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熟人或朋友,由于各種原因離開了,而且一晃便是許多年乃至幾十年過去了,你想,這輩子怕不指望或不可能再碰見他了。可很突然有那么一天,他又出現在你面前。你又想,生活其實就是個圓圈,轉來轉去,就把這個世界給轉小了。甚至轉得不可思議,或歡樂,或悲哀,但你不能不承認這就是生活。
譬如閆巴。
閆巴打來電話,我正撅著屁股系鞋帶準備去上班。我說請問你哪位。他說我閆巴。我愣怔片刻,說你現在在哪里。他說我現在在市里。我說是北京市里還是其他市里。他說我就在淮城市里。我說這么多年你小子沒一點兒音信,怎么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啦。他說我昨天見到胡二發了。我說那你到礦上來吧,我等你。他說你先到市里來吧,下午六點我和胡二發在穎川堂茶莊等你。
放下電話,我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多年前,閆巴是我的工友。就在今天我上班的這座郊南煤礦,而且同在一個采煤隊攉煤。因為年輕,又都是單身在礦上,每天只要班長分好工,我們就拼命地干。干完活,不覺累,反倒有種輕松和快樂。抓起窯衣就往井口跑,上井成為我們每天最渴望的一份幸福享受。
上井洗好澡回到宿舍,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一邊聽著鄧麗君的歌曲,一邊喝酒。那時的酒好喝,水兌得少,容易上癮。往往喝的時間很長,劃拳、吹牛、罵斜眼隊長、談論燈房里的女工小李或小王或蘭子,還有小倩。這時的我們,朝氣得很。
喝完吃完,我和其他工友都倒在床上睡了,閆巴就開始罩著醉眼畫他的畫。有時候我們醒來,他已經畫好一片風景,有時候他拿著畫筆坐在畫布前也睡著了。很多時候,他在畫布前發愣,畫畫停停,幾天畫不了一張人臉。
閆巴畫油畫。
一年春天,閆巴畫了一幅人物,讓人一看就知道是燈房里的小倩。一雙杏眼透著亮,要滴出水來,很受看。同宿舍的胡二發偷偷拿給了小倩看,小倩看后沒有說話,卻把畫收了去。后來,聽說小倩和馬礦長的三兒子談戀愛了,有天,胡二發喝醉酒,夜里把小倩家的窗戶玻璃給砸了。閆巴好幾天沒理胡二發,胡二發不解,說哪天再把馬礦長那三兒子的腿給砸嘍。閆巴火了,說你他媽的凈逞能。胡二發委屈了幾天才悟出點什么,以后再喝酒,胡二發瞪著兩只水牛眼望著閆巴,總是一聲不吭地先自罰兩杯。
大抵是夏天,斜眼隊長對閆巴說,你小子這回成人樣了,爬出咱采煤隊了。
第二天,閆巴就被借調到礦工會畫宣傳畫去了。閆巴很高興,工友們都說他畫出頭了。我們幾個在宿舍忘情極了,喝倒了五瓶口子大曲。閆巴也醉成一攤泥,摟著我的頭,悄悄地說,你知道我是怎么借調到工會的嗎?我說,大概是礦領導發現了你的專長吧。閆巴說,狗屁,是,是小倩……我說,難得她一片心了。閆巴沒吱聲。
工作環境變了,閆巴自然就把畫畫當成了一種工作,瘋一般地畫。閆巴的油畫多是畫河的,畫得很美,也很迷人。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從小在淮河邊上長大的緣故。其中一幅《春天的河灘》還在市里獲了一等獎,市報上也刊登和介紹過。
是秋天,為留一頭長發,閆巴被領導批評過多次,甚至威脅他,如不剪短,就讓他回井下采煤。閆巴固執,不理,并一連兩個月沒上班,連我們也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
