　　
　　寒風吹
　　起黃土
　　天下
　　我也來跺跺腳
　　
　　大堡子山秦公陵園感慨
　　
　　天很大
　　地很闊
　　不想當皇帝的就去當響馬
　　
　　一茬又一茬莊稼
　　多少茬之后
　　才輪到我說話
　　
　　天大啊地闊啊
　　一感慨
　　天再大地再闊
　　似乎也被山下那個黑臉拖拉機手
　　拉回了家
　　
　　鴛鴦火車站
　　
　　鴛鴦火車站是個慢車小站
　　快車不停
　　
　　一列列火車從東往西從西往東
　　黃土高坡一路吼叫著就上來了下去了
　　我是說燒煤的蒸汽火車
　　這更像是那個愛喊口號的年代
　　一臺臺氣喘吁吁的火車頭
　　全都似臟兮兮的黑臉模范
　　
　　鴛鴦火車站
　　荒涼，缺少云彩的遮掩
　　我的中學同學魏援朝，曾是鴛鴦火車站的工
　　長，因半夜搶修線路故障，
　　大風把他從信號桿上刮下來，被一列急馳而
　　過的火車壓死。
　　
　　三十年前一個年輕生命的死亡
　　讓荒涼蔓延——
　　我內心荒涼
　　乘坐火車又一次經過了鴛鴦火車站
　　
　　槐花開了
　　
　　1
　　槐花開了
　　槐花年年都開
　　今年的槐花
　　像是等待一件事情
　　等著等著就開了
　　槐花開了
　　如果真是等待一件事情
　　會是什么事情呢
　　反正
　　槐花開了
　　
　　2
　　你送我滿街的槐樹
　　開花的槐樹
　　讓我想起一句話
　　那是一句什么話呢
　　仔細想想
　　我只想起你“哎呀”了一聲
　　滿街的槐樹便開花了
　　
　　驪■：與古羅馬東征軍相關的歷史
　　釋疑
　　
　　大風從西北來，氣有五色，俄而晝昏——
　　一張公元前九年繪制在布絹上的地圖
　　標示出了“驪■”的方位：
　　現甘肅永昌縣焦家莊鄉者來寨村。
　　驪■，古縣名，西漢置。
　　驪■，中國古書對羅馬帝國稱謂之一。
　　
　　《漢書·張騫傳》：“以大鳥卵及驪■眩人獻于
　　漢，天子大悅。”
　　口吐烈焰，自縛自解，互換牛馬頭。
　　乃至，腳尖立于鴕鳥蛋上，旋轉。
　　魔幻師出自羅馬？由此謂驪■眩人？
　　他們送給漢皇帝一只獅子，被牽去看守后世
　　皇家陵墓。
　　而一匹馱經的白馬，正噴著鼻息站在洛陽白
　　馬寺前。
　　鬃毛還有著被佛梳理過的痕跡。
　　
　　又一天的曙光斜照著漢宮檐角的吉獸。
　　古羅馬執政官克拉蘇被安息國王灌下黃金。
　　黑夜降臨。
　　黑夜讓僅余的六千羅馬東征軍成漏網之魚，潛入沙海。
　　
　　太陽升起來，東方的天空絲綢堆積。
　　奧古斯丁王冠形如鳥翼。
　　他將信將疑地聽著絲綢長在樹上的神話。
　　一個被稱作“賽里斯”的國家，東方“絲國”的
　　神話。
　　
　　大風從西北來，氣有五色，俄而晝昏——
　　潛入沙海的羅馬東征軍殘部似“天方夜譚”
　　的插敘。
　　只有月亮像是他們的祖國。
　　其余，全憑命運。
　　
　　命運各有歸宿，成為幽魂者日夜兼程趕回羅
　　馬。
　　余下的成為一次又一次戰爭的骰子。
　　他們用駱駝尿和血洗臉。
　　他們用西天的晚霞燒熱心中受潮的木炭。
　　
　　張騫通西域。
　　霍去病殺折蘭王、斬盧侯王。
　　漢西域都護破匈奴“羅馬魚鱗陣”。
　　“驪■縣，本以驪■降人置。”
　　多年顛沛歸順于匈奴的部分羅馬殘兵敗卒，成為西漢驪■縣的屬民。
　　
　　絲綢之路迢迢。
　　那些死去的東征軍戰士曾經被一場沙塵暴
　　裹挾。
　　他們用身體里積攢的鐵發起了最后一次沖
　　鋒。
　　或者，鑄鐵為犁。
　　
　　大麥抽穗，苜蓿開花。
　　一大片苜蓿花像是某個驪■人大腦深處的
　　記憶。
　　那時，他剛剛被安置在這塊土地上。
　　一大片苜蓿花成了他生命最終的驛站。
　　
　　這是漢代驪■城殘存的一截土墻。
　　遠處的祁連雪峰恍若睡眠中的羊群。
　　如果羊群醒來，第一代定居于此的驪■人就
　　會滿臉皺紋地醒來。
　　并且看見，一朵白云正朝著古羅馬的方向匆
