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民主所具有的普世價值,歷來為人們所重視并進而成為整個人類孜孜以求的價值目標。理想的民主政治,不但需要民主的“民”具有“眾”的屬性,而且需要民眾具有豐富的民主政治經驗和較高的民主政治素養。然而“民”的范圍是隨著民眾的逐漸覺醒而不斷增大的,民眾的民主政治經驗和素養也不是與生俱來的,需要民眾在社會政治實踐中不斷地參與,持續地積累和提高。民主是理想與經驗的統一。
關鍵詞: 民主政治;議員選舉;實踐
中圖分類號:DF28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1.03.02
不管我們如何對“民主”一詞進行定義,民主作為一種普世價值,承認民主是政治或社會組織的最高形式,是現代社會和政治制度的最高目標,人類當今社會在這一點上基本取得了一致。以致有學者斷言:“在世界歷史上第一次沒有任何理論是作為反民主的理論提出,對反民主的行為或態度的指責經常是針對別人,實干的政治家和政治理論都一致強調他們所捍衛的制度和鼓吹的理論的民主性質。”[1]今天這種作為文明稱號的民主,無可置疑地是西方政治文明的產物。雖然這種“民主”概念在19世紀早期已傳入我國1819年馬禮遜在其編制的《華英字典?五車韻府》中將democracy解釋成“既不可無人統制亦不可多人亂管”。(參見:王人博,等中國近代憲政史上的關鍵詞[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32),國人也一直在努力,希望民主能成為國人救世的一劑良藥,然而自那時起將近200年過去了,我
國民眾的民主政治水平與理想的民主政治相比仍有較大的差距。回顧國人追求民主的這一段歷程,歷史也許會為我們指明未來的發展方向,使一個民族走向真正的成熟。本文擬以民國時期湖南省地方議員民主選舉為例,通過再現國民當日的民主政治水平,總結他們的經驗,吸取他們的教訓。
一、民主中“民”的范疇
現代民主政治絕不意味著每個人都去當家作主。西方學者認為,民主就是誰也不能選擇自己進行統治,誰也不能授權自己進行統治,因此誰也不能自我僭取無條件的和不受限制的權力[1]233。現代民主政治在西方首先指的就是人民根據自己的意愿自由地選舉代表,即代議制民主。故當我們談論一個國家是不是民主時,我們既指這個國家的政權是不是通過合法的選舉所產生,同時我們也指在這個國家中“民主”中“民”的范圍;或者可以這么說,在這個國家有多少人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有多少人被排除在選舉的大門之外。
舊中國湖南地方選舉的情況說明了這一點。1921年《湖南省憲法》經過全省公開投票,得最大多數贊成,于1922年1月1日正式生效實施。要行憲,首先得組織行憲政府,而行憲政府的重中之重是首先選舉議員組織議會機關。根據《湖南省憲法》和《湖南省省議會議員選舉法》的規定,“有中華民國國籍之男女,年滿二十一歲以上,于調查選舉人資格以前,在湖南居住滿二年以上,有法定住址,無左(下)列情事之一者,皆有選舉省議員之權:1.患精神病者;2.被剝奪或停止公權,尚未恢復者;3.受破產宣告,尚未撤銷者;4.吸食鴉片者;5.營不正當職業者;6.未受教育者。但義務教育未普及以前,以不識文字者為限。”
對于被選舉權,則規定:“公民年滿二十五歲以上,無左(下)列情事之一者,皆有被選為省議員之權:1.現役軍人;2.現任官吏;3.現任宗教師;4.在校未畢業學生”。
這次選民資格確定的最大亮點是婦女取得了選舉權和被選舉權。這在舊中國歷史上是一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在世界女權史上,它也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即使在英國這樣一個以憲法“母國”自居的國度,婦女選舉權也直到1928年才得以實現。對于選民資格的限制條件,當時爭議較多的是“受破產宣告,尚未撤銷者”、“ 未受教育者,但義務教育未普及以前,以不識文字者為限”等限制條件。如平江李六如主張撤銷“受破產宣告,尚未撤銷者”這一項規定。他認為天賦人權,人人生而平等,選舉權是人民一項最重要的權利,不應該有貧富貴賤階級的差別。如果不是因為身體上、品性上有極端缺陷,如患殘疾、精神病、吸食鴉片,其他情況決不能隨意限制。[2]丁佛言認為對選舉權的限制僅以年齡、能否書寫選舉票就行了,不必再有其他限制。[3]
