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教育家、歷史學家柳詒徵云:“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后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即使自今以后,吾國國民同化于世界各國之新文化,然過去時代與孔子之關系,要為歷史上不可磨滅之事實。”此番評述道出了孔子對中國文化的巨大貢獻及其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然而,孔子能夠締造文化奇跡,卻主要得益于“六經”的編纂和整理。姚福申說:“對我國古典文獻作如此全面的審讀、刪訂和編纂的,在中國歷史上,孔子是第一人。”李光宇也充分肯定孔子在文獻整理方面的成就,認為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偉大的文獻整理家”。文獻整理與圖書編輯歷來密不可分,孔子整理遠古繁亂無章的文獻典籍,必然有自己一套系統的編輯思想。其中“述而不作”,前賢已有不少論述,但都把它與孔子其他編輯方法同等看待。筆者認為,“述而不作”是孔子整理上古文獻的總體編輯構想,它的提出有著深刻的思想淵源,當然這種構想也體現在編輯過程之中,表現為具體的操作技巧。
一 “述而不作”提出的思想淵源
春秋末期,周統治日益衰微,諸侯群起,大夫篡權,形成“天子權力在國君,國君權力在大夫”的局面。孔子是聰明睿智之人,對于這種“無序”現狀很是清楚,然而孔子又胸懷大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提出以“仁”為核心的政治思想,來實現以“禮”為主軸的社會理想,使之重歸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有序”社會。孔子躊躇滿志地率領弟子周游列國,幻想通過游說國君實現他的政治主張,歷時14載,途中歷經艱苦,幾次險遭不測。可是在當時,沒有適當力量的憑借,更主要孔子受制于歷史發展條件,不可能認識到社會發展客觀規律,注定了他這一愿望的落空。當這一理想破滅后,孔子心靈遭受到一定程度的打擊,于是問“道”于老子。
《莊子·天運篇》記載——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遏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白鵬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嗚于上風,雌應于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茍得于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傅沫,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這可以看做是孔子實現其“仁”政“禮”治理想藍圖思路的一個轉變。對于孔子提出的問題——“為什么我所傳的先王之道沒一個君主采納?”老子沒直接回答,而是通過一個譬喻來啟發他:你所說的“六經”只是先王所遺留下的足跡,而不是它的根源——“鞋”。那么什么是“鞋”呢?老子也沒有明確告訴孔子,而以蟲鳥之類“風華”而生命不息來啟迪他不要迷戀過去,要依照萬物本性,順應時代發展,行“無為”之法,便可“無所不為”:就是老子所宣揚的“道”。孔子三月閉門不出,苦思冥想,終于悟出其中的道理,“人不為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之道所化,怎么能去化人呢”,于是受老子“無為”而行“道”的教誨,作出“述而不作”的決策。所以,晚年回到魯國,孔子花了大半輩子精力專心整理、編輯古代文化典籍,對其只傳述而不創制。
