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修車鋪
張氏修車鋪在十字街口,一間門面房,招牌是一個破自行車圈。門楣上方是一塊桐木板,上寫“修車鋪”三個字。字體很鱉腳,紅漆,長時間被雨水沖刷,已褪色。只是招牌上的油膩不見少,而且是越來越多的樣子,讓人一看便知這生意是個臟活計。
修車鋪的主人叫張仲翰,很大氣的一個名字。后來聽小鎮上支邊新疆的人說,這個名字在西北更響亮,說是一位兵團總司令。修車的張仲翰自然不知道大西北有個大人物與他重名。其實,張仲翰電當過兵,說白了,他先當的是國民黨兵,后來投誠才當了解放軍。老張是陜西人,不知什么原因,復員后竟在小鎮上落了戶。他一直操著陜西腔,說“我”為“鵝”,說“人”為“認”,吐字很費力的樣子。
與小鎮上別的外地人一樣,老張在小鎮上落戶后,尋的老婆也是個本地人。有這樣的親戚,眾人自然也就不把他當外人了。據說老張在部隊里是汽車修理兵,會修理汽車,卻不會開。那年月,汽車極少,自行車也不是太多,而且多集中在鎮上機關里。一開始,不少人都認為他這生意不會賺錢,讓他改個行當。張師傅卻很自信,說自己的生意會越來越好的。果然,騎自行車的人就越來越多了起來。
張仲翰的女人姓牛,叫牛桂花。牛桂花的娘家就是鎮上的。在西街口住。他爹叫牛大帥,擺個煙酒鋪,日子過得很喧騰。牛桂花生長和這種人家,從小就有個愛吃零食的毛病。張仲翰比他大七八歲,她說她尋下張仲翰的目的就是不離開集鎮。若嫁到鄉下,就是有錢去哪兒買吃的?老張是個手藝人,肯定會不斷她的零食吃。她說上帝給人一張嘴,除去說話就應該是吃嘛!牛桂花吃零食要求的檔次也比較高,必須是小鎮上的辱;牌產品。比如老刁的焦花生、呂家的冰糧葫蘆、曾紀山的焦麻花、劉婆的松花蛋、馬家的油炸糕、劉家的米沫兒、郭家的焦油條等。這些賣小吃的知道她饞嘴,每天都來回地在修車鋪門前吆喝。
張師傅像是很喜歡牛桂花這個吃零食的嗜好,所以也不怕她花錢。那時候,他們剛婚后不久,小兩口兒就住在鋪子里。門面房后面有個小耳房,不大,只能鋪一張床放一張小單桌。做飯就在鋪子里,生一個小煤爐,放一個小案板,有一個盛水的鐵桶。在街上做飯很簡單,饅頭是從蘇家饃鋪買的,面條兒是從黃氏面條鋪稱的,有時候不想炒菜了,到對面飯店報上一兩個炒菜,不一會兒,便有跑堂的送了過來。每天晚上,張師傅還要喝幾盅。二兩酒下肚,說話的嗓門兒就高了上去。近鄰的生意人此時也愛來逗他的樂,學他的陜西話,笑聲能響半條街。
由于兩口子都有點兒貪吃貪喝,做生意的積累就不多,衣服穿得也沒亮色,尤其張師傅,還是退伍時的黃大衣,穿得油膩膩的。他的小棉襖也是軍用品,抗美援朝時軍隊里發的那種納里納面的,也穿得滿是油。他的雙手總是洗不干凈似的,給人的感覺很邋遢。
其實,掙錢不多只是一種外表。平常時候,修理一些零碎活,掙了花了,確實留不下什么積累。張師傅的積累主要在年底。因為他給鎮上幾個大機關里修理自行車多是記賬,比如區政府、供銷社什么的。這些機關里的自行車多,修好后記在專用的小本本兒上,簽個名,到年底,張師傅就去這些機關里要賬。那時候不同這時候,這時候向機關要賬如要狗肉賬,跑多少趟還要不來錢。當時的各個機關都很講信用,按花賬一總合,核一核,打個總條兒,計領導一簽字,就可以到會計那里領現金。
每到這個時候,張師傅都要大醉一回。張師傅醉酒后有個毛病,愛在大街上吹大話。因他是個外來戶,總怕鎮人排外,所以每次喝醉了酒就在大街上吆喝:“看誰敢纏我?看哪個敢纏我?”“纏”是豫東土話,就是“惹”的意思。眾人都知道他是醉鬼,任他吆喝,只當是看耍猴兒。不想有一次,他正高喊,碰上民兵營長走到這里。民兵營長見他喊的口滿,便大聲喝道:“我敢纏你!怎么樣?”張師傅一看是民兵營長,酒醒大半,又喊道:“看誰敢纏咱倆!”
日子過得本來很有滋有味兒,可不料到了成立高級社那一年,突然從陜西來了個女人,還帶來了個孩子,說是張仲翰的前妻,前來尋夫來了。這個外地女人叫花花,操著滿口關中話到處打聽張仲翰。眾人一聽她的口音與張師傅相同,就猜出了個八八九九,覺得這下有了好戲,想看看熱鬧,就指給了她。那花花帶著孩子凄凄慘慘走到張氏修車鋪,看到張師傅怔了片刻,接著就一下抱緊張師傅痛哭不止,而且邊哭邊喊:“貨貨,我娘兒倆可找到你啦!”
原來這張仲翰在被抓丁前就已經結婚,婚后的第二天被國民黨軍隊拉上了戰場。這中間,他也曾往家去了幾封信,但全沒回音。解放前夕,他也曾回去了一趟,不想進家一看,老婆雖未走,但卻有了孩子。村里有個叫二旦的人對他說這孩子不是他的,是他爹“扒灰”了,才生出這么個孽種。張促翰信以為真,恨不得一刀將他爹殺了,但畢竟是爹,他咽了一口氣,當天就回了部隊。解放后,他謊說自己沒家了,一家人全被國民黨殺光了,要求就地復員。恰巧當時部隊在豫東一帶駐防,他便申請復員在小鎮上并落了戶。他每次喝醉酒發酒瘋多與這個傷心事有關。好在這幾年有牛桂花的撫慰,心靈的創傷才慢慢撫平了一些。沒想日子剛剛平靜下來,前妻花花又找了來。花花哭著向他訴說自己的冤枉,說公爹是個好公爹,沒半點兒不規之處。謠言全是二旦編排的,原因是他想占她的便宜沒得逞,所以才血口噴人,而且連帶了老爹爹!你若不信,可以算算小孩兒的出身日期嘛,看看是不是你新婚之夜留下的種!張仲翰一聽這話,呆然如癡,怔怔地望著花花,一句話也說不出。他不知道事情怎么會這樣,更不知道如何處置這件事。他原以為花花早已嫁人,萬沒想到她還在等他,而且千里迢迢來尋夫,為的還自己一個清白,還老爹一個清向,不說別的,光這種精神就讓人感動不已。可他已不是當年的張仲翰,而是有家有室了。就是自己愿吃回頭草,牛桂花怎么辦?
令張仲翰想不到的是,牛桂花很大度,她不但熱情款待花花,還積極為她想辦法。她先給花花母子下了一鍋羊肉面條兒,然后勸道:“大姐,這樣吧,我給你在鎮上再找個主兒,就在這兒落戶吧!”花花一聽搖頭不止,說俺千里來尋夫,決不是千里來嫁人。俺若是想嫁人,在老家早就嫁了,何必等到如今!牛桂花萬沒想到花花如此鐵心,便問:“以你說咋辦呢?”花花兩眼直盯著牛桂花說:“咋辦?我要他隨我回老家!”牛桂花看她有點兒執迷不悟,再沒了耐心,冷了臉色說:“那好吧,你}r他走吧,只要他愿意!”說完,白了張仲翰一眼,扭身就回了娘家。
牛桂花一走,張仲翰自然不敢收留花花母子,又到東街租了間房子,將她們母子安頓下來,對化花說:“這個事兒很棘手,你別慌,要慢慢商議。”花花不解地問:“這有啥可商議的,我是你的原配,夫妻分離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跟我回家不就是了!”張仲翰一聽花花不明事理,苦笑道:“你雖是我的原配,可咱們當年沒打結婚證。我和牛桂花就不同了,我們可是政府承認并受法律保護的!”花花一聽這話,眼睛瞪得更大,說:“咱倆個連小孩兒都生了,那不更合法?”張仲翰看一時與花花說不清楚,寬慰她說:“這個事兒可不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你既然找到了我,就耐心等一等不就是了!”
