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風氣之先的閩臺文學交流

　　福建位于中國東南沿海，而其附近海域則屹立著臺灣。隔一道窄窄的海峽相望的兩省，據古地理學的研究，地緣關系難以切割；據考古學和人類學的發現，兩省的親緣關系密不可分；據歷史文獻記載，兩地的史緣、文緣一脈相承。以閩臺關系中的媽祖文化為例，臺灣同胞所尊奉的神靈，多半來自福建，如媽祖、保生大帝，還有清水祖師、開漳圣王，都可在福建的民間傳說中找到依據。至于觀音菩薩、關帝、土地公，也不是臺灣“土產”，而是自福建傳入。再從現代文學史上的閩臺作家雙向交流看，僅廈門大學就培育了一小批活躍在臺灣文壇的名流，如曾推動廈門大學戲劇運動后成為文藝理論家的王夢鷗、畢業于廈門大學銀行系后致力于美學及戲劇理論研究的姚一葦、在廈門大學讀書時就發表詩文的余光中?，F今活躍在文壇的年輕一代臺灣作家，祖籍福建的更多，如廖輝英祖籍泉州，阿盛祖籍平和，簡媜祖籍南靖，侯吉諒祖籍南安，林耀德祖籍廈門，白靈祖籍惠安。
　　由媽祖文化和閩臺作家雙向交流的親緣關系可看出，臺灣文化受中原文化的熏陶和影響，最直接、最明顯體現在閩臺關系上。閩臺兩地，都是以中原南遷的移民為主體建構而成的社會。四面環海的臺灣、海岸線漫長的福建，其文化與內陸不同的一個重要表現是海洋文化占有重要地位。閩臺的邊陲位置，又使其文化不具有“中心”位置而呈邊緣狀，并以自己的邊緣狀去影響“中心”的變革。由此看來，閩臺文化無疑比內陸繁復多元，但在根本上并沒有脫離中華文化這一母體，即在地緣、血緣、史緣上同本同源，閩臺之根同在中原。
　　1949年后，兩岸關系處于政治對峙和軍事對抗狀態，原為鄰居的福建與臺灣從此隔絕。金門、馬祖本屬福建省，但由于當時人民解放軍沒有占領金門、馬祖，造成福建省被分割。從1949年到1979年，福建與臺灣在人員往來和通郵、通航、通商方面全部中斷，兩岸同胞處于分離狀態。自1979年全國人大常委會發表《告臺灣同胞書》后，海峽兩岸首次出現松動與緩和的局面。正是在臺灣海峽不再戰云密布的形勢下，有親屬在大陸的臺灣作家，千方百計通過海外和香港向福建寄送自己的作品或大陸親屬想看的臺灣出版物。此外，臺灣漁民在和大陸漁民進行以物易物、互通有無時，也把可讀性高的臺灣出版物攜帶過來，原為自己在途中解悶閱讀，看后則贈送或以便宜價格處理給大陸漁民，再由大陸漁民輾轉到福建文化人手中。因為彼此需要，兩岸漁民私帶或交換出版物現象總是累禁不絕。
　　隨著兩岸局勢由嚴峻趨向平和，閩臺兩地文學交流便從個人的偶然的分散行為，逐步向有組織的集體行為過渡。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閩臺兩地文學交流存在三種情況：一是臺灣旅客或旅客中的作家，將臺灣的文學刊物和作品直接贈送給和他們聯誼的福建作家、學者；二是通過香港中轉的郵寄方式，向指定需要臺灣出版物的個人和單位贈送或為其代購；三是兩地一些作家不通過官方，直接交流。
　　關于前兩點，其中有的被大陸官方視為內容不妥的出版物，不許流通而被扣查或沒收；而在臺灣方面，則一律被認為違反“三不”政策，被視為非法行為。對這些被大陸官方沒收的出版物，海關曾派福建社會科學院的人員去鑒定，其中審讀的書有鐘肇政的長篇小說《臺灣人三部曲》、瓊瑤的《我是一片云》以及武俠小說等等。這是他們頭一次接觸到臺灣文學，為他們成為大陸首批臺灣文學研究工作者提供了契機。