隆冬的一天,大雪蓋地,朔風瑟瑟,我剛上井,斜眼隊長說,閆巴這小子找你呢。我說,他在哪兒?斜眼隊長遞給我一封電報,我接過一看,上面寫著:“速寄三十元錢,閆巴。”落款是臨河縣清水鎮一個旅店。回宿舍查了地圖,才知那是淮河岸邊的一個集鎮。我問胡二發這地方是不是閆巴的老家。胡二發說不是,他老家在上河縣。我和胡二發去郵局給他寄了六十塊錢。盡管這時我們每人一個月的工資才五十多塊錢。為工友,也為朋友。我們想,他準遇到了困難,否則他是不會向我們張口的。他那個性,我們大伙都知道。
胡二發說,他去那個地方干啥?我說,不知道。后來想想,他大概是為了去畫畫,畫他的河吧。
這年冬天很寒冷,春節前下了一場大雪,大地被蒼茫的白雪覆蓋著,晝夜不甚分明了很長的日子。
臘月二十九,閆巴回到礦上。領導對閆巴說,擅自曠工按規定應該開除你的,但為了給你留個飯碗,你還是回井下采煤去吧。
閆巴猶豫了幾天,終于還是回到采煤隊上班了。斜眼隊長說,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個趕不上正道的叫驢,好好在井下扒煤吧,掙點錢討個女人過日子算啦,別整天瞎弄什么鳥畫了。
回到采煤隊,閆巴上班少,畫畫多,一度變得寡言少語起來。關于離礦幾個月以及我們給他寄錢的事,他只字不提。胡二發曾問過他一回,他瞅胡二發半天不說話,后來再沒人問他了。有一天,閆巴突然告訴我們他要離開煤礦,并且連行李都準備好了。我們幾個工友陪他喝了半夜酒,說天亮時送他去車站。等到天亮時,大伙仍醉著沒醒,醒來時,閆巴和他的行李都不見了。
多年后,在一家專業雜志上看到過閆巴的一幅油畫,名字叫《工友》,畫的就是那天晚上我們為他送行的場面。
以后多年間,聽說閆巴去過省城,又在海南混過,爾后漂在北京,就是沒回過煤礦來。一九九二年,市美協主席老吳去北京看畫展,閆巴請他吃飯,并讓老吳給我捎來一套刻印本《金瓶梅詞話》。
二十多年過去了,閆巴看上去除了一頭長發和留著大把的胡須,別的似乎變化不大。這使我想起老作家沙先生的那句話:畫家書法家是越畫越寫越長壽,作家是越編越寫越命短。以畫河系列為主的閆巴在畫界雖沒啥名氣,但也屬于畫界之人。得知他掛名在北京某一畫院,卻至今仍四處賣畫謀生,我說這些年油畫的行情很好呀。他很清醒,說像陳逸飛那種畫家終歸是少數的。我說,我們市畫院的幾個畫家都活得有滋有味的。閆巴說,這里是淮城,像我這樣在北京漂穩了腳的畫家一輛公共汽車上能碰見仨。
我們三人喝完一瓶酒,看見窗外馬路上昏黃的燈光下,細細紛紛的雪花飄著。聽到市中心廣場鼓樓鐘聲,我默默數著,已是晚上九點了。
酒依然喝下去,在我們三個人相互問候中,更多的是在共同的回憶中。在酒精的作用下,使我們對過去的歲月和經歷,回憶起來有一種彌為珍貴的亢奮,這種亢奮的主要元素是友情,青年時代的友情,礦工兄弟之間的友情。
然而當閆巴提起那年我們給他寄錢之事,并站起來向我和胡二發敬酒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已在悄悄地變老,再過一個二十多年,我們就能遠遠地看見我們的歸宿地天堂了。
閆巴堅持敬我和胡二發一杯。朋友之間受此禮節,我和胡二發都不習慣。胡二發說,你這次回來,就多蹲幾天,明天我陪你轉轉,這些年淮城變化可大啦。
閆巴看著我和胡二發說,坦率地講,這次我回來,是順便看看你們,如果你們有時間,我想請你們陪我去個地方,來回三四天吧。我問,什么地方?閆巴說,清水鎮。二發問,去那地方干啥?