牛桂花回到西街娘家,哭著向父母親說了緣由,要父親和弟弟出面,快將那個外地女人趕走。牛大帥想了想說:“遇事兒不可莽撞,要設身處地想一想。你和張仲翰至今未生育,人家已經有了后代人。依我看,不如讓他走人,你再嫁為好!”牛桂花一聽爹這么說,睜大淚眼說:“你怎么如此偏向著他?是他騙了我,家有賢妻又另娶,毀了我的黃花身,怎能這樣就放他走了?”牛大帥說:“這事兒不可鬧,鬧來鬧去讓人家看笑話,這是命,我從小就給你算過卦,說你命吃兩個井的水,看來劫數就在這里了!這樣好,咱拱手放人,顯得大度有氣魄,放張仲翰與他們母子團圓,得民心!不過呢,咱也要提個條件,要他將技術留下,教你弟弟學修車。”牛桂花哭著說:“可我已與他有了感情了!,,牛大帥說:“啥感情不感情的,只要能掙到錢,還愁尋不到好女婿!若再尋個比他好的,那感情不就又來了?從今以后,你再別去修車鋪了,過不多久,那感情就斷了!”說完,牛大帥就親自找到張仲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問張仲翰有啥意見。張仲翰萬沒想到問題這么快就解決了,感動得差點兒要給牛大帥磕頭。只是一想到從此要與牛桂花分手,淚水就流了出來。牛大帥勸他說:“你也別太難過,實話告訴你,你想俺家桂花,俺家桂花可不想你!她萬沒想到你騙了她,她恨死你了!也算你有福氣,正好碰上我們這善良人家,若換上別人,誰會如此輕易放過你!”張仲翰感激不盡,很快就將技術教給了牛桂花的弟弟,然后又在東街口另開了一個修車鋪。從此,小鎮上便有了兩個修車鋪。好在自行車也越來越多了起來,所以兩家的生意都不錯。
眾人都夸牛大帥父女懂理,硬將一出悲劇“破壞”了。
由于牛桂花“賢慧”、“懂理”,就有不少媒婆登門說媒,趕巧區政府的一位副區長半路喪妻,就娶了牛桂花。牛桂花嫁過去不久,就懷有身孕,十個月過后,為那副區長就生了一個“小區長”。再后來,那區長調到了縣上,先當一個什么局的局長,兩年過后,竟然升了副縣長。這一下,牛桂花就成了縣長夫人。
眾人又都夸牛大帥有眼力,若不是當初他讓女兒讓賢,他怎能當上縣長的老丈人?
與牛桂花相比,張仲翰的命運就不是那么好了。他與花花合婚之后,花花卻一直沒懷孕。鎮人就將事情的前前后后連在了一起,發覺這個張仲翰原來是個沒后的人。由此推斷,花花帶來的那個孩子肯定是個“問題小孩”了!
可為什么張仲翰就認了呢?是可憐她們母子,還是為了自己有個下輩人?沒人說得清。
只是張仲翰還是時常醉酒,喝醉了就在大街上耍酒瘋,高喊:“誰敢纏我?看哪個敢纏我?”
沒人纏他。
大概是眾人都很理解他心中之苦,所以也就盡他“酒后逞雄”了。
江小雪
江小雪是個知青,畢業于鄭州鐵五中。她的父親和母親都是省京劇團的演員,為梨園世家,所以公社里一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就把她抽到了宣傳隊里。
江小雪很漂亮,眼睛很美,皮膚很白,頭發很黑,穿著很時髦,是那種一眼就能被發現的靚麗。她下放的地方叫劉樓,離鎮子八里路。老K也是劉樓知青。據說老K一直“粘”在劇團里不走全是為小雪。其實小雪并不喜歡他,小雪喜歡的是一個名叫龔亮的知青。龔亮有時也來宣傳隊里找小雪。龔亮長得很帥,一米七八的個頭,留著“飛機式”的發型,方臉直鼻,既有男子漢的氣魄又顯得很“知識”。龔亮戴眼鏡,愛戴寬邊兒的玳瑁鏡,又給他增添了不少神秘性,是招女孩子喜歡的那種,又帥又秀氣,幾乎是十全十美了。只是他家庭出身不是太好,聽說是資本家,鄭州德化街有幢商業樓就是他們家的。據說龔亮的父親是個京劇票友,與江小雪的父親都很熟。有這種關系,本身已先占了優勢,再加上他的長相出群,江小雪肯定讓他當第一人選。
可惜的是,江小雪雖然進了宣傳隊,但不會唱豫劇。她滿口京腔,唱二黃是童子功,上小學時,就曾給省委領導唱過《蘇三起解》。更讓人不解的是,來到宣傳隊讓她學唱梆子戲她又不肯。理由是豫劇太費嗓子,要求音域太寬,如果改學豫劇,將來京劇團內招時自己就唱不成京劇了。可她長相太好看,上妝“盤”兒更靚,演李鐵梅簡直就像劉長瑜的妹妹。劇團頭頭舍不了,公社的領導也舍不了。為能讓她上臺,公社里一位副書記竟想出了京、豫同演的奇招—就是讓別的演員如李玉和、李奶奶都唱豫劇,輪到江小雪唱李鐵妹,改用京劇。趕巧有一個姓汪的知青會拉京胡,也把他招到團里,配上小上海的小提琴,先試演了一場,不想竟弄成了。后來到縣里匯演,還得了個大獎,領回了很大一面錦旗。
老K來到劇團里,目的雖然是追小雪,但小雪卻不把他放在眼里。可老K卻不死心,追的很張揚,常拿出自己寫的日記讓眾人看。我見過他寫的日記,字體雖然很難看,但內容全是發自肺俯的真誠。他寫道:“我是在大隊里組織修筑護河堤的工地上第一次見到她的。當時彩旗飄揚,鑼鼓喧天,幾個大隊的人都集中到了河岸上。我在人群里發現了她,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知青美女江小雪。我一下就被鎮斃了!我見過不少美麗女孩兒,卻從沒見過這么美麗的女孩兒!我一連看了她幾百眼,一中午就像掉了魂兒!”
另有一篇寫道:“我下放的村子和小雪是一個大隊,她和一個名叫龔亮的在夏營,我在劉樓。有一天,大隊部成立青年突擊隊,以知青為主,沒想小雪被分到了我們這一組,我特別特別高興!修河堤是個重活,抬大筐推土車,我怕累著她,就主動與她推一輛車,只讓她扶車,我掏牛力。修堤半個月,我們熟悉了,只要有她在,我干活就不知啥叫累。可是,公社里成立宣傳隊把她抽走了。這一下,像抽走了我的魂兒!不行!我一定要去參加宣傳隊……”
老K不會唱不會拉,宣傳隊自然不會收留他。可老K有辦法,說劇團里不能全是演員,也得有掏苦力的,就把我當個苦力用吧!就這樣軟纏硬磨,老K終于成了團里的編外人員。他很勤快,燒汽燈扛道具,下鄉拉車搭臺卸戲箱,他成了主要人物。有時演出時場子亂了,他就手持一根長竹竿下到人海里維持秩序,累得滿頭大汗,嗓音沙啞,很讓人感動。
平常時候,老K愛唱一首名叫《美麗的姑娘》的歌,也是沙嗓子,像現在的藏天朔。我們都說他的嗓子像破竹竿敲擊破尿罐,但細聽了,卻含一種悲涼和凄傷:
美麗的姑娘見過萬萬千,
獨有你最可愛。
你像沖出朝霞的太陽,
無比新鮮。
姑娘呀,
把你的容顏比作鮮花,
你比鮮花還艷,
世上多少人呀向你,
望得脖子酸……
據說這是一首在知青中流行很廣的歌,在當時是不準唱這種愛情歌曲的。但老K不怕,只管唱。我們都知道他是為小雪而唱,所以也就心照不宣,只是每當他唱的時候,我們就偷偷窺視小雪的表情。而江小雪卻像沒事兒一樣,有時還糾正老K說:“不是世上多少呀向你,是望你!”