孔子是否問“道”于老子目前還沒定論,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老子道家思想對孔子思想的形成有深刻影響。首先,從孔子的生活環境來說,孔子父叔梁紇曾任陬邑大夫,自己也當過魯國司寇,并生活在當時文化中心魯國,有條件和機會接觸并閱覽所藏的典籍,對于當時比較盛行的道家學說,絕不可能充耳不聞。其次,從孔子的個人素養來說,老子與孔子處于同時代,且老子長于孔子,孔子學識淵博,深知“三人同行,必有我師”,善取他人之長補己之短。周西華先生認為:“儒家的人生觀是積極進取的;而道家的人生觀是退避的。”孔子壯年時為立說奔赴列國,歷險無數,不可謂不積極進取,當其說“一君無所鉤用”時,已近暮年的孔子必心有所悟,由此而漸趨道家“與世無爭,致虛守靜”的人生態度,在行事方式上趨于沉穩、冷靜,這亦符合人生觀念演變的軌跡。再者,從儒家作品的內容來看,荀子作為先秦原始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其思想體系的建構明顯受到了《老子》的影響,其以天道言人事的觀點,在孔子那里難以找到,而在《老子》中則表現得清清楚楚。侯才先生認為,老子是孔子的老師,不是依據歷史流傳的故事,而是根據文本,即根據記錄孔子言論的那些著作和通過對《論語》《大學》《中庸》與《道德經》的對比、考察得出的結論。陳鼓應先生則更直接指出:“孔子向老子問禮,是中國文化史上兩個巨人的對話,其時對話已涉及儒家思想的所有核心內容。”
當然,不少學者認為孔子編輯整理文獻對先王之舊“述而不作”,是為表明自己對古代文化的尊崇,顯示其立志于古籍整理的嚴謹與謙遜。其實這些都是孔子為了讓自己學說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并最終為人所學所用的外在態度而已。孔子所處的時代,按照周禮,不是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議禮、制度、考文為作者之事。孔子無位,故他恪守周禮,恪守自己的處事信條,只好“述而不作”。正如王毅所提出的,“‘述而不作’的表述在中國社會的歷史進程中很顯穩妥,但實際上過程意義的‘述’化成了過程之中的‘作’,每個人的‘作’,目的不同,重心和內容也會有極大的不同,所謂‘述’就成為一種便利和保護”。
因此,孔子“述而不作”的提出是將人們“尊崇圣賢”“復古”心理與自己的政治意圖成功結合的一次典范,這也就決定了他在具體的編輯過程中,不可能也沒法做到絕對的“述而不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述而不作”既是孔子整理文獻的核心思想,更是編輯圖書的高超技巧。
二 “述而不作”的編輯技巧
孔子宣稱自己編輯典籍的準則是“信而好古,述而不作”,《說文》:“述,循也;作,起也。”朱熹《四書集注》:“述,傳舊而已;作,則創始也。”劉寶楠《論語正義》亦云:“述是循舊,作是創始。”因此,孔子“述而不作”字面意義是對周代禮儀文化和典籍制度只作忠實于原意傳述而不生發新意。然而,“垂世立教”的明確編輯意圖意味著孔子的“信而好古”并非“述而不作”的真正原因,“述而不作”也不可能在編輯過程中真正地貫徹,因此“述而不作”在文獻整理的實際操作過程中也成為一種編輯技巧,主要表現為以下幾點。
(一)集、選、刪、改
五經典籍是西周時期遺留下來的舊有典籍,至孔子時代,已散亂不齊,為了興學立教,孔子不得不廣泛征集文獻充實材料,根據自己的意圖對文獻作出選擇,刪去一些不利于立說的內容,必要時甚至還要有所改造。
《漢書·藝文志》:“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于堯,下訖于秦,凡百篇,而為之序。”說的是《尚書》百篇為孔子所纂輯。《尚書正義》引《尚書緯》:“孔子求書,得黃帝玄孫帝魁之書,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可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為《尚書》,十八篇為《中候》。”是謂孔子在選編之前求得歷史文獻達到三千篇之多。蔣伯潛也認為“孔子纂書之說可信”,“經傳子史引古書篇名,核之今文《尚書》,知其皆為孔子刪落之余,猶公羊傳引‘不修春秋’也。”皮錫瑞則通過對比《墨子》《論語》《史記》等書與《尚書》對史料的記載,說明了前三者所引文獻均有《尚書》未收入者,從反面論證了孔子刪書的事實。
孔子不僅對原始文獻進行刪減,必要時還對其進行改造。陳壽祺的《左海文集》,對孔子編輯《春秋》對《魯春秋》原始史料的改造情況作了詳細記載。
陳壽祺以材料為據,用事實說話,不僅翔實列舉了孔子改造原始《魯春秋》的典型事例,而且深刻地揭示出此內在動機和真正意圖:“明是非”“定功罪”“生勸懲”“正治亂”,尤其“茍徒因仍舊史,不立褒貶……孔子何為作《春秋》”此語評述,可謂一句中的、切中要害,一針見血地道出其中原委,頗具說服力。