閆巴沒回答,把臉轉向窗外。窗外煞是明亮,此時的馬路上,已積了一層白雪,天空依然被紛紛揚揚的雪花梳理著、洗刷著。偶爾一聲汽車的喇叭響,撩得小城的雪夜越顯寂寞。
幾個月前,我在北京遇見一個人。
閆巴說。
那天我陪兩個廣東畫商吃飯。飯后,兩個小子要我陪他們找個地方玩玩。我說去打保齡球吧。他們說不好玩。我說去聽京戲好嘍。他們說不喜歡。我說那你們想玩什么。他們說找個小妹妹玩啦。我說你們想嫖娼呀。他們說畫家你別說的那么難聽好不好呀。我說賓館大堂里有暗娼,你們回賓館自己找吧。他們說那些活動在賓館的雞要價都很貴的。我說我沒地方給你們找。他們想想說,要不找個歌舞廳玩玩也行嘍。為了省錢,我帶他們到亞運村附近找了一家歌舞廳。
進了歌舞廳,給兩個小子每人開間包房,他們自己挑了小姐。我就去大廳找個角落躺躺。舞廳老板走過來問我,先生您怎么不進包房?我說喝多了。他說,先生您躺在這里不說您影響我們的生意,您自己也會覺得太不雅觀是不是。干脆您自己隨便看看哪個包房閑著,自己進去躺著吧,我們不收您的費。
我隨便找了個沒人的包房,也沒開燈,就躺在沙發上。酒原本就沒喝多,也沒什么困意。躺著就想明天怎么能在兩個畫商面前抬抬畫價。不一會兒,門開了,很快又關上。一個小姐的聲音,她說,先生,我陪陪你吧。
我把燈打開,說我喝多了,不要人陪。小姐站著不走,幾分羞怯地望著我說,先生喝多了心里肯定不好受哩,讓我陪你說說話吧。聽她口音很熟悉,我就示意她坐下。她慢慢走到我面前,眼里既有猶豫,又有試探,但更多的是羞怯。我說,你就坐在旁邊吧。看上去她年齡不大,二十歲的樣子。我問她是哪地方人,她說江南的。我說你不是江南的,是淮河兩岸的。她突然低下頭,輕輕點點頭。爾后,她準確地說是臨河縣的。我說是臨河縣城里還是下面鄉鎮的。她反問我,你去過臨河嗎?我說去過,而且對有些村鎮很熟悉。她說她是清水鎮的。她轉臉看著我,問,清水鎮你去過嗎?
她轉臉看我的那一瞬間,我幾乎驚呆了……我問她今年多大了。她說二十,一九八三年國慶節那天出生了。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她叫雪兒。
她說,先生你知道我們清水鎮嗎?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卻突然問了她一句,你認識你們鎮上小學一個叫喬麥的老師嗎?