當時我們都覺得城里人很奇怪,比如這江小雪,明知老K在追她,她也不在乎,該咋還咋,化妝時,讓老K幫她打水洗臉拿肥皂,下鄉演出時讓老K幫她扛箱子裝行李;有時候龔亮來了,也同老K很親似的。老K呢,也像是不吃江小雪與龔亮親昵的醋,只說龔亮有福氣,自己沒有。他還對我們說江小雪可以不愛他,但他要愛江小雪,這就叫愛的權力。江小雪也是個聰明人,她說女孩家有幾個男孩追是應該感到自豪的,也可能是為了這個原因,她時不時也給老K一點“溫暖”。比如上街買零食時,她總是要給老K一份兒;有時命令老K干什么,只用眼神——那眼神里所含的東西,足能讓老K激動得渾身發抖!有時他想借機前進一步,不料瞬間工夫,江小雪已冷了臉子,讓其望而卻步。
論說,就這樣下去也無可厚非,老K、龔亮、小雪各愛各的,互不干涉,各有各的自由權力,想來電不會發生什么事情。不料小上海因為一條呢褲出事之后,公社領導對演員開始了審查,尤其是對知青們,更為嚴格。江小雪是主要演員,又是梨園世子,其父母正在省城里演著樣板戲,很快過了關。可憐老K,本來就不是按組織手續抽調的,去劉樓一調查,事情更糟,原來這老K的父親是個搬運工,自認招工上大學無望,有著破罐子破摔之嫌,在十1f里偷雞摸狗,成了公害,公社里的人調查時,幾乎沒人說他的好話。如此一來,劇團領導只好勸其回鄉勞動。江小雪認為如此對老K的打擊太大,就向領導為老K說好話。怎奈是有關政治的事,領導很“原則”,不答應。江小雪為能留住老K,也是為自己挽回面子,就說如果讓老K走,她也走。這當然有點要挾的意思。這一要挾,她在領導心目中的好印象一下降了格兒。劇團領導向公社領導一匯報,公社領導當即表態:為了革命隊伍的純潔,決不能向這種要挾投降,當下就將老K和江小雪一同趕走了。
為此,老K感激涕零,他哭著對小雪說:“今生今世,我將如牛如馬般報答您!”江小雪笑笑,說:“你就把我當妹妹吧!”
老K一聽傻了,就是說,自己今生今世與江小雪只能是兄妹情而無夫妻情了!至此時他方明白,聰明的江小雪舍身護他的目的在這兒等著!他望著汀小雪,望了許久,說:“能讓我抱一下嗎?”
江小雪很大方地說:“可以呀!”
老K抱住了江小雪,像抱住了一尊女神,緊閉雙目,像洗滌自己的靈魂,終于得到重生,他輕輕松開小雪,后退三步,“撲嗵”跪地給小雪磕了一個頭,說:“我老K今生今世碰上你江小雪,足矣!”言畢,起身走了。
附記:后來老K回到劉樓后因報復鄉親被判刑15年,江小雪常以妹妹的身價去探監。據說江小雪與龔亮回城后各奔前程,分道揚鑣。江小雪雖如愿進了京劇團,但終未成角。再后來的情況就鮮為人知了。
時間已過去40年,想來當年漂亮的她也成了老太婆了!
洋人兒
洋人兒是一個女人的外號,她的真名叫路美蓮,鄭州郊區人。洋人兒的丈夫姓袁,叫袁成憲。袁成憲是1957年被招到鐵路局的工人,在列車上當大廚。三年困難大下放時被下放了,妻子路美蓮也隨他回到了鎮上。因路美蓮是省城郊區人,穿戴很城市,又加上她長得小巧玲瓏,一雙眼睛又有點兒朝里眍,頗像個外國小女人,所以眾人都喊她“洋人兒”。
洋人兒隨丈夫回到鎮上后,很能干。只是鎮上人多地少,光靠地壓根兒不夠吃,趕巧那兩年市場開放,鎮上人又都做起了小生意。洋人兒選擇了一圈兒,最后選擇了賣熱紅薯。洋人兒人講究,蒸出的熱紅薯也很干凈,蒸得稀溜不說,皮兒還發紅發亮。貼鍋處有焦黃,上面像是朝外冒著糖稀,看上去很誘人。那時候正是國民經濟的困難時期,吃物很精貴。當時有句城謠,叫作“七級工,八級工,不頂農民一溝蔥”,足見物質之貧乏。記得那時候的饅頭賣一元錢一個,熱紅薯一元錢一斤。一個饅頭貳兩重,自然是吃不飽,而一斤熱紅薯下肚份量就不一樣,所以洋人兒的生意就很好。
洋人兒每天盛紅薯用的是芭斗,還專套了個小棉被蓋在上面保暖。每每出鍋,只在外邊放一塊誘人的樣品,然后一手挎著芭斗,一手拎著盤子秤,邊走邊吆喝:“熱紅薯,熱紅薯!剛出鍋的熱紅薯!”由于她是外地人,口音與本地人不同,喊出的聲音就有些異樣。娃子們聽到她異樣的喊叫,也學著她的腔調高喊:“熱紅薯,熱紅薯,燙屁眼兒的熱紅薯!”洋人兒就笑著趕跑娃子們,又喊。有人來買紅薯,問:“有爛的咋辦?”洋人兒就說:“爛的管摳!”摳是將爛處摳掉之意,但同時這個“摳”字在豫東一帶是句罵玩兒的話,眾人就大笑。洋人兒不懂,還挺認真地對那人說:“真的呀,管摳!”
笑聲更響。
那時候,潁河里還通航,從漯河、界首、埠陽來的船隊常在小鎮上停泊。這些人吃的是供給制,拿紅薯當副食品,每逢停了船隊,洋人兒就挎著芭斗趕碼頭。
碼頭上不但有船工,而且有不少碼頭工。碼頭工多是野漢子,粗野愛罵玩兒。他們也是洋人兒的老顧客,一見洋人兒來了,便齊聲問:“管摳不管?”洋人兒就爽朗地回答:“管!”眾人齊樂,圍上去,開始買紅薯吃。從漯河或界首來的船工就顯得文明一些,皆是從船上端著飯盒下來,很規矩地排隊買紅薯。那時候洋人兒就有了某種優越感,對那些粗野的碼頭工說:“看看我們城里人,比你們文明不文明?”
這些被洋人兒稱為“文明人”的隊伍里,有一個名叫何繼青的小伙子,是漯河船隊的船工。何繼青原來在汽艇上當舵手,因有個愛偷別人東西的毛病,被下放到人工船隊里當纖夫。其實,何繼青的父母都是工人,家里生活不算上等也是城里一般人家的水平。就是說,何繼青的經濟狀況還沒達到去偷別人東西的地步。只是這小子在上學時就養成了小偷小摸的習慣,愛偷同學的橡皮、鋼筆什么的,技校畢業參加工作后,把愛偷的毛病也帶上了工作崗位。只是他不大偷,從別人兜兒里能偷出一塊兩塊,就算過了偷癮。可因他偷的次數多了,涉及的人又多,就犯了眾怒,便被下放到船隊里當纖夫。雖然別的纖夫與他同樣掏苦力,但卻把他來當纖夫當作是改造。這就像許許多多的中國農民一樣,認為那些犯錯的干部什么的下放農村勞動改造是改造,而自己還很光榮一樣。
何繼青第一次下船來買洋人兒的熱紅薯時,就發現有機可乘。因為碼頭上買家多,洋人兒一個人又收錢又找零又稱秤,就有點兒手忙腳亂,一般情況下,洋人兒收了錢多放進一個小破書包兒里,那書包是敞口的,為的是好找零。何繼青通過觀察之后,就不再隨著城里的“文明人”排隊,而是提前下船與那些碼頭工混在一起。因為碼頭工人多又不排隊,見洋人兒來了,“忽拉”一聲就圍了上去。何繼青就是趁著這個亂勁兒擠到洋人兒最近處,上面與人爭爭搶搶,下面就將手伸進了那個小書包兒,用兩個手指很迅速地夾出一張或兩張,只是夾出的數目很小,不是一毛兩毛就是五毛的,有時也能夾出一元的,反正別講多少,只要到手,何繼青就很高興很滿足,滿臉的勝利狀。若從這一點兒上分析,他這種行為里好像還有某種游戲的成份。他這樣干了幾次,因錢的數目小,洋人兒也沒察覺。何繼青看屢屢得手,很興奮,為彌補一些什么,每逢稱過紅薯,他總是很大方,比如紅薯頂四毛錢,他就撂下一張五毛的,不讓洋人兒找零。回回如此,竟得到洋人兒的好感,還洋洋得意地對那些碼頭工說:“看,俺們城里人不但文明,還大方!哪像你們這些貨,一個比一個扣門兒!”腳夫們聽得這話,并不生氣,還趁機與洋人兒罵玩兒一通,弄得碼頭上笑聲如潮。
沒想這本來是件陰陽差錯的事兒,不料卻讓何繼青上了心。他沒想到自己在船上人人看不起,卻被這個賣熱紅薯的女人給樹成了碼頭工們的榜樣!何繼青禁不住就開始反醒自己,一開始他只是感到有點兒對不起洋人兒,后來就上升到如何面對人生的高度,認為自己就因這點兒小毛病讓人瞧不起,年近三十了還沒找到女朋友,真算是上對不起父母和領導,下對不起同船的員工,甚至包括這個賣熱紅薯的女人!怎么辦?總不能就這樣一輩子讓人瞧不起吧!于是,他下決心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為邁好重新做人的第一步,他決定將幾次偷得洋人兒的錢當面還給她,并向她坦白自己的所作所為,以求得她的諒解。
這一天,他瞅洋人兒賣完紅薯準備回家的當兒,就走了過去。洋人兒一看是何繼青,很奇怪地問:“嗨,你不是買過了嗎?是不是沒吃夠?可惜沒有了,等明天吧!”何繼青說:“我……我不是買紅薯的,我是……來還你錢的!”洋人兒一聽這話,更感到奇怪,說:“你何時欠我的錢?沒有呀,你沒有欠我的錢!”何繼青這才發覺話說猛了,洋人兒不明白,便直言說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洋人兒開初邊聽邊笑,以為何繼青是在開玩笑,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不相信,直到最后何繼青懺悔得流出了眼淚,洋人兒才信了。洋人兒信了之后那目光也變得陌生起來,她怔怔地望著何繼青,先從下往上看,又從上朝下瞧,不認識似的,突然就變了臉色,很嚴肅地說:“你年紀輕輕,怎么干這事兒?”說完,竟一把抓住何繼青,聲音也拔高了許多:“你說,你到底偷了幾回?總共多少錢,就這些嗎?”