　　匆飄去。
　　
　　注：驪■（離錢）：古代縣名。
　　
　　雅布賴鹽場
　　
　　簡單形容，這兒生產白銀
　　復雜形容，這兒出品哲學
　　哲學是鹽
　　生活中少不了鹽
　　雖然不能多——
　　這句話在雅布賴鹽場千萬別說
　　
　　今天休息日
　　挖鹽機熄火
　　如同一位詩人面對白紙無話可說
　　二十斤重挖鹽的大勺子倚墻立著
　　亮晃晃英雄無用武之地
　　鹽工三三兩兩玩牌看電視
　　窗臺上曬著一雙繡花鞋墊
　　與白銀無關
　　與哲學無關
　　食堂姑娘面對幾口大鍋一摞碩大的蒸屜
　　趴在油漬斑斑的桌子上昏昏欲睡
　　天上的白云與一個人的睡眠無關
　　
　　一條高出地面鹽鋪的路
　　仿佛洗了又洗的手，伸出去
　　抓一把是鹽
　　再抓一把還是鹽
　　
　　廟海子客店
　　
　　我們住下
　　和門外一頭閑逛的幼駝做鄰居
　　
　　井水刷牙
　　給自己一個充分的理由不用洗腳
　　醋溜白菜土豆絲下飯
　　沙蔥再來一盤
　　米飯再來一碗
　　
　　北斗七星早早等在外面
　　七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干凈
　　假設我們遲到了
　　假設孩子們請廟海子寺院的佛
　　糾正我們曾經的錯誤
　　黑夜，可以掩飾我們的臉紅嗎
　　
　　這一刻如果誰的表停了
　　那是因為有一顆流星奔跑著
　　在最后的時間推開了天堂的大門
　　讓我得以看見
　　去世多年的父親母親
　　喜氣洋洋，坐在
　　除夕夜一樣所有房間燈光大亮的家里
　　
　　今夜適合懷舊
　　經歷過親人死亡的人
　　并非心血來潮關心起了星星
　　
　　夜，如果再靜
　　就可以聽見一頭懷孕的母駝嚼草的聲音
　　或許，可以吹熄內心的蠟燭了
　　
　　黑風寺
　　
　　如果是黑風寨黑風崗黑風坡
　　草莽英雄嘯聚于此
　　黑風掠過，青草黃了
　　
　　黑風寺，像位和尚蹲在路邊
　　頭頂戒疤，阿彌陀佛
　　他的前生他的來世
　　車窗外一閃而過
　　
　　黑風寺
　　寧夏鹽池與甘肅環縣接壤處的一座小廟
　　這塊土地多鹽多堿少雨
　　大旱之年，時有干渴的麻雀
　　撞死在救人活命的送水車上
　　
　　張川街亭古戰場
　　
　　三國之后
　　草還是草
　　一朵烏云被形容為計謀
　　
　　羊只管低頭吃草
　　一千八百年后羊仍然低頭吃草
　　羊不想從前的事
　　
　　從前的事都是大事
　　天大的事無非打了一場仗
　　羊頂犄角
　　咩咩幾聲
　　然后各自低頭吃草
　　
　　北戴河老虎石
　　
　　老虎石，和別的海礁沒什么不一樣
　　北戴河我來過，那時候年輕
　　身體里潛伏著一只老虎
　　
　　夕陽螃蟹一樣爬進大海
　　我分辨不清
　　哪是老虎石
　　哪是我身體里的老虎
　　
　　將近三十年的時間，我又來了
　　夕陽依然螃蟹一樣爬啊爬
　　一只懷孕的老虎
　　肉身變石頭
　　石頭內一只小老虎
　　應和著海潮
　　一聲聲練習著虎嘯
　　
　　一首舊詩
　　
　　一列火車
　　空空蕩蕩只拉一個人
　　大白天也亮起燈
　　燈火通明一列火車只拉一個人
　　燈下有人在讀一首名為《愛人》的舊詩：
　　
　　請你在我身體的房間里
　　坐下
　　這是咱們溫暖的家啊
　　幾顆紐扣
　　像是咱們的一群孩子
　　你用母親的手
　　挨個摸了摸他們的臉
　　
　　一列火車
　　空空蕩蕩只拉一個人
　　一聲長鳴
　　像是在念一首舊詩
　　又一聲長鳴
　　還是在念一首舊詩
　　有人擅自決定
　　把一顆紐扣命名為一個站名
　　把另一顆紐扣命名為另一個站名
　　
　　一列火車
　　空空蕩蕩只拉一個人
　　我就是那位吭吭哧哧的火車司機
　　拉著你一路去看兩個人的風景
　　
　　責任編輯 啞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