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新文化人對“性學博士”張競生的評價發生了戲劇化起落。分析他們與張競生有關婚戀問題的對話,可以發現造成落差的根本原因是“社會人”與“自然人”的分歧。這種分歧也體現了“五四”自由戀愛思潮的所謂“民族寓言”特征。
[關鍵詞]張競生;新性道德觀;性美論;“五四”自由戀愛思潮
[中圖分類號]I05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2234(2011)03 — 0054 — 02
上個世紀20年代,張競生因出版《性史》聲名狼藉、并被戲謔地稱為“性學博士”,他一度成了歷史上的失蹤人物。近年來,張競生有限度地回到研究視野,不少專文對他加以評述。令筆者好奇的是,短短幾年間新文化人對張競生的評價急轉直下——由贊其“大膽”、“先鋒”到斥其人為專講房中術的“道士”、斥其說為“偽科學”。為什么發生如此落差?他們譴責張氏僅僅是“宣淫”、“導淫”的普遍社會立場,還是另有原因?考察二者的相關言論,筆者發現其深層原因在于“個人觀”的分歧,張競生強調生理、感官的“自然人”和新文化人推崇以民族、國家為意義歸屬的“社會人”發生了根本沖突。
如果說倡新戀愛觀、談性解放的張競生堪作一面鏡子,本文用以映照新文化人的相關思想言論,嘗試通過分析二者的對話來解析“五四”自由戀愛思潮。在新文化運動中,“五四”自由戀愛思潮以發現個人、張揚個人為口號,其核心內涵卻是以“改良”、“進步”為意義旨歸的“民族寓言”。
一、 “愛情大討論”:新文化人對張競生的認同
1923年是張競生聲名鵲起之年,他在《晨報副刊》發起關于“愛情定則”的討論——史稱“愛情大討論”,因推崇個人愛情的主觀性和隨意性造成了廣泛社會影響。〔1〕在這場討論中,以魯迅、周作人、孫伏園為代表的新文化人基本認同張競生的新戀愛觀。
張競生引發“愛情大討論”事出有因。張的同事、北大生物系教授譚熙鴻與陳淑君女士締結婚姻,卻有自稱陳女士未婚夫的青年沈厚培公開譴責。時人大都同情后者,批評陳淑君移情別戀。在這樣的社會輿論之下,張競生撰寫《愛情的定則與陳淑君女士事的研究》發表在1923年4月29日的《晨報副刊》上。他強調撰文不為偏袒同事,只為彰顯所謂“愛情定則”:
1. 愛情是有條件的。愛情由許多有形的條件構成,包括感情、人格、狀貌、才能、名譽、財產等。
2. 愛情是可比較的。綜合各方面的條件,就其優者而擇之。
3. 愛情是可以變遷的。隨著具體有形條件的改變而改變。
4. 夫妻為朋友的一種。夫妻關系如朋友關系一樣自由,可離可合,可親可疏,不是一人可專利可永久占有的。
在張競生看來,陳淑君另擇配偶符合考慮“條件”、進行“比較”、發生“變遷”的“愛情定則”,正是“一個新式的,喜歡自由的女子,是一個了解愛情,能夠實行主義的婦人”,何罪之有?