洋人兒如此一喊,干活的腳夫們都圍了上來,問怎么回事兒,為什么抓住一個小伙子不丟,是不是要讓人家“摳”?洋人兒見人們圍了上來,這才感到自己有點兒騎虎難下,囁嚅道:“他,他偷我的錢!”眾人一聽抓住了個小偷兒,而且又是船上的文明人,怒火陡起,一個大漢一把將何繼青從洋人兒手中拉過來,上前就是—個耳光。眾人對小偷從來不客氣,現在有人帶了頭,便群起而攻之。何繼青一下被打倒在地,雙手護頭,用身子接受著眾人的拳打腳踢,直到船上人得知情況后,才下來止了腳夫們,將何繼青架到了船上。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當天夜里,何繼青就在河岸上的一棵樹上上了吊。
洋人兒聽到消息,一下傻了!她做夢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尤其是她回憶起昨兒何繼青那懺悔的淚水,方悟出人家主動認錯是準備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自己不但沒幫他一把反倒推了人家一把!一個人能如此向另一個人認錯需要多大的勇氣呀!這樣弄來弄去,自己反成了劊子手!多么年輕的一個小伙子呀,就這樣因幾塊錢死在了自己的手里!洋人兒越想越覺得對不住何繼青,為彌補自己的過失,她不顧家人的反對,埋葬何繼青的那天,她披麻戴孝將其送到了墳塋。
論說,這本來是一種懺悔形式,一是表示良心的自責,二也是為自己的靈魂找某種平衡,應該是無可厚非的。不想鎮上人卻對洋人兒的這種舉動發生了異議。為什么洋人兒要對這個小伙子大孝?是不是他們之間有什么說不清的瓜葛?為什么洋人兒在大庭廣眾之下拉住了那個何繼青,當人們上前一問卻支吾說是他偷了她?是偷了她的錢還是偷了她的人……就這樣如此猜測,謠言越來越多,洋人兒在謠言與猜測中竟與何繼青變成了一對情人,洋人兒是為了情人才穿重孝為其送葬的,這才是城里人呀!因為只有城里人才會如此地浪漫!
這一切,全是洋人兒沒想到的!好在她是城里人,面對這種謠言沒去尋死覓活,最后只是與袁成憲離了婚,回鄭州郊區去了……
洋人兒走后,袁成憲一生未婚。
看來,受害的不僅是洋人兒,也有袁成憲。
馬小田
馬小田是個回民,家在西街清真寺后邊住。與西大倉只隔一堵墻。有一年西大倉的糧食被盜,就是從他家挖的墻洞。一開始,公社派出所認為馬小田是偷盜集團的人,將他帶到所里,審了一天一夜,馬小田死不承認,說他那一天喝多了酒,睡的死,壓根兒不知道賊人會從他家朝國庫下手。盡管他不承認,公安局仍沒排除對他的嫌疑,后來盜案破獲,偷糧的人說從馬小田家下手是他們預謀已久的,因為馬家小院有院有大門,便于隱藏,與馬小田沒任何干系。馬小田得知消息,很感謝盜賊,專買了一條香煙去看望,說若不是你們為我洗冤,我這輩子光剩背黑鍋了。
馬小田干的是宰牛生意,一般回民兄弟干生意,不是宰牛就是宰羊,或是賣燒雞。他們稱一把刀一桿秤闖天下,餓不死的老回回。馬小田宰牛主要是賣牛肉,東廂房里支著煮肉鍋,挨墻放著好幾個大條缸,里邊全是腌的生牛肉。馬小田腌牛肉至少要腌一個月才下鍋,鍋內下火硝,煮出的牛肉又咸又爛,顏色鮮艷,油光光的,一副生氣勃勃的樣子,誘人食欲。那些年每到春節,公社里朝上頭送禮,多是買他的牛肉。隔年一算賬,要有上萬元的收入。后來,公社財政吃緊,老賒賬,賬賬不清,且又極難要,馬小田就不再給他們供事。他說鄉一級的政府不可靠,竟給共產黨丟人,干脆砍了!為此,鄉里的人還專程問過他,問他為什么放這種厥詞,馬小田眼一瞪說:“為什么?就為這!”說著,從屋里取出一大把白條子,遞給那人說:“看看,三年了,一分錢沒討到,屈說你們了?”噎得那人干咂嘴沒話說,很懊悔自己不該來討沒趣。
平常時候,馬小田在西街口出攤兒。回民賣肉多用肉車子,肉車子是用架子車轱輪改裝的,獨輪,后面有兩條腿,還有車把,像當年支援淮海戰役的那種土牛車,只是高了許多。馬小田的牛肉有兩種,像老方的肉一樣,有垛子牛肉也有塊肉。塊肉出鍋后要上色,紅汞似的,但沒毒,只圖好看。垛肉是一大坨,幾十斤重,長方型的,上面用麻布搭蓋,放在一塊很干凈的木板上,用一把很長的刀將肉切成薄片兒,論斤稱,讓顧客回家就可涼調當下酒菜。鎮上人和四周的鄉下人大多都認得馬小田,知道他的牛肉地道,多買他的。馬小田在秤上從不缺斤短兩,說是門頭生意,不能貪小利砸了招牌。有時候他下鄉買牛或在家煮肉宰牛,就不出攤兒,只是逢年過節,生意好時,才由他老婆替他堅守崗位。馬小田的老婆姓方,叫方納,縣城東南東方莊人,也是回民。方納長得很漂亮,濃眉大眼,像個維吾爾族姑娘,少了回族姑娘的苗條,卻多了別人不及的豐滿。加上她個頭兒較高,就透出了某種大氣,壓根兒就不像個賣牛肉的,倒像個文工團的演員。只是她嗓門兒比較粗,與她嫵媚的大眼睛有點兒不協調。據說方納對自己的粗嗓門兒很傷感,說是若不是這個粗嗓門,怕是也不會尋下馬小田,早被軍區文工團招去了。
一般漂亮人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方納也不例外,就是上街站幾分鐘,她也要費半個小時的時間整理自己的發型和穿戴。方納很喜歡將頭發盤起來,前面盤得蓬松,從后面看卻很立神,露出白皙的脖頸,尤其是夏天,露的更多一些,像日本女子。據說那是女人最美的地方,方納就毫不保留地獻給了眾人。當然,并不是太招搖,而是恰到好處的那種,似隱似顯的,吸引著你的眼球,可謂美不勝收。
由于方納愛擦油抹粉,馬小田對她要求極嚴,不準她用手給顧客抓肉,怕沾上了香氣,那是很難吃的。在家中做飯時,手至少要洗上兩遍。由于馬家常年做屠宰生意,在小院里又宰又剝又煮,自然少不了血跡和骨頭什么的,而這些東西很容易招引蠅蟲和狗,尤其是夏天,經日光暴曬后還有股腥臭味兒,方納就受不了,多次抗議要馬小田改行賣服裝。可馬小田說自己有嗜血癖,改了行就沒精神了。害得方納一天到晚眉頭緊鎖,雙手舉蠅拍,專打綠頭蒼蠅,并惡狠狠地對馬小田說:“我從這個血腥的院子里走出去,沒有人會相信我是這個院的女主人!”
