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雨凄凄,漫濕天地。忽然就從夢中驚醒,再無睡意,瞪著眼睛聆聽著窗外的淋漓。
天漸漸恍惚著亮了起來,老家那頭的電話也跟著打了過來。
說,連天陰雨,院子里的房子塌了,你要不要回來看看?
我一時啞然,不知道該說什么。腦子里飛快地閃現出關于這房子可能的一切。院子里人跡罕至,幾棵楊樹、槐樹各自矗立而又相對無言,地上鋪滿了枯黃的落葉與暗綠的苔蘚,房門上套著一把生了銹裂開皮的褐色鐵鎖,把里面所有灰白的物件、積淀的塵垢、擴張的蛛網以及遠逝的往事統統隔絕開了。而秋雨綿綿不絕,密集如機槍掃射般射向房子,房子不堪重負,轟然倒塌,猶如烈士倒地……
我猜測不出房子究竟損毀到了什么程度,究竟需要得到什么樣的告慰?我的思維混亂不堪,模糊得如同這陰霾的天氣。
簡單詢問了電話那頭關于房子的狀況,我還是決定回去看上一看。畢竟耳聽為虛,只能求證于眼見的事實,也好根據具體情況采取相應的補救措施。
我歸心惴惴,既想立馬見到房子,又怕見到房子。終于深一腳淺一腳踏著泥濘趕了回去,邁進院子里,當即被眼前的景象所震驚,房倒屋塌的荒涼,隱隱地牽扯出我心底絲絲傷痛。
說是院子,其實并沒有院墻。不知道是獨特的地形結構,還是當初建造時的遺留緣故,長方形的院落邊上配了一塊三角形的閑地,而三角形的斜邊又是一條連貫前后的村路,若將這院墻豎立起來,村路不免受阻,同樣院子也有局促的感覺,因而院子始終沒有院墻。
但習慣上還是稱為院子,院子里,房門緊閉,久無人煙,至少十年以上沒人住了吧,以致不通風的房子損壞更快。五間土坯磚壘起來的房子,有三間已經坍塌,土黃色的殘墻齜牙咧嘴,搖搖欲墜;另外的兩間也好不到哪里去,主梁已然裸露,檁條椽子橫七豎八,墻皮剝落,屋頂上雜生的蓬草,屋檐邊殘損的瓦片,種種跡象表明傾圮只是個時間問題。淺絳色的兩扇門搭著一把鎖,門框上層層疊疊卷著發白的對聯,閣樓上的窗口用木板堵了個嚴嚴實實,房門兩旁的窗欞卻無遮無掩,不看則已,這一看徒惹心悸,無非是瓦礫堆積,滿目狼藉。再往前邁上一步,土石的腥氣和潮濕的霉氣彌散而來。幾棵樹光禿禿的葉落殆盡,黢黑的樹干紋理綻裂,一如老者滿臉的皺紋,垂掛著斑斑點點的綠蘚,仿佛幾道傷心的淚痕。地上,枯枝敗葉亂布,積水成潭,到處是濕漉漉、滑膩膩的,實在是看不出半點人家的意味來。
我本想打開房門,料理一番,摸遍了全身,發現鑰匙沒裝。轉念一想,即使帶著鑰匙又怎樣?
二
電視劇《蝸居》的熱播,折射了時下人們購房住房之艱難,看看形容得多么形象,一副綿軟無骨的身體要背負一個龐大沉重的軀殼,其壓力可想而知,步履何其蹣跚。
然而蕓蕓百姓依然向往都市的生活,渴望在紛繁的鬧市里面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就像主人公海萍夫婦一樣,我亦躲不開飲食男女的困惑,也有著和海萍夫婦置辦房產的類似經歷,我拼力追逐城市建設的步伐,走遍了每一處高樓大廈,可只能望樓興嘆,薪金永遠趕不上樓價的漲幅,狠了狠心,連湊帶借交了首付,余下的辦了銀行按揭貸款,總算盼到房子交工,領了鑰匙,可心里還是沒著沒落的,鑰匙是拿上了,可裝修呢?早已是山窮水盡負債累累,再到哪里籌款去?