　　國民黨的“三不”政策破產后，臺灣作家到大陸投稿不再有“通共”的嫌疑，但在大陸至少要過三關：首先是投稿的郵路是否暢通，作品能否被對方及時收到；其次是刊出后能否收到樣刊，稿酬如何轉寄；最后是在大陸刊出時是否能原文照登，保證不被刪改。不過，限制歸限制，投稿者照投不誤。無論來自哪方面的關卡，均阻擋不了閩臺兩地的交流，只是臺灣作家作品登陸福建遠多于福建作家作品渡海去臺。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閩臺之間的文學交流，就這樣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海面到岸上，從地下到公開，從間接到直接，從單向到雙向，從個人到集體，成為一股不可遏止的潮流。福建由此成為臺灣作家與大陸最早進行文學交流同時也是交流最為活躍的地區。早在1981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就創辦了文學刊物《海峽》，刊登的臺灣作家作品在其中占了不小比重。該刊還設有“臺灣文壇動態”專欄，讓大陸讀者及時了解彼岸的文學生態。1984年，福建省文聯又創辦了全國首家專門介紹臺港文學的純文學雜志《臺港文學選刊》，為大陸讀者開啟了一扇瞭望臺灣文學的窗口。這時期閩臺兩地文學交流的特點是：
　　一是發展迅速。如《海峽》原為季刊，后來兩岸作家來稿甚多，為適應新的形勢改為雙月刊。福建人民出版社文學編輯室出版臺灣作家的著作不斷增加，后在文學編輯室基礎上成立了海峽文藝出版社。
　　二是福建在與臺灣作家交往互訪方面走在全國前列。1990年秋，由福建省作家協會主辦海峽兩岸詩歌節，不少臺灣詩人、作家、畫家與會。這是閩臺兩地作家交流較具水準的一次。在此基礎上，臺灣文學研究專家劉登翰和作家袁和平，于1991年訪臺半月，這是大陸作家首次受到臺灣方面的正式邀請。1994年秋天，一批臺灣作家到福州參加“原鄉行”活動，這是閩臺兩地作家規模最大的一次盛會。這些祖籍福建的作家，頭一次踏上祖地故土，不僅聽到了鄉音，尋到了宗祠，而且還和福建作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這次尋根，正如簡媜所說：“不僅僅是地理上的、血緣上的，因為這方面的‘根’已無從尋起，重要的是尋一種族群的共同記憶?！遍}臺兩地作家聚會和互訪，就是為了讓這種記憶傳承下去，并不斷讓它加入新的養料，使其在不同時代開花結果。
　　三是福建文學工作者對臺灣文學的研究成果之多和質量之高，居全國首位。僅臺灣文學史方面而言，鷺江出版社于1986年7月率先出版了黃重添等人編著的《臺灣新文學概觀》。接著，劉登翰、莊明萱、黃重添、林承璜這些閩籍學者又主編了兩巨冊《臺灣文學史》，分別于1991年、1993年出版。這部《臺灣文學史》代表了大陸研究臺灣文學的最高水平，至今無論在臺灣還是在大陸，均未有同類著作超越和取代它。福建在臺灣文學研究方面還形成了結構合理的梯隊，中年的有朱雙一、徐學，年輕的有袁勇麟、朱立立、蕭成等人。
　　四是臺灣作家在福建發表和出版作品之多居全國之冠。以《臺港文學選刊》為例，它依借自身的文化地理優勢，向大陸讀者大量介紹臺灣作家的優秀作品，以后又不斷推出新人新作。1993年4月，《臺港文學選刊》制作了臺灣著名詩人洛夫的專集，它雖不是大陸頭一次介紹洛夫的作品，但它卻是大陸刊物首次把洛夫的作品全方位展示給讀者。正因為《臺港文學選刊》對臺灣文學生態能全面掌握，轉刊作品十分及時，故一度曾創造發行40多萬份的奇跡。海峽文藝出版社同樣是大陸出版臺灣作家作品和研究專集最多、最具影響力的一家出版機構。
　　在閩臺兩地文學交流蓬勃發展期間，廣東、北京、上海和臺灣作家的交往也日益密切，交流范圍在不斷擴大，逐步形成和建立了大陸與臺灣新的合作關系網，從而使兩岸文學交流進入一個新階段。而閩臺文學交流是整個中國次級區域合作系統，福建在大陸與臺灣的文學交流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別的省市無法取代的。兩地文學發展因社會制度不同、意識形態不同，呈現出不同的風貌，這同中有異正好構成閩臺兩地文學交流的動因和基礎。即是說，兩地的文學合作存在著很大的互補性，具體表現在：