馬小田的東鄰姓李,叫李金貴,也是回民。只是這李金貴自幼上學,考上了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縣物質局工作。李金貴的老婆叫尚敏,尚敏是一個比較刻板的人,她的長相猛一看沒出眾之處,其實五官輪廓也挺端正,只是缺少笑容,整天板著一張臉,讓人看著無趣。但這種人內心一般是很傲氣的,再加上她丈夫是國家干部,她就有點兒小瞧方納,又由于她長相一般,她還有點兒嫉妒方納。為宣泄這種嫉妒和瞧不起,每逢夏天刮西風,她就在大門口又嘔又吐,行為很夸張,言外之意就是從馬小田家刮過來的腥臭氣熏得她難以忍受了。每聽到這種有點兒張揚的聲音,方納就急急跑出來說聲對不起。尚敏眼皮也不抬,“砰”地關上門,給方納一個尷尬。時間到了,方納就有些畏懼尚敏,她覺得尚敏是干部家屬,比自己高貴,先從心理上矮了三分,尚敏看方納巴結自己,越發驕傲,走路頭昂得更高,跟方納碰面,說話老用低八度,全是一副瞧不起的樣子。平常穿衣服,她也故意與方納唱反調,專挑樸素的穿。有一次李金貴從縣里回來,給她捎回了一件上衣大褂兒,她一看與方納身上穿的一樣,很是生氣,說丈夫有意買這種款式,肯定是看方納穿了。李金貴說我剛回來,哪個見過方納。盡管如此,她還是堅持不穿那件上衣。
這樣,兩家就有點兒面和心不和了。
兩家面和心不和主要還是兩個女人的事情,馬小田與李金貴全沒有這種意思。再加上李金貴平常回來的有限,有時回來又很少出門,與馬小田見面也是闖上了有話說幾句的那種,并沒有更深的交往。但若是磁上了方納,總是要有話沒話的多說幾句。因為李金貴喜歡方納的漂亮,他一見方納就會從心底深處將方納與自己的老婆相比較。男人總是喜歡性感的女人,而方納正屬性感的那種,她胸部豐滿,兩條大腿繃得很挺,給人很壯實的肉感。而尚敏就不行了,臉盤子一般不說,而且有點兒冷,冷得毫無暖色,不是招人喜歡的一種女人。而且她的胯很窄,“窄”過了比例,就有點兒像帶魚了。論說她個頭兒也不算太矮,但由于不豐滿,就給人某種“懈”的感覺。李金貴每次見到方納總是這么比較一下,下意識里就滋長了一種占有欲,所以就想與她多嘮幾句。方納自然也能從李金貴的眼睛里看出某種異樣,但她不往深處想。方納不往深處想的原因是因為李金貴是國家干部。國家干部是有紀律的,而且人家工作在縣城里,縣城里的好女人多的是,自己是掛不上號的。所以,每回李金貴碰上她想跟她多說幾句的時候,她總是以鄰居弟妹的身份出現,正規正矩的,仿佛穿了一身盔甲,讓李金貴找不到一點兒可乘之機。
這一年,李金貴隨縣工作組去城北駐隊,有一次搶修水渠時負了傷,一條腿被水泥袋砸斷了。在縣醫院正骨后,回到了我們鎮上治療。因為我們鎮上的祝氏骨科是百年老牌號,尤其膏藥能助長骨骼是周圍有名的。李金貴回到鎮上治療沒住醫院,因為他聽內行人說,斷骨再接要全靠骨本身自長,全靠多休息多鍛煉來促進。另外,我們那里還有一種說法,就是傷骨者要多吃牲畜蹄筋和骨髓,牲畜蹄筋是一種膠合物質,能助骨質生長,因為李金貴是回民,又愛吃牛蹄筋,鄰居馬小田又是宰牛戶,可謂是近水樓臺。這樣一來,尚敏就必須要去方納家不可了。
馬小田自然沒看出兩個女人的微妙關系,每回尚敏來買牛蹄筋和牛骨髓,他總是過分地熱情。他認為老鄰老舍的,總該互相幫助。平常想“互相”沒機會,這次撈到了,就應該好好表現。所以,他執意不要錢。而尚敏給錢的態度很堅決,說老馬兄弟你要不收錢就是堵門不讓我來買肉了。說這話的時候她還有意無意地望望在院子里曬衣服的方納,仿佛是聲明這進門買肉全是為著丈夫而來。方納也覺得是機會,走過來對丈夫說:“嫂嫂執意要給,你就收下,不過要照本收,賺別人的錢決不能賺咱自己的錢。”言外之意這情也不是留給你的,是留給李金貴的。馬小田無奈,只好象征性地留下一些,把剩下的全退給尚敏。尚敏自然想討這種不落人情的的便宜,接過錢對馬小田說聲謝謝,便不看方納,徑直走了。方納看尚敏沒識自己的好心,朝著她的脊背扮了個鬼臉兒,心想千年擱親萬年擱鄰,不能跟這種雞腸小肚的人一個樣。細想想自己從來未得罪過尚敏,怎么也猜不出她為何這般不近人情。若在以前,方納肯定不會將此放在心上,因為她是一個心懷敞堂的人。只是這幾年常上街賣牛肉,心問本來空隙的地方都填塞了東西。天天出入鬧市,再蒙塞的耳目也擋不住見識。尤其是女人,習慣從街市上汲取人生理想。街市是物質的,但在超出了實際需要,那盈余的一點,就是精神的了。這合乎女人的性格,就是現實與浪漫的統一。方納心想你尚敏驕傲的原因不就是因為丈夫是國家干部嗎?這年頭已不是過去,干部還有什么稀罕?有真本事的誰還去當什么干部?但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心虛。因為自家男人只是個做小生意的,不是老板也不是大款,拿不到臺面上來。想到這里,方納就有點兒傷心,嘆息尚敏雖然不出眾,但人家命好,若論般配,自己與李金貴應該算作一對兒。不少人都說自己像個官太太,可惜自己命不好,怎么就找上了馬小田,讓人沒一點兒可炫耀的。女人都是虛榮的,而這虛榮又是一點一點比出來的,如果沒有尚敏,方納也不會如此想。如果沒有尚敏瞧不起,方納更不會如此失落。其實,世間的許多事情都是攀比出來的,就包括官場的爭權奪利,也是攀比出來的野心。從此,方納開始對尚敏有了成見。有了成見就想報復,一般女人報復起來雖沒男人兇狠,但毒辣。方納就想從精神上挫敗尚敏。當然,想挫敗尚敏最有力的自然就是自己的長相。她決心要用自己的優越條件占有李金貴,從心理上先達到一種平衡,讓尚敏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世上男女之事,一般女人主動尤其是漂亮女人主動,多是出手必勝。有一天,方納得知尚敏回了娘家,便以送牛蹄筋為由進了李家小院。
李金貴當時拄著拐棍已經能行走,方納來的時候,他正在看電視。方納進屋什么也沒說,只笑著看了看李金貴。把牛蹄筋放在了茶幾上,李金貴是聰明人,他看方納專挑尚敏不在家給他送蹄筋,就很會意地笑了笑,對方納說:“來,拉我一把!”一般男女之事,是一種不可名說的默契,也叫心有靈犀,二人很快就擁合在了一起。
可讓他們想不到的是,他們防了尚敏,卻沒防住李金貴和尚敏的兒子小樂。小樂七歲,與方納的兒子小剛是同歲,都剛入學,而且是一個班,那天放學早一些,又加上方納進屋后沒關門,小樂一進屋就發現了二人的動作,他開始呆了,后來懵懵懂懂就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兒。現在的孩子都早熟,小樂就像看電視劇一樣從頭至尾看了個夠,然后就把不住地笑。方納已猜出小樂發現了什么,便向李金貴使了個眼神,李金貴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喚過小樂,向他說:“你啥時回的?”小樂只笑不說話,李金貴很尷尬,溜嘴說道:“有啥笑,是你嬸嬸給我治病哩!”
事情本可以馬虎過去,小孩嘛,忘性大,這種奇遇很快就被壓進了記憶深處,腦際問的空白又隨之被新的好奇所占據。可讓李金貴和方納沒料到的是,小樂雖然暫時將此事忘了,可一旦有適應的環境它還會從大腦深處蹦出來。這一天,小剛和小樂放學回來,因一把玩具手槍發生了爭吵,兩個娃娃一路對罵,一直罵到家門口。李金貴和尚敏聽到吵罵聲都出來了,馬小田與方納也出米了,兩對夫妻各拉各的孩子,目的是平息他們的戰斗。不料小剛一看到李金貴拄著拐棍,突然又罵了一句:“你爸是頭瘸驢!”得,這一下就牽出了小樂的記憶,他望了一眼小剛的媽媽方納,臉上頓現一絲得意的冷笑,立刻回罵道:“我爸日過你媽!”