贊成設立限制條件的人則認為患精神病的人、聾啞人及盲人、在校未畢業的學生、從事娼妓職業的、制造煙酒及其他有絕對奢侈品性質物品的人應該限制選舉權。因為他認為對患精神病的人、聾啞及盲人加以限制的原因在于其本來就不能行使選舉權,規定在校未畢業的學生不具有選舉權是為教育前途考慮,應該如此規定;而女子既有選舉權,就不得去從事娼妓職業;否則就應當剝奪其選舉權;至于限制制造煙酒及其他有絕對奢侈品性質物品的人的選舉權,是因為這些奢侈品對社會有害,制造奢侈品無異于直接加害于社會,如不剝奪他們的選舉權,不足使社會覺醒。[4]
也有人認為限制條件還應增加,如龍兼公認為,選舉權的限制條款里,還應加上“無正當職業者”這一條。認為這些無職業的人是社會上的寄生蟲,而從事不正當職業的人則是社會上的害群之馬。如果讓他們得到了參政權,勢必會造成一種流氓政治。[5]
《湖南省憲法》對人民選舉權的限制,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固然有許多值得批評的地方,然而從當時和事后人們的議論可看出,人們對吸食鴉片者、未受教育者或不識字者的選舉權的剝奪,沒有給予同情或反對。也許在當時,人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其實,從歷史的發展來看,公民權利的享有,不管其享有權利的范圍,還是權利主體的范圍,都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英國號稱近現代民主政治的發源地,但其男女平等選舉權直到1928年《國民參政(男女選舉平等)法》頒布才在法律上得到實現。自由與平等是美國憲政思想的重要內容,1776年制定的美國《獨立宣言》即宣稱:“人人生而平等”。但正是這些制定《獨立宣言》的美國國父們,在制定《美國聯邦憲法》時,對黑人的地位卻啞口無言,對南部各州奴隸制的存在視而不見,在計算南部各州選舉人的名額時,提出了著名的“五分之三”條款。即一個黑人以3/5個白人計算選民人數,但黑人沒有投票權。南北戰爭期間,林肯發表了著名的《解放黑奴宣言》,宣告廢除奴隸制,而且在南方重建期間,采取有力措施保證黑人選舉權的行使。但重建結束,一切又復歸從前。直到20世紀初,黑人覺醒,才有力地推動了黑人爭取權利的運動。1963年,聯邦民權事務局指出,在南部至少有100個縣的黑人登記率在10%以下。1964年,在民權運動的推動下,第24條《憲法修正案》得以批準生效。這條修正案規定,在所有聯邦官員(總統和副總統)和國會議員的選舉中,州或聯邦政府不得因公民未繳納人頭稅或其他稅收而拒絕選民的投票權。《1965年選舉權法》頒布實施后,南部黑人選民登記率迅速提高,最終達到與白人選民相等的程度[6]。托克維爾在談到一個國家的選舉資格限制時說道:“當一個國家開始規定選舉資格的時候,就可以預見總有一天,要全部取消已做的規定,只是到來的時間有早有晚而已。這是支配社會發展的不變規律之一。選舉權的范圍越大,人們越想把它擴大,因為在每得到一次新的讓步之后,民主的力量便有增加,而民主的要求又隨其力量的增加而增加。沒有選舉資格的人奮起爭取選舉資格,其爭取的勁頭與有選舉資格的人的多寡成正比。最后,例外終于成了常規,即接連讓步,直到實行普選為止。”[7]可見民主中“民”的范圍是隨著民主政治的不斷實踐而不斷擴大的,是隨著民眾的不斷覺醒而擴大的。
二、選舉過程中的民主理性與“亂象”