她愣怔一下,驚恐地看看我……馬上站起來說,我給你倒杯茶去。說完,馬上走了出去。
之后,她再沒進來。
第二天晚上,我很早就去歌舞廳找她,她不在。我一直坐在歌舞廳等到十一點,她仍沒來。老板說,她不是我們舞廳的固定小姐,是串臺的,今天不來,明天也不一定來。說不準哪天又來了。
后來,連續一個星期我都去這家歌舞廳找她,一直沒能見到她。老板怪聲怪氣地說,難得先生這份癡情,大凡串臺小姐都是這樣來去無蹤,你可以去別的歌舞廳找找。不過,北京城這么大,這么多歌舞廳、美容院、桑拿中心,要找一個人也難哪。
窗外的雪還在下著,對面大樓上的廣告燈箱已被雪遮蓋了,廣告牌上,身穿保暖內衣的那位香港明星只剩下了半張臉。風把雪花涂抹在空中和地面,色彩因單調而變得凄涼了。
屋內的燈光很是柔和,自然顯得黯淡了。一時間,閆巴狠狠地抽著香煙,幾縷長發垂落在鏡片上,遮著他臉上原本模糊的表情。胡二發與我對視一眼,想說什么,我倒先說,來,我們喝酒。
閆巴先把一杯酒喝了,已罩上一層紅暈的兩眼又瞟向窗外……他突然幾分傷感地問,你們見過淮河上的雪嗎?胡二發說,雪還能有啥兩樣,太陽出來,照樣都化成水。
閆巴說,那年冬天,我先回了老家,然后沿著淮河走了兩個月,整整兩個月。臨近春節,我來到一個叫清水鎮的小鎮上,我將小鎮作為我離開淮河的最后一站。小鎮很熱鬧,騎在一條國道上,國道跨過淮河南通六安、大別山,直至湖北,北達阜陽、亳州。小鎮上居住著回漢兩個民族的居民,多以經商為業。有天早晨五六點鐘,我被旅店院內一陣叫嚷聲吵醒,抬頭向窗外一看,外邊一片白茫茫的,而且天空中還星星碎碎的飄著雪花。我穿上衣服跑出去一看,地面上的積雪足足有一尺厚。我問旅店服務員,這種天氣還通車嗎?服務員想想說,不好講哩,恐怕沒車敢跑了。我十分沮喪地回到房間。吃過早飯,雪依然不見停,時大時小,大時紛紛揚揚,讓人睜不開眼。我不死心,向服務員借把傘,就去鎮上的汽車站看看,車站的門還在關著,連個人影也沒有。
更慘的是,大雪一直下了一天。晚上再去車站詢問,回答說,這么厚的雪,三五天也不能跑車哩,老天爺讓你等,你就等著吧。可我怎么等得下去,原來剩下的錢只夠我一天的伙食和住宿了。返回旅館只好向服務員說明遭遇,服務員對我表示同情,在請示了經理之后,同意我繼續住下去。無奈,第二天我冒著大雪,只好去鎮上的郵局給你們拍電報求援。
在等待你們寄錢過來的那幾天,雪一直下著,忽大忽小,把一個小鎮埋了似的。躲在旅店里太急人,我干脆借把傘就去了淮河邊上畫雪景。與北方的雪花相比,這里的雪花似乎更飄忽,更纏綿。在河面上、岸堤上、田野上輕輕地飄舞著。踩上去如同走在棉絮上,給人一種飄忽的感覺。捧一把放在臉上,綿得很,揉揉,即刻化了,臉上很快散發著溫乎乎的熱氣。盡管我也生長在淮河邊,但真正對淮河雪深切的感知還是第一次。可惜的是,我找不到一種能讓心靈認可的表現手法把它畫進我的畫里。
特殊的地理位置,給予了淮河獨有的性情,終年溫和柔緩地流淌著無數支流匯聚而來的平原之水,養就了淮河氣候,生就了淮河雪。淮河上的雪,是屬于淮河的,唯有淮河兩岸才是它飄落、融化、生根之地。飄在長江之南,它太硬;落在黃河以北,它太綿。淮河雪是一床溫暖而又透著別樣氣息的被子,蓋在淮河兩岸茫茫原野上,呵護著一個孕育中的春天。它是大生命,因而大博大愛。
閆巴說,喬麥有一雙滴水的眼睛。她不僅天生的樸素、清純和恬靜,還有淺淺一絲羞澀隱在臉上。她走進我的眼里是個上午,天空中,雪變得星星點點,如春天午后的柳絮,河堤上煞是寂靜。紅圍巾下,一頭長發散在碎花棉襖上,白而透紅的臉上嵌著一雙并不太黑的眼睛,滴著水。
