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術,詐技也。原屬歹人的陰謀之伎倆,不值得詳說。但是,讀了劉再復的新著《雙典批判》之后,于驀然回首之際,我發現,中國人的“詭術”里大有乾坤,甚至隱藏著某些智慧的變異,頗有演繹一番的必要。
在《雙典批判》中,面對經典名著《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劉再復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兩部作品,固然是‘大才子書’,但又是‘大災難書’。一部是暴力崇拜;一部是權術崇拜。兩部都是造成心靈災難的壞書。”
我雖然不能完全接受這一觀點,但對其中的很多分析和論述,都表示首肯。尤其是對于《三國演義》中各種詭術的精彩論析,讓我有茅塞頓開之感。劉再復認為,“《三國演義》是一部心術、心計、權術、權謀、陰謀的大全。三國中,除了關羽、張飛、魯肅等少數人之外,其他人,特別是主要人物劉備、諸葛亮、孫權、曹操、司馬懿等,全戴面具。相比之下,曹操的面具少一些,但其也黑到極點。這個時代,幾乎找不到人格完整的人。”所以,“《三國演義》把中國的權術、詭術等推向極致,從而也把中國原形文化最核心的精神——‘誠’的精神,破壞到極端的地步。”
重新審視三國,其中確實很少有“至誠”之人。所謂桃園結義中的三兄弟,看似真誠,但那不過是為了劉家小集團的利益而為之,屬于江湖義氣,并非天下之公義。當小集團利益與社會倫理之間發生沖突時,集團利益便會以無可辯駁的理由破壞社會倫理,義氣之中的情感便主宰了人類的理性,所以出現了劉備對有恩于自己的劉焉父子的背叛,諸葛亮對周瑜之死的兩副面孔,曹操殺了無數的忠良之臣等等。他們以小集團的“義氣”,顛覆了人間應有的真誠,也顛覆了人類社會賴以維持的基本信任。
在剖析三國中的“詭術”時,劉再復認為,劉備常用偽善的儒術,四處打著“仁義”之牌謀取私利,如為了籠絡趙云的心,他居然可以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阿斗憤置于地。曹操侍弄法術,善用權力邏輯來排外安內;司馬懿擅玩陰陽術,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諸葛亮則頻施道術,神化自己;此外,他還常玩弄人術……總之,《三國演義》中的人物,其最大的人生樂趣和生命智慧在斗玩心術,而且不乏“厚黑學”的精髓。
遺憾的是,數百年來,除了將曹操視為奸雄之外,無論是劉備、諸葛亮、張飛還是孫權、周瑜、司馬懿,這些沒有兒女情長、視暴力為血性、為小集團利Kfm6TbqJ++ZjGC2eBCOs/w==益而自愿肝腦涂地的畸形人物,卻成為我們評價英雄人格的標尺。這就是大問題了。在這個問題的深處,隱藏了一種最為本質、也是最要命的思維,即“奉詭術為智慧”。因為三國中人,既沒有創造社會價值,也不是為了社會公義,他們的爭斗與殘殺,成功與失敗,只是彰顯了各種人間詭術,并非人類真正的智慧。真正的智慧是造福于大眾,體現犧牲精神和奉獻品質的卓越才能,而不是以閹割健康人性為代價的心術。
更令人郁悶的是,這種視詭術為智慧的思維,從某種意義上已成為國人內心深處的潛意識。它導致的結果是,當我們民族面對災難時,會陷入人性惡的循環之中,像歷次政治運動中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揭發,彼此誣陷,都是這種潛意識的折射。它遠離了人類應有的仁慈之心、至誠之心、自強之心和人道之心。普通人如此,知識分子亦然。有人認為,與俄羅斯一些杰出的文化精英相比,中國的知識分子缺少獨立和自由之精神。如果我們深想一下,當一個民族將人性殘缺、推崇詭術的另類人物奉為“英雄”,并構成一種集體無意識時,是否也是導致我們知識分子人格畸變的一個原因?我們不斷強調人性啟蒙,是否也需要重新清算這些失卻理性和健康的畸形人格?
如果我們再深而究之,看看如今的《水煮三國》、《品三國》之類,有多少不是醉心于各種詭術的推演?當我們細讀那些所謂的“反腐小說”,又有多少不是對官場的詭術進行迷戀性的表達?這其中,是否也隱藏了當代知識精英已被某些變異的“智慧”所規訓?
記得很早的時候,老師就告訴我們,《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乃中國古典文學的“四大名著”,屬國人必讀的經典之作;但同時,老師偶爾又會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對于這種彼此相悖的言論,沒有人去深究,因為“經典”的定論早已深入人心。如今,我似乎有所明白,“名著”與“不讀”之間,確實隱含了一個民族極為深邃的文化倫理,乃至復雜的生存哲學。
選自《中華讀書報》2011年4月6日
陸衡鷹(新疆巴楚)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