談到選舉,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在選舉過程中,人們自由地行使自己的選舉權利,人民作為國家的主人,積極地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選出能真正代表自己利益的代言人。選舉過程遵從自由、平等、公正、無記名投票的原則,無賄選、暴力等活動參與其間。然而在現實的選舉過程中,理性與亂象總是相伴而行,就像一對孿生姐妹。
1922年1月13日,湖南籌備省議會議員選舉事務所成立,立即通電各縣,限電到3日內成立各縣選舉事務所,3個月完成所有選舉事宜。根據安排,各縣都緊鑼密鼓的籌備進行選舉,一些縣按時完成了選舉任務,但也有一些縣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及時選舉。如城步縣由于前任知事卸任趕辦移交,一切調查手續擱置未理;加上該縣選民對選民人數有爭執,省城文電須由武岡中轉,須8至9天方到。故到了3月29日尚未投票。(參見:城步尚未投票之原因[N]大公報(長沙),1922-03-29)而晃縣因黔亂發生,未能如期舉行選舉。(參見:晃縣選舉電請展期[N]大公報(長沙),1922-03-30)到了1922年5月,此次選舉最后結束,全省75縣共選出議員166名。
對于湖南人來說,議員選舉并不是一件新事物。早在1909年清廷設立資政院、資議局時,湖南就進行了議員選舉。中華民國成立后,湖南又進行了國會議員和省議會議員的選舉。隨著選舉的多次進行,民眾對選舉政治也有了新的認識。
(一)選舉過程中的理性
1.人們對政黨政治有了清楚的認識。現代選舉政治其實就是政黨政治。在任何一個社會,再強大的個人與社會相比,都是渺小和不堪一擊的。要保護個人的利益或少數人的利益,只有利益相同者組成一個社團,依靠集體的力量來與社會抗衡。當時人們在選舉中認識到候選人要獲勝,必須組黨結社,而且由黨派社團組織推薦的候選人往往獲得勝利。如在華容縣,該縣原有自充紳士的12個人,暗中組織一個團體,縣人稱為“二六”團,該團體成立后,華容教育界、各法團、各機關的職位差不多被他們占盡。當時有一個憲法促進會,看見“二六”團勢盛,也就趨附加入。為了與“二六”團對抗,其他一些被“二六”團排斥的、不服“二六”團的,也一同聯絡起來,無形中成了一黨,縣人稱之為“二酉社”,而原先早就存在的政法協會,此時也因為同仇“二六”團的關系,與“二酉社”合并。于是兩派的勢力,遂水火不容,遇有什么飯碗位置,兩黨競爭,各顯神通。此次競選省議員,該縣有兩個名額,二派競爭尤為激烈。首先是“二六”團想把兩個名額完全由該黨產生,后來“二酉社”群起反對。于是兩黨在四鄉積極運動選舉,最終“二六”團之一的原省議員段峨當選,而“二酉社”的原省議員嚴國楨也當選[8]。
而趙恒惕、譚延闿、林支宇等為了爭取選舉的勝利,在省議會選舉前,他們三人即各自組織了競選政團。譚派為“民康社”,林派為“湘社”,趙派為“民心社”。隨后趙林兩派合作,林支宇放棄省長的競選,“湘社”幫助趙恒惕競選湖南第一任民選省長,“民心社”幫助林支宇競選湖南實行自治后的第一任省議會議長。由于趙林二人合作,“民心社”和“湘社”聯合起來,在這次省議員的競選中就占有壓倒的優勢。最后選舉結果揭曉,趙林兩派合起來當選者109人,占有議席的2/3。譚派當選者僅50余人,不足1/3。
2.選民權利的實現需要選民自己的積極參與。醴陵選區王昌國女士的當選,即完全得益于婦女們自己的努力。這次湖南省議員選舉,王昌國由京返還家鄉參加競選。由于王昌國在醴陵婦女中的威望,受到醴陵女界的推崇。女子聯合會一面派出宣講員,到城鄉各投票區活動演講,動員選民支持女界代表;一面邀集男界代表200余人開會,請同意在全縣66萬張選票中分20%給女選民。但男界代表不允,雙方爭吵升級,最后演出武劇,有7名女子學校的女生被毆傷。事發后,女界群情激憤,到縣署請愿,要求嚴懲兇手,并要求縣知事在委任管理員和監督員時,男女各占一半。知事起初不同意,加上各區境董從中把持。婦女聯合會于是集合千余人到縣署與知事力爭,“三日不食,夜則露坐庭中”,此事驚動省城,縣知事及省府派來的委員看到此種情形,“知女權不可過事壓抑,乃與區境董協商,準如所請。”[9]最后,王昌國成功當選。