她的學生,一群孩子跑去告訴她前面河堤上有個人在畫畫。她很平靜,其實,在學生看見我之前她已發現了我。我從她身邊走過時,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我說,你好。她矜持的表情里透出意外,輕輕地說了句,你好。她的學生站在我們周圍,瞪著眼睛問我和她,你們倆認識呀。我笑了,說,對,認識。一個孩子又問,你不像俺們鎮上的人。我說,我就住在鎮上。孩子們幾乎同聲地問,俺們咋沒見過你呀?我看看孩子們,又看看她。她笑了。孩子們說,你不是,你不是俺們鎮上的人哩。她問,你從縣城來吧?我說,不是,淮城。孩子們問,淮城在哪兒?她說,淮城在縣城北邊的北邊。孩子們又問,那淮城北邊是不是就是北京了?她說,北京還在北邊呢。這時,我突然有種想法,對她說,能不能讓我給你和你的學生畫幅畫。她低頭想想,又看看我,然后就讓她的學生排成隊站好,她自己先是站在隊伍左邊,似乎覺得不合適,又站在隊伍中間。我說,別站成一隊,就讓學生們站在一定的范圍內自由玩耍,堆雪人,打雪仗,干什么都行,至于你嘛,站在旁邊看他們玩就行了,當然,最好你也參與其中。
此后幾天我一直在畫這幅畫。
第二天,她領著她的學生又來到河堤上,堆雪人、蓋雪房、做游戲。盡管我沒問,但我猜想她一定是在配合我畫畫的。于是,我對她說,你看這淮河岸邊的雪景多美啊!這么潔白的一床棉被,蓋在大地上,為大地保暖,為莊稼御寒。她自顧向遠方眺望片刻,低聲說,雪很悲。我不禁愕然,問,你這樣想嗎?她點點頭,爾后說,你怎么不想想太陽下它的樣子呢?其實它是可憐的。
臨走時,她領著一個孩子來到我面前。那個孩子問我,叔叔,你能幫我們班畫張天安門和一面國旗嗎?我說,可以,是掛在教室的吧?她說,是的。我說,我沒帶那種厚紙。她說,我去商店買給你。那個孩子問,叔叔,你是畫家吧。我說,現在還不是。她朝我淺淺地一笑。
我走進她的小學校時,她正在上課。看見我,她先是一愣,遲疑片刻,還是把我帶到她的辦公室兼宿舍。我說,打擾你上課了,我來取紙的。她給我倒杯開水,說,要么你就在這兒畫吧,旅店怪冷的。回教室前,她把煤球爐的風門拉開,看了看躥出的火苗,然后飽含意味地看我一眼。
她這一眼讓我悟了半天。
閆巴說。
她的學生都喊她麥子老師。
喬麥在縣城讀完高中,只差三分沒考上大學,因為家里供不起她繼續復讀,就回到鎮上當了民辦教師。家里兄妹太多,她平時就住在學校里。她在小學校不僅教二年級的數學,還代全校的音樂課。她說,她不會唱歌,可學校里實在找不到能教音樂課的人了。我問她沒上大學遺憾嗎?她輕輕地問了句,你上過大學嗎?我說,沒有。她問,遺憾嗎?我說,遺憾,但不后悔,因為畫畫耽誤了許多功課。她說,怎么沒考美校?我說,文化課總過不了關。她說,你怎么想起來到我們這小地方寫生了。我說,為了畫河,我已經在淮河邊上的許多小地方寫過生,快兩個月了。她用手指挑了挑眼前的頭發,說,我們鄰居有個人在淮城一家煤礦工作,他說煤礦很苦,是嗎?我說,怎么說呢,你認為它苦它就苦,人的觀點不同,有些人干著很苦的工作,但他體會不到苦,反而在工作中有種幸福感,這工作對他來說就不苦。這要看你是不是喜歡它、熱愛它。
不知不覺中,她那滴水的眼睛里已沒有了羞澀,目光變得熱烈起來。我說,你大概很喜歡你的學生和你的工作吧。她點點頭。這時,一個學生跑進來說,麥子老師,大軍又來找你了,問你在不在哩。她很快把臉轉過去,說,去,告訴他我不在。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從她的聲音里,我已聽出一種膩煩和惱怒。
此后,她變得沉默了。
我親手幫她把畫好的天安門和一面國旗掛在教室里。當天晚上,她叫她的學生,兩個小男孩到旅店,給我送來一柳籃剛炸好的馓子。我這才突然想起還差幾天就要過年了。
幾天后,雪停了,太陽露了出來,天空變得清凈和深遠,泛著淡淡的藍色。雪開始融化了。