　　一是作品發行量。臺灣的人口不比福建多，文學人口比福建更少。臺灣的純文學刊物一般只印幾百至上千冊，且大部分為贈送，而《福建文學》、《海峽》、《臺港文學選刊》，除福建本省訂戶外，還擁有大量的全國各地讀者。以《臺港文學選刊》而論，后來雖然不再有發行幾十萬或十幾萬份的輝煌，讀者數量呈明顯下滑趨勢，但其發行量仍比臺灣的純文學刊物要多。臺灣一些作家的知音，更多的是在大陸而不是在臺灣。
　　二是交流成本。臺灣作家到大陸訪問，無論是住酒店、乘出租車、購物還是買書、自費出書，均比臺灣便宜許多，而大陸作家在臺灣出書或發表小說、散文，碰到有稿費的報刊，稿費要比大陸多出好幾倍，如《聯合報》、《聯合文學》稿酬之高，是當時的大陸報刊無法比擬的，這兩者正好互補。
　　三是文學資源。福建各高校所藏“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史料尤其是1949年后大陸作家的檔案，遠比臺灣豐富，而臺灣高校所藏臺灣新文學史料和當代臺灣作家作品，福建無法比擬，這兩者亦構成互補關系。
　　此外，閩臺兩地還充分發揮各自的創作、研究人才的優勢，從事有市場前景的作品開發；在兩地互辦繁簡體字書店，或共同主辦研討會、共同主編叢書，聯手進入國際華文市場。
　　實現閩臺之間的文學合作，不僅根植于血濃于水的民族意識和地緣文化，而且是兩地共同繁榮漢語文學和整合中國當代文學的需要。這其中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
　　一是閩臺兩地作者在發表、出版作品和人員往來方面，初期純是個人行為，地緣和親情起了重要的作用，“是一種沒有正式約柬的‘軟性合作’”。
　　二是香港、澳門分別自1997年、1999年回歸祖國后，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的文學交流形成了一種新的分工合作關系。以閩臺文學關系而論，進一步強化交流以臺灣文學為主、港澳文學為輔的做法，如《臺港文學選刊》把臺灣作品放在重要位置的辦刊方式進一步明確化和制度化。
　　三是隨著大陸純文學市場的萎縮及傳媒的日益發達、文化資訊的豐富多變，閩臺文學交流由純文藝性向文化方向轉變。如福建學者不再單純研究臺灣文學而轉向臺灣文化，尤其是閩臺文化關系，這方面的成果有劉登翰的《中華文化與閩臺社會》、朱雙一的《閩臺文學的文化親緣》?！杜_港文學選刊》為適應讀者的需要，亦先后進行了改版——由臺港文學擴大至全球華人寫作，再由全球華人的純文學向文化性、綜合性延伸。以不變應萬變，這“不變”便是閩臺文學交流的方向不變、交流品質不變。
　　自民進黨主政臺灣后，閩臺兩地的文學交流雖然有曲折，但仍在前進，仍在為整合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的文學這一遠大目標作出直接貢獻。不管民進黨當政時期如何刮起“去中國化”的強臺風，閩臺文學關系仍不會疏離而只會趨向密切。閩臺文學交流是兩岸文學交流的試驗區、先行區，未來閩臺兩地的文學交流會有更大的突破，這種預言絕不是空話。
　　
　　注：
　　①葉恩忠：《面對文學——記閩臺作家座談會》，載《臺港文學選刊》，1994年第1期。
　?、趶垜浿骸毒梅直睾稀~向二十一世紀的大陸與港澳臺關系》香港社會科學服務中心出版社1995年版，第135頁。
　?、邰芨Ｖ?，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選自福建人民出版社《海峽兩岸文學關系史》)
　　責編　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