除此之外,商會作為一個團體,也在努力競選,希望選出自己的代言人。因此這次省選剛剛開始,長沙總商會便通電各縣,要商民合力團結推舉代表,代商申訴,“務乞各商會固結團體,一致進行,以期達到目的。”[10]各地商會中做得比較成功的當屬長沙商會,商界代表史鎰得以當選。
3.青年學生在選舉中的積極參與。選舉議員,是人民行使主權的一種表現,應該有絕對的和充分的表現意志的自由,用不著別人監督。但人性的弱點,使得選舉監督成為一種必要。因此即使西方一些民主政治高度發達的國家,在選舉中也不得不采取各種各樣的監督措施。舊中國當時的實際情況更是讓一些受民主思想熏陶的知識分子難以放心,他們認為大部分中國人知識水平太低,缺乏公民常識,遇有選舉,最不容易表現正確的意志。而另一方面這些運動選舉的人,為求選舉獲勝,則在手段上無所不用其極。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一部分剛毅純潔超然事外的人,站在一旁嚴加監視,選舉中舞法弄弊的伎倆必至層出不窮。根據《湖南省憲法》規定,在校未畢業學生沒有被選舉權,“是學生對于選舉,既無染指之希望,而在求學之時,心地類多純潔,出而監察選舉,實可救濟從前之過失,而得良好之議員。”[11]故學生界滿腔熱情組織監察選舉團,希望糾正選舉中的不良風氣,實現真正的民選。學生此舉得到輿論的廣泛好評,認為此舉“為實施省憲之良好現象”,“學生為社會之領袖,學生倡之,社會和之,庶以議員為行商之人,稍懷畏懼,而正人君子或可出現。”[11]
(二)選舉中的亂象
在選舉中,候選人為求選舉獲勝,在手段上無所不用其極。作為一種體現民意的選舉,有競爭、有沖突這是選舉題中的應有之義,非競爭性的選舉不是民主。民主,就其本性而言,是一種為權力而競爭的制度化了的體制。沒有沖突和競爭,就沒有民主政治。但是,任何認可政治沖突的國家都可能存在著這樣的風險:一個充滿緊張和沖突的社會隨時有可能威脅一個社會的和平與穩定。因此,存在一個悖論:民主需要沖突,但不能太多;競爭是必要的,但必須在嚴格限定和一致接受的范圍內[12]。湖南省此次議員選舉,其亂象筆墨難以形容,早已超出法律所許可的范圍。一些人為求選舉獲勝,可以說不惜采取一切手段。
在湘陰,競選省議員的人,開始有50多人,后來一部分退出,最后仍有20多人。這20多人,為拉選票各出奇招。有以金錢相許者,有以參謀副官委狀相餌者,有許以厘金局長者,不一而足。該縣云靜鄉的選票管理員邵曉先,受陳某、劉某、胡某以重金賄賂,竟然在選期前2天將選舉票私寫7 600余張,計陳4 000張,劉胡各1 650張。后來因投票之日,各團眾紛紛要票照冊領票分投。這才東窗事發[13]。
在岳陽,實行分區投票。每區又分四大團,每團分票12 000張。中區一團的劉姓候選人,在投票之前即在家中填寫了3 000張選票,預先藏于投票箱內,剩余3 000張則交給附近的農民及僧道等人去投。投票時,有一次投30張的,有一次投50張的。監察人員發現制止時,該劉姓候選人竟率子侄3人拿刀追殺監察人員[14]。
在大庸,開票選舉時,覃定奎、覃新民等率團勇40余人持槍闖入投票所,肆搶省縣議員選票,攜回團局市肆民宅,私行填寫。更有覃奏章兄弟,四路配置哨所,凡不情愿選舉他們兄弟為省縣議員的,一律禁止,將票勒回。在會場中,碎毀別姓選票,并毆傷選民熊啟林、熊世喜等人[15]。
在祁陽縣,候選人以1 000張選票50元至80元不等的價格在全縣賄選。彭如霈、劉霆威兩人在全縣448 000張選票中,獲得330 000多張。城中區選票18 200張,彭劉二人通過協商,最后以1 400元的代價各買一半。最奇的是,選舉還未開票,兩人所得票數,在未開票時即以上報,待開票后,票數完全相符[16]。
至于請吃請喝,那就更普遍了。如“一票吃點心、二票吃飯、四票喝酒,十票即與洋一元”。長沙九峰鎮在選舉時,候選人劉某即為選舉人準備了海參席。飯畢,各團總即于其所帶包袱內取出千多張投票證,換取選票填寫。為使字跡不同,有的人用左右兩手輪流書寫,有的人用濃墨淡墨分別書寫。當在場監察制止時,各團總齊聲喊打,嚇得監察離席而去。于是眾人將票拋入,拋完即宣告封匭[17]。
三、選舉認知:沒有真正民意的選舉還是有進步的選舉?