收到你們的匯款單那天上午,我馬上去鎮上郵局取了錢。為了感謝旅店服務員和經理在我沒錢的窘迫下繼續讓我食宿在旅店,我去商店買了幾斤糖果和瓜子。臘月的小鎮是一年的最熱鬧的時候,四周的農民紛紛到鎮上辦年貨,商店里人擠人,街道上人頭攢動。回到旅店,我正準備去結賬,一掏口袋,剛從郵局取來的錢,只買了幾斤糖果和瓜子,剩下的錢全不見了。再翻口袋,口袋上一道刀口。坐在旅店的床上,我有一種絕望的感覺……聽著街上零星的爆竹聲,我躺在床上,兩眼發黑。晚上,服務員喊我吃飯,我要了一瓶白酒,飯沒吃,卻把一瓶酒喝了大半瓶……
閆巴突然不語了,端起酒杯自個兒在眼前晃了晃,半天才說,酒是個好東西嗎?不是。是個壞東西嗎?也不是。酒是一種力量,不。酒是一種魔,也不是。酒究竟是什么呢?不知道。
胡二發拿眼示意我,閆巴喝多了。我搖搖頭。
窗外的雪仍在下著。
閆巴說,喝了酒,我并沒有回到旅店的房間里。我踩著雪走出旅店,走在已罩上一種年的氛圍的小鎮上。這時,街上一個放鞭炮的男孩看見我,走到我面前問,叔叔,快過年了,你還不回家呀?我想他準是喬麥的學生。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摸摸他的頭,說,冷嗎?他說,不冷。
離開小男孩,我繼續在街上走著。最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小學校的。我在小學校門口站了會兒,喬麥和她那雙滴水的眼睛忽隱忽現地在我眼前晃動。我終于走到她的門前。我沒敲門,在門口站著。大概她聽到踩雪的聲音,在屋里問了句,誰?我說,我,閆巴。她很快把門開開,面色驚訝,半天沒說話。我扶著門框說,朋友寄來的錢被人偷了,我在這里又不認識人,想找你幫個忙,借點回去的路費,要過年了。我又說,如果你……沒等我說完,她馬上把我拉進屋里,并隨手把門關上。
她給我倒杯開水,一言不語地遞給我。迎著燈光,我發現她那雙滴水的眼里竟流淌著一種憂傷。我說,麻煩你了。她走過去悄悄打開抽屜,手里攥著一團錢幣。她說,你喝水吧。她一時并沒有把錢遞給我。我們坐著,煤球爐的火光映著她的臉,紅紅的,她眼里那種憂傷更顯清晰了。我說,你怎么啦?她垂下頭說,沒什么。可她這時的聲音明顯透出一絲愁楚和傷感,陡然令我憐惜起來。我說,沒承想在這個小鎮認識你……她漸漸把頭抬起來,看著我,把嘴唇輕輕地咬著……我的心不禁猛地顫動起來。我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她站起來把攥在手里的錢遞給我,問,你明天就走嗎?我一直盯著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微微低低頭,說,坐明天的早班車嗎?這時,我竟什么也沒說,轉身向門口走去。她同時也走向門口為我開門。她剛伸出手,我上去抓住她的手,狠狠地把她攬在懷里。她渾身立刻顫抖起來,然后緊緊地抱著我,我的臉已感覺到她流淌的熱淚……
天亮時,她躲在車站對面的茶館里目送我上了汽車。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只覺得自己的眼里滾燙著,繼而模糊一片。
……
閆巴說,第二年春天,淮河邊上開滿了一片片野菊花。一個明媚的日子里,我背著那幅她和她的學生在河邊踏雪的油畫又去了清水鎮。沒想到她不在鎮上,十天前和鎮長的兒子大軍結了婚,到杭州旅游去了。我站在淮河邊,看著緩緩流去的河水,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充滿心里。我們曾經相約,春天我來小鎮給她和她的學生送畫;我們曾經相約,我帶她離開小鎮,擺脫那個叫大軍的人。她說她等著我,等著我帶她去煤礦,或者任何地方。為什么她沒能等我來呢?