這一下,不但李金貴和方納呆了,連馬小田和尚敏也呆了。馬小田和尚敏都是聰明人,他們各自看了看與自己相關的人,面目一下都沉了。李金貴畢竟見識多廣,忙呵小樂道:“你胡扯個啥?回去!”小樂此時卻得理不讓人,很有力地證明自己說:“誰胡扯了!那天我媽去我姥姥家,你和小剛媽的事兒我全看見了!”
童言無忌,在場的四個大人都明白了事情的真偽。尚敏反映最快,雙手捂臉回了屋,馬小田瞪了一眼方納,又看了一眼李金貴,也拉著小剛回到院里,方納那一刻傻了一般,她呆呆地望著李金貴,淚水不自覺地就流了出來。當天晚上,兩家都出奇的靜,沒有吵鬧也沒有哭聲。四鄰在下意識中盼著能出點兒什么事兒,但一直等到大半夜,也沒發生什么事情。
只是第二天早起,方納就回了娘家,從此再也沒回來。
李金貴腿傷沒好透就回了城里,不久,尚敏和小樂也搬到了城里,老宅賣給了一家姓蘇的鄉下人。
馬小田后來又娶了一個寡婦,帶了兩個孩子,連馬小剛,小院里又熱鬧了起來。
據知情的人說,對這件事的處理兩家都很明智,尤其是馬小田,讓人料想不到的大度。可馬小田卻說,多虧當年西大倉失竊那件事對我的啟示,要不,我是不會冷靜的。方納從頭到尾都給我坦白了,細想想,這事兒也有點兒怪尚敏,傲什么傲,真讓李金貴放在農村,還不一定有我混得好呢?
小閻
小閻是鎮上新華書店里的店員,因為書店不大,所以就他一個營業員。
鎮新華書店在區政府的西邊,靠街,與老郵政所錯對門。高級社后,縣新華書店就在小鎮上安了分店。那是幾間老房,方磚鋪地,白灰抹墻。門是花格子門,六頁對開,內里的擺設可一覽無余。據說那是當年的雷家祠堂,土改時充了公,縣新華書店就將其買了下來。
書店雖然不大,但也歸縣店統一領導,區政府管不住他們。這與郵電所、醫藥公司、獸醫站同屬一個類型,大多是縣各大局委派出來的。工資、人事變動皆不歸地方,所以這些人在鎮里就會讓人高看一眼,稱他們為城里的人。
由于小閻是一個人,他平常不開伙,有時去供銷社食堂,有時去區政府食堂。所以他在區里和供銷社里都很熟。小閻是個會混事的人,各種關系照顧得都很好,鎮里有不少年輕人都與他相熟。這些與他相熟的年輕人常去書店里看小人書。一本小人書,不一會兒就看完了,遞給小閻,再換一本。尤其是趕上下雨天,小書店里簡直人滿為患,來看書的多是小閻的朋友。有時進了新書,小閻還主動給他們介紹:“《水滸傳》第十六、十七集來了!”那時候書店里的連環畫很多,有電影本也有大開本。記得《水滸傳》有23集,《三國演義》是60集。另外還有《鐵道游擊隊》、《封神演義》、《西游記》《林海雪原》什么的。那年月鄉間少戲沒電影的,連環畫就成了年輕人和小朋友們最熱門的讀物。
1957年我剛上小學一年級,雖認字不多,但已經迷上了小人書,所以就常去新華書店湊熱鬧。小閻雖然樂意結交鎮上的年輕人,但對我們這些娃娃卻不是太歡迎。每當我們一進店,他就用不歡迎的眼光看我們。因為他知道我們壓根兒買不起小人書,除去站在玻璃臺前指指點點外,就是給店里添亂。所以我們進店不多一會兒,小閻就會趕我們走。有時哪個突然有了兩毛錢,我們就理直氣壯地走進店里,大家伙你讓買這本,他讓買那本,能把小店吵翻天。那時候小閻就更煩,要我們先交錢,然后由他決定賣給我們哪一本,目的是讓我們趕快離開。有一回,我好不容易攢了一毛五分錢買了一本神話小人書《蒼子花》,只顧高興忘了讓小閻蓋印章,不想第二天與同伴們去挑小人書時,竟被小閻誣說我是偷的,冤枉得我直哭。后來趕巧我父親路過那里,問明情況后,給小閻解釋了幾句,才證明我是清白的。那時候我父親在區政府里當副區長,小閻萬沒想到我是孫副區長的兒子,從此對我刮眼相看,再去書店,對我十分客氣。我呢,也借機喊了他一聲“叔”,可以在店里隨便翻看小人書了。
后來方知,這小閻是縣城東關人,其父親舊社會就開書店,縣新華書店就是在他家書店的基礎上擴建起來的。解放前,小閻是個小公子哥兒,解放后公私合營后,其父親當了書店的副經理,讓他當了店員。他的父親對他要求很嚴,怕他在城里不改公子哥的脾性,所以就讓他下來鍛煉。這可能是小閻喜歡與鎮里的年輕人在一起玩的主要原因。
鎮上有個叫中書的年輕人,與小閻關系最鐵。其他年輕人只能在店里站著翻看連環畫,而這個叫中書的小伙子卻可以借到家中細看,一借一大撂子,看了再回來換,只要不弄臟弄破不耽誤再賣就行。當時我年齡小,不知內中原因,只說中書面子大。后來方知,原來中書家中有個很漂亮的姐姐,也愛看小人書。中書借來小人書,大多是讓他姐姐在閨房里看的。
鎮人都說中書的姐姐長得美,但我一直未見過,因為她不常出門。她不常出門的原因,是因為她患過一種怪病,下肢癱瘓,不能走動。中書家當時開的是顏色店,賣各種顏色,全是染布用的,紅、黃、藍、紫什么的全有。那年月農家多穿土布,織出來要染一染。有時候送染房,有時自家煮染。若織花布,要提前染線,然后再上機。當時小鎮上有兩家顏色店,邵家店出事之后,就剩下中書家一家,所以生意很紅火。可能是受顏色的感染,中書的姐姐愛畫畫。她雙腿殘疾,不便投老師,見什么畫什么,全是臨摩。中書的姐姐愛看連環畫很可能不看內容,主要看畫,然后再臨摩。有時碰上好的小人書,她就讓弟弟買下來。時間久了,中書家的小人書就積攢了幾百冊。
更人料想不到的是,小閻竟愛上了這位高位癱瘓的姑娘。老閻聽說以后,很是驚訝,特地從縣城趕到鎮里,勸說兒子放棄這一荒唐的愛情。小閻當時正處熱戀時期,哪里肯依,他不但不聽父親的勸告,反過來還批判父親缺少對殘疾人的關愛。老閻拗不過小閻,只好去做中書父母的工作。中書的父母也沒想到小閻會愛上自己的殘疾女兒。尤其是中書的父親雷邦揚,很有頭腦,他非常清楚這小閻愛上自己的女兒只是一時沖動,最終不會有好結果的,所以他一直不表態。現在老閻親自登門談這件事情,他態度非常明朗地說自己壓根兒就不同意。并說對于自己的女兒,他有自己的打算。說給女兒找婆家要找窮人家的孩子,說白了就是能找一個侍候她一生的人。你們是城里人,門庭又高,我們是攀不起的。老閻說你有如此態度很讓我感動,但現在問題是我兒子鐵了心,不知你女兒是什么想法?如果他們倆個都鐵了心,現在講究婚姻自由,咱也不便硬干涉,你說是不是?雷邦揚一聽這是老閻在逼自己的女兒先退讓,就覺得這老閻太狡猾,心想是你兒子先找的我女兒,為何讓我們先退讓?我女兒的脾氣我知道,如果她真的愛上了你家小子,她是決不會退讓的!想到此,他對老閻說:“我女兒行動不便,你還是讓你兒子跟你回城為好!”老閻沒辦法,只好讓小閻調回城里。不想小閻回城之后,心仍系著中書的姐姐,逢禮拜天就騎著自行車跑40華里來鎮上,明找中書,暗會他的姐姐。雷邦揚一看如此下去不是戲,便勸女兒去鄉下外婆家住一陣。不想中書的姐姐還真的愛上了小閻,而且是情竇初開,對小閻愛得又死又活,堅決不同意去外婆家。理由是自己為遮丑,平常連門都不出,怎好去串親戚?