追究譚、陳婚戀的細枝末節價值不大,此事在當時影響廣泛且被后世不斷重提的重要原因在于,藉此展開的“愛情大討論”已上升為新、舊文化碰撞的象征性事件。“有條件”、“可選擇”、“可變遷”的愛情觀通過推崇個體在戀愛中的主觀性、隨意性大大突出了現代“個人”觀念,與傳統的“道德”、“唯美”愛情觀發生激烈沖突。從1923年4月至6月末,《晨報副刊》陸續發表討論文章35篇及相關通信11篇,絕大部分反對“愛情定則”。反對者堅持認為愛情是“道德”、“唯美”的,尤其抨擊張競生“四定則”中的狀貌、財產兩條。有的甚至舉出極端例子:“而世間隨狀貌財產變遷其愛情速率最快者莫過于嫖客和妓女,則他們是世界上最能行愛情定則的人么?”〔2〕論辯文章陸續刊載后,張競生寫了《答復“愛情定則”的討論》以作總結。〔3〕在張競生看來,愛情沒有什么唯美、神秘可言。在物質、經濟起決定作用的現代社會中,不考慮愛情發生的任何現實條件只是素不講求經濟的國人的偏見。剝除愛情的神秘浪漫面紗,大談外貌、財產等外在條件未免煞風景。但張競生把愛情從“天上”降格到“人間”、由傳統道德交還給個人性情,在當時無疑體現了一種先鋒思路。
一些新文化人雖未直接參加討論卻是張競生的支持者。時任《晨報副刊》主編的孫伏園稱贊“愛情定則”有對抗“舊禮教”的意義。〔4〕大名鼎鼎的周氏兄弟也成了張競生的“同盟軍”。魯迅則特意致信給孫伏園,希望辯論繼續下去。針對反對者的一些奇談怪論,如叱罵譚熙鴻勾引女學生、警告張競生“要小心你的老婆也會變新不愛你”等,魯迅說正可見舊思想在腐爛,“一齊揭開來,大家看看好。”〔5〕相對魯迅的含蓄表態,周作人則直接撰文聲援。刊登張競生《答復“愛情定則”的討論》的同期,《晨報副刊》也發表了周作人的《沒有條件的愛情》一文。〔6〕在這個反諷的題目下,周作人批判禮儀之邦的人們堅持所謂“沒有條件的愛情”不過是虛偽的表現。
二、 “新性道德觀”、“性美論”:新文化人與張競生的分歧
張競生聲名的轉折點是《性史》出版。1926年此書一出,一方面熱銷,一方面引來鋪天蓋地的批判以至禁銷。書中對性的直露描寫大大沖擊了社會心理底限,曾對張競生表示認同的新文化人也轉向嚴厲批判。如果僅僅指責張競生“宣淫”、“導淫”毋需多論,問題在于,新文化人的批判僅僅基于道德觀念的維護或回歸么?
為了將新文化人對張競生批判區別于一般道德立場,這里特別提出章錫琛、周建人的相關言論加以分析。章錫琛、周建人主持的《婦女雜志》、《新女性》是新思潮中公開談“性”的重要陣地,《婦女雜志》第11卷第1號甚至被辟為“新性道德專號”。為此,章錫琛遭受保守者的指責,還被迫調離《婦女雜志》主編一職。但與張競生比較,章、周自有特殊之處。他們雖然也大膽談論“性”話題,卻作為批判者堅決與張競生劃清界限。而且,章、周性學說歸屬新文化運動的堂堂之陣、正正之師,與后世視張氏性學說為“邪說”的結局完全迥異。
章錫琛、周建人發起的性解放運動討論,曾編為《新性道德討論集》面世。〔7〕從章錫琛的《新性道德是什么?》、周建人的《性道德之科學的標準》等文章來看,所謂“新性道德觀”對性以及婚戀問題采取了一種“二元論”觀點。一方面,他們主張婚戀是“極私”的,只要不妨礙他人甚至一夫二妻、一妻二夫、同時戀愛兩人以上都不是問題——當然這也是以章、周為代表的自由戀愛言論的“驚人”之處;另一方面,他們認為婚戀是“極公”的,兩性問題尤其關系未來世代的產生,這是科學的性道德的基礎。〔8〕可見,“新性道德觀”中的“個人”是處于民族、人種意義上的“社會人”。