這次選舉,大都認為辦得實在不成體統,弊端百出。各種違法亂紀的事,在選舉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各種各樣的糾葛、黑幕、丑聞和指控,充滿了報章篇幅。各種預料或不曾預料到的問題層出不窮,文電交馳,糾纏不休。“無論哪個窮鄉僻壤,桃源秦漢的渾噩百姓,都被其引得心花意亂。”[18]而最后結果,輿論認為真正民意幾乎全無表現的機會,“議員與人格不兩立”,“被選舉的沒有十分之一的真正民意。”[19]
造成這種混亂的原因,當時輿論認為首先是人民智識不足。“蓋人民程度幼稚,初不知選舉與選權之關系重要”。以致“最大多數公民放棄選舉權,而悉聽諸最少數人之偽造包辦”[20]。當時《大公報》一則評論也認為“人民十之七八都是愚陋,有些只知饑食渴飲,簡直沒有理及這事。有些專受人家的操縱,或是拿少許金錢酒食去賣弄他們,或是拿地域家族的陋習去鼓動他們,他們無不樂于征事”[21],其次是運動選舉的人違法違紀,而辦理選舉的人瀆職與腐敗。全數奔走選舉的人,坐轎者與抬轎者,一登場便懷著鬼胎,因此老實忠厚的人與這回選舉生不出關系。而辦理選舉的人只要有好處,也就蒙上昧下,東扶西拉,極盡圓滑之能事[21]。
有人從制度方面找原因,認為這是湖南人好高鶩遠,“這普通選舉,在歐美尚只有最小的共和國如瑞士等,方可推行,其余就未免為難了,所以日本國民,現在極力運動這事,政府猶不能答應,像中國人民的程度,竟居然不勞而得了這種權利,弄出毛病來又如何待言。”[22]
另外一些人則強調這不是真正的選舉。普通選舉的意義,是要凡成年而無精神病的國民,無論老少男女貧富貴賤,都有選舉權。這屆省議員選舉,候選者的學識經驗道德資望,都在可有可無之列,縱有也不是必須要具備的成分。獲得選舉成功最重要的條件,一是金錢,買票、招待、應酬等費計算,至少非得兩、三千元;二是地盤,就是候選人必須得到他們本區本都本里的支持,若是沒有他們本區本都本里成箱累篋的幾萬基本票,便難望得到足額的票;三是家族團體的票,他們起的名字叫做“族票”,若是族票不足,也很難于成功。這三個條件中,尤以金錢一項最關緊要,必不可缺。如果候選人具備了第一條件,同時又有地盤和家族團體,那么,只要再找三五十個盡忠的人來組織,雇傭幾十名得力的寫手,便可以在各區各都的都甲團紳手里,把整千整萬的選票一扎一扎的送進匭里去。前后總計,參與其事的充其量不過一千人。一千人從場,十萬八萬乃至十幾萬票當選,這十萬八萬乃至十幾萬的選民,他們根本沒有得到并實施選舉的權利,怎么說都不是普通選舉[19]。
而客觀方面的原因則認為一是戶口不清、調查不實;二是投票區域太大。“極戶口無祥確調查之弊,逐致選冊任意偽造浮報,莫可窮詰;極投票區域太大之弊,逐致選民相率放棄其選舉之權利與監督之責任;兩弊相合,而盜賣包辦之局以成”[20]。
湖南當初制憲的動機雖與西方的民主政治思想在中國的影響有關,一部分知識分子要求實現自己的民主權利,但更大程度上卻是湖南作為南北之爭的焦點,急于脫身于南北之爭外,欲借民治主義為號召,以自治為旗幟,避免外人干涉的門羅主義思想。故當時不論是制憲者或當政者,都急于想要省議會早早成立,以組織行憲政府,否則時日遷延,一部再好的省憲也可能一無用處,所以《湖南省憲法》附則特意規定,至遲須于公布后3個月內辦理選舉,新成立的省選舉事務所更規定各縣要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將選民資格調查完畢。