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衰老,過去我總淺薄地認為,女人的恐懼甚于男人。世人都說女人天性柔軟,是水做的,對于變僵硬變脆弱,從軟體動物變成冷硬的冰,恐慌也屬正常。可男人天性是剛的、是土質的,衰老之后依然是剛性和散沙,怎會懼怕!
但事實上,目睹過太多男人的老態(tài),你會發(fā)現(xiàn),男人和女人對于衰老的恐懼是相同的,美女對于遲暮的哀嘆,甚至不比英雄對于白頭的悵惘更沉重。
為什么?
答案很明顯,無論男女,他們的靈魂都是包裹在厚厚的殼子里。對于那些不可掌控的改變,諸如白發(fā)和皺紋,諸如不再生動的眼神和無法躍動的四肢,諸如鋪天蓋地的黑夜般的寂寥和孤獨,所有的人都會一樣無助。相較之下,需要以雄性力量來征服一切的男人,會更因為雄性特征的消失而焦灼。
衰老面前,人人平等,帝王將相與草根民眾,其實是一樣的。
虛歲進入40歲,我對衰老的感覺也愈發(fā)強烈了。總覺得它就是一頭埋伏在拐彎處喘息的怪獸,一不小心就會在不防備的時刻,一下子蹦出來吞噬掉完全的我。
讓人絕望的是,面對那頭怪獸,除了坐以待斃,你別無選擇。這樣的時候,唯有回憶,才能讓人嗅到一絲甜蜜的味道。
躺在靜默的黑夜中,輕輕閉上眼睛,會很輕易地看見當年的自己。7歲背著長書包扎著兩條小辮兒的我,13歲和男生為搶占“三八線”拼死拼活的我,16歲萌動初戀的我,21歲為前途迷茫的我,24歲初為新娘的我,26歲變?yōu)閶寢尩奈遥?6歲開始走上文字道路的我,40歲,午夜無法控制內心的徹悟而起身打字的我。
這樣的穿越,是每個人都會藏在面具背后的故事,就如同躲在孩子手心里的那塊硬硬的水果糖。每次偷偷品嘗,都會有不可言說的喜悅和滿足。
我還看到,自己終要變成一個白發(fā)斑駁的老人,怕冷、畏寒、不能劇烈活動,每天像一只安靜的貓,臥在陽光下的躺椅上,等待自己的終點。所有愛過的長輩和朋友,會一一離去,別人慢慢成為我的空白,我也會慢慢成為他人的空白。好多東西不能吃了,很多書不能看了,最后,連寫下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總有那么一天,我會像孩子一樣蜷伏在床上,面對那道炫目的白光,微笑著探出自己的手。
人生仿如一枚兩頭尖中間鼓的棗核。從咿呀學語的稚子再到生活起居不能自理的老人,最最風華正茂的,永遠是中間那段好時光。
有一部外國電影,已經記不起名字,講述了一個故事:
一個人一出生就是70歲,身體卻是幼子。他與一個小女孩同時出生,年輪卻整整差了70歲。兩個人一同穿越歲月巷道,到了35歲,彼此才逢到最好的青春。有了第一個孩子之后,女人日漸變老,男人卻日漸青春,最終,女人無法忍受自己的衰老,逃離。幾十年之后,男人縮小成襁褓中的嬰兒,在搖籃中,看著當年的妻老成祖母的樣子,向他微笑。
這個電影給人的震動,除了令人悵然的愛情之外,還有生的真諦。老人和孩子,起點和終點其實是相同的,所有的人無論活多久,最終做的,都不過是一個圓周運動。
張愛玲說過的那句話人人耳熟能詳——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只不過,在感慨生之無奈的剎那,你有否想過,再華美的袍終究有一天也會成為無人過問的舊衣,到那時,精彩沒了,虱子也死了。一件干干凈凈的舊袍子,壓在箱子底,等待在歲月中風化為塵埃,誰又能說,這件袍子就失去了溫暖的力量呢?
能老成那樣的一件舊袍子,乃衰老之大境。■
(摘自《中國青年報》)(責編 達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