(二)輯佚、校核與考定
在編輯古代文獻的過程中,孔子發現很多文獻存在佚失情況,因為先秦戰亂頻繁且蟲、火、水、發黃的損壞加之書籍保存技術低,因此就少不了要對佚失文獻及其文字進行修訂。
孔子通過將多種方式收集的眾多版本集中在一起,對同一內容進行反復核對、校勘,究明本義。杜預《春秋左傳經傳集解·序》說:“仲尼因魯史策書成文,考其真偽,而志其典禮,上以遵周公之遺志,下以明將來之法。”吼子文獻整理文字考定工作主要可概述為,“刪煩舉要,即‘芟夷煩亂,剪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約其文辭、刊而正之;即用舊文,不必改也”。
孔子文獻文字考定的原則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資料為主,不憑自己主觀想法臆測、固執己見,凡事必須據材料、講證據。對比《墨子》與《春秋》也可發現,前者對于鬼怪神仙,不惜筆墨,大肆宣揚,而《春秋》中關于鬼神之事只字未提,因為孔子沒有目睹這種超自然現象,對于這種事物無法理喻,體現了孔子嚴謹的編輯態度和科學的實證精神。因此,他對口耳相傳的文獻尤其持謹慎態度,要反復加以考查、審視、分辨和驗證,《呂氏春秋·察傳》兩則故事“夔一足非一足也”,“丁氏穿井得一人”正說明了這點。
(三)對已有文獻加以闡釋、解說
在所有冠之以“述而不作”編輯方法中,文獻的闡釋和解說最為研究者們所關注,因為孔子強烈的政治傾向使其闡釋和解說附上儒家說教色彩,結果往往“述而有作”,體現了獨特的編輯構想與高超的編輯技巧,為后代編輯者所稱道和效仿。
在整理“六經”過程中,最能體現孔子這種技巧妙用的是對《春秋》的編纂,他正憑借這種技巧淋漓盡致的發揮,才造就《春秋》“深隱含蓄”的風格,因而學者也稱之為“微言大義”。試看emqW6F6t/AtBnS4w7cBKaQ==《經》:
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
《傳》為:
書曰:“鄭伯克段于鄢。”段不弟,古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這則史料是孔子編修《春秋》中頗能體現“微言大義”的一段。《春秋》對這場戰爭爆發的原因、經過或場面都一概省略,也沒有出現兩位主角之間的言語對話,只對戰爭的結局作了一個簡單的交代。這體現了他對故事性史料的處理技巧,正如趙生群所言,孔子在刪削前史記,主要采取“一略去事件發生、發展的經過而僅保留結果;二全部刪去史書中‘記言’的部分;三刪削魯史,有片言只語不留者”。雖短短6字,卻言簡意豐,字字珠璣。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不弟,猶言不像兄弟。……莊公與叔段之戰,可比兩國國君之相戰,莊公戰勝,敵用“克”字。兄本有教弟之責,莊公于弟不加教誨,養成其惡,故不言兄,而書其爵。鄭志者,鄭莊公之意志也。……鄭莊公養成叔段之罪,意在誅之,書法則探其本心而為之。……書段出奔共,則有專罪叔段之嫌:其實莊公亦有罪,若言出奔,則難于下筆,故云難之也。
由此可見,孔子嚴格按照“仁”政“禮”治標準對“莊公”和“段”進行評價,遣詞造句無不流露出對“為政以德”理想的向往,同時也委婉而微妙表達了他對兩人失禮行為的批判態度。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將孔子采用的“寓褒貶于曲折的文筆之中”的寫法稱為“春秋筆法”。
三 結語
孔子既是我國古代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也是編輯巨匠,其整理前史文獻,宣稱“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具有深刻的思想淵源。“述而不作”作為孔子編輯構想的核心,是孔子前期積極人生態度與客觀歷史現實撞擊其思想歷程發生轉變之后,后期為了著書立說而對上古“元典”采取的一種姿態,同時反映了道家思想對孔子晚年思想理念、人生態度及行為方式的影響和啟迪。“立說興教”的政治意圖決定了孔子對周代文化典籍“述而不作”實質更多是一種“托古改制”式的編輯技巧,因而往往是“述而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