而湖南在當時的情況下,不要說一些地方匪患未清,就是在正常穩定的情況下,以當時交通狀況、人民分散程度、技術條件等,沒有一年半載的時間也是弄不清楚的。要在規定的如此短的時間內將選民人數以及每位選民的姓名年齡籍貫法定住址及其在湖南的居住年限查個一清二楚,誰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因此省令要求各縣知事責成當地鄉紳協助調查員工作。于是,所謂選民調查基本上就變成了向鄉紳了解情況。一般情形是,調查員要求各鄉各鎮各城區熟悉地方情況的紳士,主要是那些負責地方治安的都甲團紳,提供所屬區域的戶口情況,然后以此為根據編制選民名冊。而個別不負責任的調查員根本不作調查了解,完全關起門來捏造“選民”。這樣編造出來的選民冊,真實性自然是無法保證,于是漏報、浮報、亂報的情形便比比皆是[23]。
投票區過大,交通不便,人們往來投票要費時幾日,即使他們認為選舉重要,對民治有深刻認識,都有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放棄投票。更遑論當時人們的認識還根本未到位。據參加角逐這次省議員的當事人透露,當時選民冊中,真正的選民不超過十分之三四;而在此十分之三四的選民中間,真正有相當知識了解投票的意義、尊重自己的選舉權而不盲從不脅從者,可能還不到十分之一二。即使有之,而肯犧牲時間十里五里屆期跑到投票所投票的,就更罕見了。[24]
然而,也有一些對這次選舉持肯定意見的人,他們認為,這次選舉與前幾次選舉相較而言有進步,有由貴族主義進而為平民主義的傾向。認為從前的選舉,一般的民眾并沒有參與,一個30萬選民的地方,從前只要有3到幾十個人就可以壟斷一切,而這一次縱少得有數千人參與。也就是說,前一次一個士紳可以壟斷萬數的選票,而這一次一個士紳只能壟斷百數的選票,可見選舉參與的人也由少數而漸趨于多數。而且民國元年的選舉,表面上看起來,競爭不激烈,不花錢,不運動,似乎是好現象,其實這一種包辦政治,并不符合選舉的意旨,這樣選舉出來的議員,沒有什么夸耀的。這一次選舉,也有許多人還想作包辦的迷夢,殊不知十年來思想變遷,社會心理早已非當時可比,于是有各種新勢力崛起。新勢力既如雨后春筍,不可遏抑,而舊官僚又想維持門面,不能不拚死力爭,有時為面子問題,不惜犧牲金錢以期最后的勝利。此風一開,競爭者勢成騎虎,只好也拿金錢相抵制。“此種風氣,固然是不好,但比之包辦選舉,我覺得還不失為進步的現象。從前可比是強奸,這次可比是契約買賣,契約買賣雖然不好,比強奸總勝一籌”,“所以我自己雖然是一個落選的人,根本推翻,我是不主張的。”[24]
就選舉結果來看,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醴陵選區王昌國女士的當選,無疑為以后中國婦女的參政議政樹立了典范。在所有當選的議員中,年齡最大的60歲,最小的26歲,平均年齡40.7歲。這種年齡結構無疑是非常理想的,既保證了議員有一定的實踐經驗,又保證了議員具有充沛的體力和活力。從所有當選者的受教育情況看,大多數人有在國內外中等以上學校受過專門教育的經歷,而且有1/3的人有海外受教育的經歷,這對議會在運作時借鑒西方議會成功的經驗有很大的助益。從工作經歷看,既有在政府機關工作的,也有在企業經營的;既有法律工作者,也有教育、新聞媒體方面的從業人員,這種搭配有利于議會立法工作,也有利于議會對政府、司法的監督。據此大致可以說,這屆議會的議員的文化素質、年齡結構、社會經驗和政治見識等,都足以適應參政議政的需要[23]。從后來議會的運作來看,議會作為三權分立的一方,在限制政府濫權、監督司法、究辦腐敗官吏、保障人權等方面都發揮了積極的作用。可以說這屆議會的議員基本是合格的。