城里的人住房自有他們的難處,村里的人豈不是難上加難,要知道,撐起門庭就得有房子,有了安身的場所才能談及其它,城里的人尚可以租房蝸居,村里的人又去哪里求租?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要想娶個媳婦勢比登天。
作家杜培玉的短篇小說《房子》,講述的就是我們老家那一帶蓋房子的千般辛苦。房子的原材料需七成土坯,也就是說,只要搗好了坯子,房子就成了七成。于是,秀兒夫妻以及雇來的河南搗坯漢子頂著烈日,揮汗如雨,不停地裝模、搗坯、開模、起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直把秀兒的男人累得吐了血,眼見五間房子所需的三十匹坯子就要合口,卻忽然大雨如注,直下了三天三夜,將到手的果實轉眼全泡了湯。這該是怎么樣的一種打擊與絕望呀,但是,三個孩子的壓力,四周鄰里的睥睨,以致房子的誘惑一如既往,第四天,天放晴了,痛哭罷的秀兒又燃起希望,重新回到了搗坯場上……
這真是蓋房方知爹娘苦呀。父親在世時不止一次提起,說《房子》的情形與我們家當初建造房子時十分相似,但那個時候哪里有我呀,又怎能體會其中的滋味?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地處晉東南腹地的小村莊,物質匱乏,在祖父、祖母的張羅下,父親跟著蓋起了房子,就是為了迎娶我的母親。那個時候,流行節儉但又很笨拙的土坯房,不管多么含辛茹苦,眼前只要能豎起幾間土坯房,就有了在人前夸耀的資本,那該是怎樣的一種興奮呀。
感覺一下父輩人的歷程吧:費勁周折在村里批了宅地,又從山上拉來料石,打磨平整鋪在夯實的地基間,再用青磚筑起矮墻,之后一層一層疊加土坯,直到夠了高度,上梁、封頂、添瓦,每一道工序都凝聚著晶瑩的汗水,每一滴汗水都滲透進厚實的土坯,更何況,我們家的土坯還曾被雨水無情的澆注,倒了,化了……然后又一锨,一杵,一把汗地從頭再來……
三
房子終于成形了。鮮紅的對聯上有烏黑的墨跡,喧鬧的孩童攆著轟鳴的鞭炮,一家人喬遷新居,臉上堆積著掩飾不住的滿足與喜悅。
粗略算起來,我在這院子里待過統共應有八九年吧。房子像個慈祥的老者,留給我的是念念不忘的溫馨。
小時候眼界很窄,覺得這沒有院墻的院子就是一片廣闊的天地,滿世界地亂跑也到不了盡頭,更何況還有一群鮮活的生命在陪伴著我。祖母十分勤勞,精力也很旺盛,養著一窩雞,喂著兩頭豬,還有一只看家的黃狗。我的動靜稍稍大些,或是不遺余力地爬上了樹,或是穿梭于晾曬的被褥間,必然招致雞飛狗跳……祖母放下手里的針線活,露出嗔怪的眼色,接下來就是沒完沒了的數落與嘮叨。
最難忘的是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樹,我想它應該是造房之前就在那里吧,直到院落有主,它也隨之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春天,梨花雪白,滿樹怒放,花瓣掛滿枝頭,純潔而清香;夏天,枝繁葉茂,密密實實,樹葉下結著小梨疙瘩;到了早秋,梨疙瘩長大了,但遠沒有成熟,貪吃的我先下手為強,爬上樹去采摘,盡管生梨皮厚酸澀,卻硬是被我品咂出了許多滋味;待到中秋,大人們將梨囤放在梨筐內,招手讓我嘗嘗皮薄味甜的梨果,我反倒吃膩了似的沒了食欲。
這個院子,這些房子,自有它的過往,也有它的輝煌,當年的人丁滿堂、六畜興旺,還時??M繞在我的夢中。
世間沒有永駐的風景,仔細回想,房子的衰老還是有一些征兆的。
最先,還是那棵老梨樹,雖然年年都給它噴藥,可還是悄無聲息地生了蟲、減了產,到后來干脆不結果,慢慢地枯萎致死,來春再不發芽,僅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大人們都覺得它礙眼,決定將它鋸掉,騰出了院子里的空間,以堆放柴草之用。
緊接著,纏過足的小腳祖母忽然也生了病,沒有精神再在院子里挪來挪去,遂躺在了房子里的土炕上,一病不起,直至生命走向終結。
沒過多久,我跟著父親離開了故土,離開了那所房子,我在這里生活過的點點滴滴只能塵封在記憶的深處。
房子沒有了祖母的經營,很快發生了一些變化,雞棚拆了,豬圈倒了,狗窩沒了……那種家的氣場也慢慢散了。
四
后來,祖父倡議分家,父親就分得了這五間房子和沒有院墻的院子。
再后來,父親去世,這房子就成了我繼承的一點財產。
但我再也沒有在里面居住過。直到它的坍塌。
如今,房址仍在,卻面目全非,我該怎么樣來處置?這實在成了一個頭疼的問題。
關于房子的處理,我大略聽到了兩種不同的聲音,一種是建議我將殘房推倒,利用房子的地基翻新重蓋;另一種則是攛掇我把房子的地基賣掉,多少也能換點兒錢。
仔細想想,他們說的都不無道理。先說翻新重蓋吧,依照現在的材料、樣式以及技術,蓋出來的效果肯定要比土坯房氣派多了,但問題是這也需要一筆不菲的資金,房子蓋好了閑置著也沒人去住。賣掉地基或許是一個比較務實的想法,而且眼下在村里批個地基也著實不易,想必不難出手,可這又能賣多少錢?小錢于大事無補,并且這房子好歹算份祖業,怎能說賣就賣。
思來想去,總覺不妥,這房子取舍兩難如雞肋一般。
我沿著村路在村里轉了轉,這幾年隔三岔五總有人蓋房子,紅磚青瓦,高墻環繞,房子連著房子,已然蔓延至村外,當年村中央的許多老房子,大都像我們家的朽屋一樣荒廢,而且年久失修,弱不經風,和后來林立的新房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不由得想起了杜甫的名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br/> 祖輩人夢房的情結難以釋懷,祖輩人蓋房的故事總在延續。我沿著村路又繞回了朽屋,感慨萬千,什么時候才會如詩圣筆下所言,安得廣廈千萬間,使每個老百姓不必再為房子而犯愁。
作者檔案
杜茂昌:山西省長子縣人,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陽光》《山西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多篇,2009年出版小說集《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