事情就這樣僵持了。
小閻對中書的婦婦像是越愛越火熱,每到星期天,無論刮風下雨,他均是風雨無阻。中書的姐姐不能行走,小閻每次來必得到中書家。開初還以找中書為由,后來干脆就不顧及了。雷邦揚夫婦為了女兒,也不好阻攔。小閻為討雷邦揚夫婦歡心,每次來都要帶禮物,而且全是縣城里的名吃。趕巧中書的母親愛賺小便宜,正投其所好。再加上中書也與小閻對脾味兒,這就更不好阻攔。中書的姐姐陷入愛網后,一掃過去的沉郁,一見到小閻,就笑聲朗朗,充滿了青春的朝氣。雷邦揚越發看出這小閻是真心愛自己的女兒,戒備與擔憂之心也慢慢淡化,最后竟轉成了美好的祝愿。
看事態越發嚴重,老閻不愿意了。他幾次強行阻止小閻去見中書的姐姐,最后均以失敗而告終。老閻氣得七竊生煙,但兒子大了,打不得,氣憋在心里,整天吊著臉子。他老伴勸他說:“硬的不行,你就不會換個法兒?”老閻說:“軟硬兼施全用了,沒用嘛!”他的老伴說:“他的心被姓雷的姑娘牽走了,咱不會再找個更好的,把他的心拉回來!”老閻一聽是個主意,便在店里尋了一個最漂亮的姑娘,專將他分配到小閻的班上,并私下向那姑娘交待了任務,說只要想法拉住小閻,每月可給20元的辛苦費。
20元在當時是很頂用的,幾乎頂了那姑娘的月工資。被雇用的姑娘姓苗,叫苗婷。苗婷是從鄉下來的,初來時有些瘦弱,進城吃得好了,慢慢豐滿了,婷婷玉立,一下竟從丑小鴨變成了金鳳凰。其實,這苗婷早就相中了小閻,只因人家是經理的兒子,她從不敢奢望。不想突然間福從天降,不但要拉住他,每月還有勞務費,真是一萬個沒想到。
苗婷和小閻調到一班后,小閻壓根兒也沒把她放在眼里。苗婷呢,也不急,只是為吸引小閻,幾天要換一身新衣服,看到小閻還一副害羞的樣子。她見小閻愛吃糖葫蘆,自己也吃,有時還特意給小閻買一串兒。小閻呢,接過就吃,全是同事式的那種自然。苗婷也不急,很耐心地尋找機會。趕巧又一個星期天,小閻病了,高燒四十度,住了醫院。苗婷先去醫院探望,然后又騎車去小鎮看中書的姐姐,回來后對小閻說:“我已經替你去潁河鎮看過她了,她讓你安心養病。”小閻正為此事犯愁,一聽這話很是感動,連說了好幾個謝謝。老閻為給苗婷創造條件,特意讓她在醫院照顧小閻。小閻的病好以后,老閻每做了好吃的,就讓小閻叫苗婷來家吃飯。如此這般,小閻的心果真就被苗婷一點兒一點兒拽住了,去小鎮先改為兩周一次,后來又改為三周一次,再后來就極少去了。
中書的姐姐雖然身殘,但腦瓜并不笨。自從那次苗婷來過之后,她就有了某種預感。后來見小閻米的越來稀少,就明白了一切。有一天,她瞞著父親,說是要去外公家一趟,讓中書用三輪車推著她,直奔縣城新華書店。趕巧那一天小閻和苗婷值班,中書一直將姐姐推到書店里。小閻一見中書和他的姐姐,很吃驚,不知如何是好了。苗婷為沖淡尷尬,急忙給中書姐弟倒水沏茶。中書的姐姐看了看苗婷,又看了看小閻,很大度地說:“我今天來是給你告別的,很感謝你這兩年給我的愛。一個殘廢女子就這就夠了!我很知足,也很羨慕你們!祝你們幸福!”說完,就讓中書拉她走。小閻和苗婷要送,她婉謝了。回到家不久,就自殺了。
當小閻和苗婷得知消息后,震驚如癡,急忙趕到中書姐姐的墳前,又燒紙又磕頭。小閻痛哭流涕地說:“我對你的愛是真摯的,可對你的傷害也是不可饒恕的呀!”
老閻聞知后更覺得虧心,對老伴說:“誰想到她會尋死呢!誰想到她會尋死呢!”
據說中書的姐姐叫詠歌,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可惜鎮里很多人都不知道。
鐵匠王直
鐵匠王直是北街人,與搬運大隊對門。宅院不算小,但只有兩間草房,鐵爐支在靠街處,上面是個草棚子,搭了幾塊破油氈,很簡陋。王直是個壯漢,滿臉絡腮胡子,豹眼,樣子很兇。胸前長滿了毛,胳膊上也黑乎乎的。他嗓門兒高甕聲大,沒人見他小聲說過話,據傳新婚之夜命令新娘的聲音也能聽兩道院。
與王直相比,他的妻子高妮兒卻又小又瘦。但就是這個又小又瘦的女人卻也能拎錘打鐵,而且還給王直生了一堆兒女。王直打鐵與東街的盧鐵匠不同,他多打建房用的扒釘或鋼筋房梁什么的。因為他有個親戚在縣物質局工作。王直能通過他買到鋼筋。回來后,用鋼筋焊成窗戶和鐵梁,都能賺錢。王直用的是汽焊。他是小鎮上第一個使用汽焊的工匠。有時去北街,常見他手舉一個鐵面罩,另一只手緊握焊鉗在鋼筋上搗來搗去。暮色時分,藍色的焊光能閃亮半條街。當然,他電不忘那個能給他弄到鋼筋的親戚,逢年過節,都要送去些土特產,那年月開后門還不興送錢什么的,拎壺小磨香油就可以買到緊俏物質。只是那時候小磨香油也屬“緊俏物質”,并不容易能買到。
王直的親戚叫劉全,和高妮兒是表兄妹。劉全原在部隊當兵,由于表現好,復員后被安排在了物質局。原來只是一般工作人員,后來就升了股長。升了股長的劉全多少就有了權力,能給王直弄到鋼筋指標,所以兩家的關系也就因鋼筋更加親密了起來。劉全與高妮兒是姑表。高妮兒的父親就兄妹兩個,劉全對表姐家自然也就很照顧。
每回批到鋼筋,王直均要跑幾十里路到縣城取貨。因為是開后門,白天不敢明目張膽地朝家里運,總是等到天黑之后,才敢拉著架子車出縣城。高妮兒怕丈夫一人拉不動,就去很遠的地方迎接。王直去時拿著干糧,還帶一壺水,餓了,吃口饃喝口水。等高妮兒接到他的時候,往往已是大半夜時分。到了家中,他們不敢將鋼筋放在明處,皆是用塑料布包一包,埋在地下。因為有那么幾年上頭不準做生意,所以必須偷偷地干。有人來買貨,像搞地下工作一般,均是暗箱操作。打鐵也不敢明目張膽了,臨街的爐子早已扒去,挪到屋里支了個低爐。打鐵多在后半夜,人們都睡死了,才開始生火。為怕聲音傳出去,他們將門窗全封閉。冬天還好受,夏天就難熬。高溫作業不說,又缺少空氣對流。兩口子汗水如淌,打一陣子就得開門換氣,不然,非悶死不可。盡管如此,那“叮當叮當”的聲響還是能將四鄰擾醒。好在王直夫婦與四鄰關系搞得好,眾人明知他們搞“資本主義”,也沒人去告發。為感激四鄰,王直兩口子賺了錢也不小氣,常買下白面和豬肉,包一頓餃子,下好了,自己舍不得吃,大多都送給了四鄰。
日子本可以這般相安無事地過下去,不想,這時候,卻出現了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大概是1970年底,北街從軍隊里復員回來了一位軍人,名叫賀六生。這賀六生四年前去東北當兵,入伍前是個造反英雄,在部隊里入了黨,還是團里的學習毛主席積極分子。此次復員回鄉,本該安排工作,怎奈原來的指標被人頂了,要等一等。大概就在這個等的時間里,他發現了王直夜間打鐵的秘密。這賀六生在部隊里一直就是個追求進步的角色,怎容他人搞資本主義這一套,當即就告知了工商所。工商所的管理人員隨他一齊來到王直家,自然逮了個正著。不但沒收了王直的打鐵工具,還沒收了他辛辛苦苦打成的鋼梁、扒釘什么的。另外,還罰了100元錢。王直當時還不知道是有人告密,以為是工商人員瞎貓撞個死老鼠,壓根兒沒當回事兒。因為他為此早有準備,除去被沒收的那套家伙外,他還另備一套。再加上他大部分鋼筋是在地下埋著的,沒收的只是一小部分。所以,出事兒的第二天夜里,他便又開業了。他打的就是這個空檔,工商所以為剛沒收了他的東西,他決不會馬上就開業,而他偏偏就干上了。