四、民主是理想民主與經驗民主的有機統一
理想民主與經驗民主也被稱為理性主義民主與經驗主義民主。理性主義者傾向于定義,關心的是建立秩序井然的邏輯關系;經驗主義傾向于試驗,主張從經驗中學習。理想民主是人們追求的一種目標,是指導人們前行的一種方向;而經驗民主則是一個漸進的、有著很大連續性的歷史發展過程。理性主義者不具備解決實際問題的訓練,經驗主義者則缺乏足夠的思想支配力,如果“理性主義方法和經驗主義方法能夠殊途同歸,對雙方則幸莫大焉”[1]61。
作為一種從西方移植過來的選舉制度,決不可能像一種器物,拿來就可使用的。一種制度要得到實行,既需要人民自覺主動的參與,更需要該制度與人民的民情相匹配。世界上沒有任何兩個國家的民主制度是一模一樣的。當時受西方思想影響的一些知識分子固然看到了西方民主制度中民意表達方式的先進性。但中國傳統的民意表達方式卻不同于西方的這種民主選舉方式。中國傳統的家族觀念、族群觀念、地域觀念決定了在當時一般民眾表達意見的渠道是由當地士紳來代表的。因為“理性并不是合乎情理性,合乎情理是來自經驗主義的精神并同它相一致。民主的結構和生活方式大概更需要的是合乎情理,而不是笛卡爾式的嚴謹”[1]61。廣大的底層民眾既沒有西方民主國家人們所具有的見識和經驗,也沒有這方面的能力去行使這種權利。雖然議員選舉在湖南并不是第一次,但對當時湖南的大多數底層民眾來說,這種西式民主選舉無異于天方夜譚。西式民主在近代中國當時沒有得到很好的實現,并不表明這種民主就完全不適合于近代中國,只是表明這種制度要在近代中國生根發芽,還需要與中國的具體國情慢慢地融合,在經驗的累積中慢慢成熟。
蕭公權在談到我國選舉時說,在選舉當中已經發生或可能發生的種種弊端是不能諱言的。國人對于選舉的憂慮和指責也是應該而且需要的。然而人們同時也應當承認一個國家的政情是它整個社會背景的反映。選舉是政情的一部分,也必然要受客觀環境的限制。在一個人們缺乏憲政經驗、社會缺乏守法風尚、民生凋敝的惡劣環境當中,人們難于實現平等、清潔和守法的理想民主選舉。但人們不要誤會,以為只有中國人才不長進,才會在選舉中巧取豪奪,以博勝利。在歐美先進的憲政國家當中何嘗沒有類似的現象。英美諸國的民主傳統比中國悠久,社會經濟基礎比中國健全,尚且如此。近代中國選舉場中的變態百出,幾乎可以說是意中之事,不足為奇[25]。因此,我們既要看到民主選舉中存在的不足,與理想的民主選舉還存在差距,但我們也不能對現在正在進行的民主選舉妄自菲薄,全盤否定。現實中的民主是理想民主與經驗民主的統一。隨著選舉的不斷進行,人們的經驗會不斷累積,經驗民主會不斷地向理想民主靠近,如果因為理想的民主沒有實現,而否認既有的一切,勢必理想民主也永無實現之日。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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