相對“新性道德觀”,張競生談“性”重視快樂至上,推崇生理意義上的“自然人”,二者形成了明顯的分歧。張競生把自己性學說命名為“性美論”,即宣揚“性”當以“美”、“趣”為重。為了倡導所謂“純粹”的“性”,他把意在傳宗接代的“性”視作“豬狗似的繁育”,進而提出節育主張。為了追求更寬泛、自由的“性美”,張競生還試圖建立“情人制”。他描述理想的社會婚戀:“在情人制之下,人盡夫也,而實無夫之名;人盡妻也,但又無妻之實。名義上一切皆是朋友;事實上,彼此準是情人。”〔9〕在1920年代的中國社會,這些大膽言論不僅令衛道士暴怒,也讓非衛道士震動。
張競生的“性美論”有其思想根源。張氏早年留學法國,深受盧梭“自然論”、“情感論”影響。在張競生的評價體系中,不受壓抑的情感、物質滿足是人生自由幸福的重要指標。張競生不僅好談性之“美”、“趣”,還津津樂道其他各種身體享樂。由此,他對優化享樂的各種外在條件格外關注,大到規劃人類的社會關系、社會制度,小到安排個人住宅、服飾,事無巨細不厭其煩。整體看來,張氏學說以感官發達的“自然人”為中心,從而衍生性美、節育、情人制以及女子中心論等主張。現今有的研究者評價張競生學說是“在重視高質量個人生活(包括性生活)的基礎上強調社會要建立合理的制度”、是“以個人意識(例如性解放)達到國族的解放”等,也算張氏后世知音。〔10〕
余論
與“個人的發現”這一“五四”重要思想命題緊密相連,對“個人”的強調也成為自由戀愛思潮的主要內容。1920年代初,張競生通過“愛情大討論”強調愛情的主觀性、隨意性,在提倡“個人”的層面上獲得了新文化人的認可。但隨著張競生展開“性美論”的宣講,把“個人”具體到“自然人”——一種極端私人化的生理感官“個人”,他的性學說終于“走火入魔”。與之相對應,章錫琛、周建人的“新性道德觀”雖然也體現了離經叛道的性解放傾向,但由于有著民族進化、人種改良的意義歸屬,他們得到當時及后世的承認。由此,也可見“五四”自由戀愛思潮的矛盾二元性:一方面,它通過推崇“個人”在對抗傳統中確立了自身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它不容許絕對私人化、生理化的“個人”。
詹明信曾提出“民族寓言”之說。他認為政治上的困境直接導致美學的困境和表達的危機,第三世界的文學、文化因此具有“寓言”性質,即“講述關于一個人和個人經驗的故事時最終包含了對整個集體本身經驗的艱難敘述”。〔11〕“五四”時代的自由戀愛思潮作為一種文化現象,表述的正是一個所謂“民族寓言”。這種“民族寓言”實際上已內化為身處經濟和文化危機中的知識分子的自我要求。
〔參考文獻〕
〔1〕關于“愛情定則”討論的文章連載〔N〕.晨報副刊,1923-04-29,1923-06-22.
〔2〕“愛情定則的討論”〔N〕.晨報副刊,1923-05-18.
〔3〕張競生.答復“愛情定則”的討論(上、下)〔N〕.晨報副刊,1923-06-20,1923-6-22.
〔4〕“愛情的定則”討論編者按語〔N〕.晨報副刊,1923-05-18.
〔5〕魯迅致孫伏園信〔N〕.晨報副刊,1923-06-16.
〔6〕周作人.沒有條件的愛情〔N〕.晨報副刊,1923-06-20.
〔7〕章錫琛,周建人.新性道德討論集〔M〕.上海:梁溪圖書館,1925.
〔8〕周建人.性道德之科學的標準〔J〕.婦女雜志,1997,(02).
〔9〕張競生.情愛與美趣的社會,《美的社會組織法》,〔Z〕.
〔10〕周彥文,張競生.中國出版史上的失蹤者〔Z〕.
〔11〕詹明信.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M〕.北京:三聯出版社,1997.
〔責任編輯:敖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