我把那幅畫交給老校長,我說我就住在鎮上的旅店等她回來,一定要見到她。老校長慢聲細語地問我一句,你覺得還有那個必要嗎?
我想想,無言以答。
窗外的雪漸漸又大了起來,紛紛揚揚,把城市的夜空梳理得愈顯混沌了。胡二發拿手機出去接個電話,WIXiqIAPVPwHDLt4jg9i7Q==閆巴問我,你會怎樣看我?我說,你覺得時隔這些年再去找她,有必要嗎?閆巴說,不是找她,只是想看看她。我說,如果你在北京不遇見雪兒,你會想起她,會想去看看她嗎?閆巴低下頭,說,我承認不會的,至少現在不會。我說,恐怕這輩子你也不會去看她的。
閆巴沉默起來。
午夜,我們走出穎川堂茶莊,雪已經停了。
第二天早晨,胡二發開輛越野吉普。他說這季節,說不準淮河邊上也下了雪。中午,當我們趕到清水鎮時,不僅沒下雪,陽光極是溫和,春天一般。冬日農閑,鎮上的人很多。街道兩邊整齊劃一的兩層小樓把小鎮裝扮得商業氣息很濃,市場是一種看在眼里的繁榮。我問閆巴那時小鎮的影子還在嗎。
閆巴搖搖頭。
原來的小學校已經搬遷到鎮子北頭去了。車停在學校門口,學校正在上課,從里面走出來一個年輕老師,閆巴迎上去并沒有先問喬麥,而是問老校長。年輕老師說,早退了。閆巴這才問,喬麥老師呢?年輕老師正視著我們三個人,問,你們哪里來的?閆巴說,市里。年輕老師說,你們多年沒來清水鎮了吧?閆巴說,是的,二十多年了。年輕老師說,喬麥老師早死了。閆巴啞了,瞪著兩眼,呆呆地望著年輕老師。我馬上接著問,什么時候死的?年輕老師說,大概也是二十多年前吧,聽說那一年冬天這里的雪下得特別大,沒日沒夜地下,差點把淮河都填平了。喬麥老師就死在淮河淺灘里,很多天后,雪化了,才發現她的尸體。我又問,具體是哪一年?年輕老師說,我來鎮上小學晚,不太清楚,你們可以去她家問問情況。
這時,從里邊又走出來一位年紀大的女老師。年輕老師馬上問,王老師,喬麥老師是哪一年死的?女老師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我們三人,我隨即說,噢,我們是喬麥的高中同學,很多年不見了,這次路過順便看看她。女老師這才褪去臉上的疑慮,說,她結婚的那年冬天,具體是哪年我也記不得了。我問,她有孩子嗎?女老師說,有,就是因為這孩子的身世,喬麥才被逼死的。我問是男孩還是女孩?女老師說,是個小妮子,叫小雪,那孩子我教過她,像喬麥,懂事著呢,只可惜成績不太好,上完初中沒能考上高中,聽說早就去南方打工去了……
離開清水鎮,胡二發把車開得飛快。閆巴縮在車里仿佛沒了氣息。轉眼間,淮河和清水鎮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車窗外閃過一片片田野和一座座村莊,此時,閆巴敘述中的二十年前那場淮河雪景在我眼前掠過,紛紛揚揚,鋪天蓋地,一片漫無邊際的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