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翔的詩

　　醒己書
　　
　　對不能盡知的存在，要心懷敬畏
　　比如上帝，比如自然
　　要在電閃雷鳴的夜晚感到戰兢
　　
　　對相依為命的事物，要緩慢地愛
　　糧食，時光，身邊老去的女人
　　要與她一起用彎月磨白鬢發
　　
　　對于生活，不可再抱雄心
　　它遠比脆弱的身軀和靈魂堅定
　　要牽著馬匹走過黃昏，遍嘗冷暖
　　
　　對于世界，切實要具體細微
　　它在變幻大旗，它在聚集人群
　　要在日落將那只遺失的羊羔喚回
　　
　　魚
　　
　　它在水里閃爍著陽光的鱗片，
　　游來游去的呼吸有自由的水泡，
　　仿佛一個貴族悠閑地抽著上等香煙。
　　可能為人所恨，可能為人所愛，
　　光滑的身體被帶離出水面，
　　給它充足的空氣，它卻逐漸虛弱。
　　餐桌上，它無法完成一次自我的翻身，
　　卻用死亡的暗刺讓喉嚨難言隱痛。
　　
　　自然主義者的深淵
　　
　　風和陽光都很明朗
　　他在一面山坡上躺下
　　享受夏日的午后
　　幾只螞蟻鉆進了他的褲管
　　將它們輕輕捏死后
　　他換了個地方，坐進樹林里
　　繼續迷戀著自然
　　這時，一只蜘蛛又掉到他的臉上
　　他有些失措，趕緊揮開它
　　走到小道上去散步
　　要命啊，小飛蟲也愛上他
　　一只只飛上他的脖子
　　他只好一只只將它們全都抹去
　　作為一個自然的熱愛者
　　此刻，他感到罪惡和羞愧
　　無比沮喪地，他帶著一顆
　　矛盾的心，回到圖書館里
　　
　　秘密
　　
　　我在世上踱著步子
　　數著多出來的腳印
　　
　　我在世上流著眼淚
　　摸到多出來的淚痕
　　
　　我在世上哼著歌曲
　　聽見多出來的聲音
　　
　　我在世上向著死亡
　　走進多出來的生命
　　
　　雨水和陽光
　　
　　從前，我看見雨水，陽光。
　　我不關心它們從哪里來，
　　何時存在，何時又歸于無有。
　　我吃的飯，喝的水，
　　也只是養我性命的必需品。
　　
　　我不認識你。不知道，
　　是你先用雙手摸過和捧起它們。
　　然后讓它們同奶與蜜一樣。
　　從你潔白的翅膀底下汩汩流出。
　　
　　后來，你將你的光放進我的體內，
　　就有鴿子落在我的肩上。
　　我再聽風，看落葉，
　　描繪冬天的雪花，
　　它們就都與先前不一樣了。
　　
　　夜里
　　
　　在被風吹的夜里
　　天空垂下寬闊的肩膀
　　像一位黑色的父親，將萬物容納
　　河流收起粼粼的波光于腹底
　　露珠在葉子的床上安靜地呼吸
　　只有我，在自行車上飛快奔跑
　　風總是一再地，把我推向它的對面
　　在農田中間空曠的大道上
　　我一會高于星辰，一會低于草芥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你們的嘆息
　　從窗外穿進，落在我剛挺起的肩上
　　它的重量，將我壓成人形
　　你們那抑制不住的眼淚
　　直到今天，才從天洶涌而下
　　在我的痛苦里，它析出了全部的鹽
　　多年以后，我開始練習幸福
　　這個游戲我早已經做過
　　只要將積木堆得高一點，就能獲得
　　多年以后，當我面對我的孩子
　　唄他再次生到這個世上，帶著新奇地
　　我竟然一下就明白了你們
　　多年以后，你們經歷的
　　已經在疲倦的身體里停了下來
　　它已將我找到，活在我身上
　　成為我對你們曾經疑惑不解的答案。
　　
　　物喪志
　　
　　鮮花正在開放，并不爭斗
　　老鼠在地下打洞，飛鳥在空中筑巢
　　誰都沒有恥笑誰，沒有志氣
　　河川向低處奔走，云朵在高處散步
　　誰也沒有對著誰，談起理想
　　你卻為何，整天摩擦著拳掌
　　太陽八點升起，六點落下
　　你卻為何，在深夜的頭頂懸掛梁木
　　不肯與萬物安息于神的懷抱
　　
　　父親
　　
　　父親，在別人的悼亡詩里
　　我又一次看到了你
　　他們活在遺孤的悲傷中
　　我的父親，還活著
　　我并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
　　父親，原諒我混賬的想法
　　總是想象你離世后的畫面
　　那時心中必定充滿了悔恨
　　現在又不知該做些什么，才能挽救
　　父親，在我成長的身體上
　　復制了你的眼瞳，你的鼻梁
　　和你同樣扎滿腮幫的胡須
　　甚至說話的神情都和你一模一樣
　　這么像的兩個人，為何越走越遠
　　父親，你留下空白的位置
　　會不會只能在你離開后用懷念填補
　　我們之間一直都沒有進行的談話
　　會不會只能留給永遠的沉默
　　我不想做一個活著的孤兒
　　父親，我寧愿你嚴厲的手掌
　　再次在我臉上重重落下，讓我醒悟
　　
　　詠嘆調
　　
　　出生為了死亡
　　埋葬為了復活
　　
　　地上沒有枕頭
　　天上卻有父親
　　
　　神跡招引群眾
　　祈禱隔絕回音
　　
　　愛情換取仇恨
　　鮮血涂抹罪行
　　
　　肉體徹底破裂
　　歷史慢慢縫合
　　
　　夜來香
　　
　　素樸如水的九十年代初
　　女孩子們喜歡在本子上寫工整的心事
　　愛好吃完糖后收集糖紙，表姐也不例外
　　她在很長時間里。一點點嘗到細微的甜后
　　終于能把一張張糖紙串起來，掛滿窗戶
　　
　　她穿的確良白襯衫，來我家小住
　　書包里藏著一些種子，分幾粒給我
　　“這是夜來香，把它們種下
　　就能長出晚上充滿香味的花來”
　　我們躺在一塊，她打開一本格林童話
　　讀著讀著，我的手搭在她身上進入了夢鄉
　　
　　后來，我們很少見面
　　我聽說她在打工時學會抽煙，后來吸毒
　　前年生下一個孩子，不久又進了監獄
　　我想不清她現在的模樣，記得的總是
　　那些沒有撒下的種子，在我整個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