這一下,倒使賀六生疑惑了,當他再次被“叮當、叮當”的聲響驚醒之后,很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就母子二人,哥嫂與他早已分開另住,便喚醒母親問這是怎么回事,聽沒聽到有什么聲音在響?他的母親已年過花甲,早已聽慣了從王直家傳出的“叮當”之聲,有幾天如果不“叮當”了,不但她睡不著,連四鄰都覺得少了什么東西。于是他母親就迷迷糊糊地告訴他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是王直家在打鐵嘛!”賀六生一聽這話更驚訝,心想王直家的工具剛剛收走,怎么又打上了!為探虛實,他就悄悄起床溜到王家門外偷聽。一聽果然是打鐵聲,更是吃驚不小,心想這資本主義真難打倒,急忙又去工商所告密。工商所的同志們一開始也十分疑惑,說是昨兒個才將他的家伙沒收還罰了款,他會如此猖狂?賀六生說千真萬確,千真萬確!我可以用黨籍做擔保!工商所的領導一聽這老轉如此“政治”,便不敢怠慢,急急隨他去王家偵察。到地方兒一看,自然又逮了個正著。這一回工商所的同志們很警惕,不但沒收了王直的第二套工具,連埋在地下的鋼筋也搜了出來,裝了滿滿一大架子車,最后還罰了王直500元錢。這一家伙,算是把王直徹底打垮了。因為他就這么多本錢,算是連本帶利一下泡了湯。
第二天早集,工商所還給王直兩口子掛了牌,在大街上游了兩個小時。
王直這才悟出是四鄰中有人當了叛徒,分析來分析去,很快就懷疑上了賀六生。鎖定可疑人之后,王直并不見慌。王直雖直,但腦瓜兒并不笨。為進一步證實是否是賀六生所為,他專程找到賀六生,先檢討了自己的不對,然后要求能得到賀六生的幫助。,賀六生不知是計,再說他在部隊里既是黨員又是學毛著積極分子,幫助人幫助慣了,現在一聽王直主動要求幫助,便提起了他那愛幫助人解決思想問題的癮,于是就開始幫助王直斗私批修,最后說:“你若一開始就找我幫助,我怎還會去報告你!”得,聽了這句話,王直的雙目都氣紅了。只是為狠狠報復賀六生,當時沒發作,急急回到家中,與老婆密謀一番,訂下了一套完整的報復計劃。
當天夜里,王直家突然又傳出“叮當、叮當”的聲響,而且比往常的聲音還大一些。這響聲自然也就涼醒了賀六生。賀六生心想不對呀,今上午王直還找我來斗私批修,怎么會又打上了。這一回,因為王直已有悔過表現,他也就沒直接去工商所報告,而是準備一個人去勸說王直。臨行之前,他還專找了幾條有關斗私批修的毛主席語錄,準備對王直夫婦米個現場教育。不料當他滿懷信心走進王直家里時,并不見有火光,只看到王直女人高妮兒一人在燈下砸什么東西,而且發出的“叮當”聲很像打鐵的聲音。又由于沒關門,也沒堵商,聲音就顯得比以往大。賀六生很奇怪,走近高妮兒問:“嫂子,你深更半夜砸什么?王直哥呢?”高妮兒看賀六生果然來了,對著他冷笑一聲,接著就按照王直的安排大叫一聲,然后將自己弄得披頭散發,上前揪住賀六生就高聲大喊:“快來人呀!賀六生趁娃他爹不在家欺負我呀!”一時間,四鄰都醒了,一看高妮兒胸露一半,披頭又散發,賀六生的臉電被抓破,王直義不在家,都信以為真。賀六生說我是勸他們不要搞資本主義來了!高妮兒說我家的東西已被收走,俺兩口子被游了街,哪個還敢搞資本主義?你不該趁人之危呀!賀六生仍然堅持自己是無辜的,說我明明聽到打鐵聲,才來勸說他們的!不信你們看,我準備的還有勸說他們的語錄呢!高妮兒急忙哭著反駁:“哪個打鐵了?我家的爐子都拆了,連一點兒鐵渣也沒了,拿什么打?眾位鄉親看一看,我們的爐子還有沒有?”眾人一看爐子果然拆了,屋里涼冰冰的,都說賀六生是強詞奪理。高妮兒看眾人向她,又哭又喊:“今后讓我咋在市面上混吶!我不活了呀!”說著就要撞墻,眾人急忙拉住了她。賀六生此時已渾身是嘴說不清了,站在那里呆如木雞。大概就在這時候,王直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了,一聽說是賀六生趁他不在家耍流氓,憤怒萬分,借著酒勁兒要與他拼命,一會兒拿刀,一會兒砸盆摔碗,驚得四鄰驚恐萬狀,最后南幾個棒小伙子緊緊抱住了他,逼賀六生認錯,并要他跪著王直賠罪。賀六生自然不跪,并一直堅持自己沒錯。這一下,算是犯了眾怒,有人一聲吼,一下把他捆了個五花大綁,送進了公社派出所,并一齊證明他是個強奸犯,要求政府嚴懲不貸。
這一下,賀六生就倒了霉。因為有那么多證人,而且又是半夜人室,連上兩次的立功表現也變成了對高妮兒“窺視已久”,只是沒找到機會下手而已!消息傳到縣物質局,高妮兒的表哥劉全此時已升為副局長,在縣城已有了地位,說話自然也有了份量,便親自打電話給潁河公社黨委書記,要求嚴辦賀什么生。黨委書記蓋房想批鋼筋要找劉局長批條子,一個老轉兵在他眼里自然也就沒有了什么份量,便叫來派出所長,安排一番要嚴肅處理這樁強奸案,因為受害對象是物質局劉局長的表妹。派出所長很會意,當下報批,獲準之后,就將賀六生押送到縣看守所。
一聽說賀六生被送進了縣大牢,別人不驚,王直夫婦倒大吃了一涼。他們原計劃只是將賀六生服服軟,打擊打擊他的積極態度,日后別再防礙他們搞資本主義。不料事情卻鬧到了這一步,這就有點兒過了。若上頭再判他個十年八年,豈不更壞良心!兩口子越想越不安,良心越來越受到自責。最后商定,由王直去將實情告知派出所,要求釋放賀六生。王直畢竟是個農民,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等他到派出所將實情一說,派出所長望他一眼,覺得他很可愛,說:“你怎么知道他沒有歹心?那么多人都證明他是個強奸犯,難道那么多人都錯了?再說,現在縣局已報批捕,公社書記已下過指示,難道我們都錯了?如果我們都錯了,你可就吃家伙了!賀六生不但是黨員,而且是部隊學毛著積極分子,你打擊報復這種人,罪惡可能比他的還要大!我告訴你,事情到了這一步,無論是如何形成的,但它總算形成了。你也不必自責,賀六生他是罪有應得!好在強奸未遂罪惡不是太大,只要他態度老實,可能過不多久就會出來的。”王直一聽這話,心中略有安慰,回到家中,與老婆又燒香又磕頭,求上神庇護賀六生,讓他老實坦白,爭取從寬,早日回來,侍候老娘!
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那賀六生卻一直不認罪。上頭看他態度惡劣,對他實行了重判,一下判了他五年徒刑。
這更是王直夫婦沒想到的!
為彌補自己的過失,王直幾乎每個星期都去探監。
鎮人對王直的行動都很不理解,說王直這人真是肉頭,別人欺負了他老婆,他還要去獻殷勤!
王直夫婦不管這些,不但去給賀六生送東西,連他的老娘也照顧得無微不至。每天端吃端喝,噓寒問暖。高妮兒還給老人縫一身新衣服,親自給老太太穿上了身上。
盡管如此,王直夫婦仍還覺得良心不忍。高妮抱怨丈夫說:“都是你,出這種餿主意,讓人家背黑鍋!”王直更是懊悔,灰灰地說:“原想只是嚇嚇他,誰想會是這結果!”兩口子雖然虧心,但又不能將真相挑明。無奈,只好堅持去給賀六生送東西。
那時候,賀六生已轉到了西華五二勞改農場。我們那地方兒距西華百余里,王直每去一趟都要早晨五點起床,頭船過潁河去西華。虧他有輛破自行車,來回二百余里,到家天大黑,比打一天鐵還累得慌。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賀六生是個倔脾氣,判了刑還一直寫上訪信。為佐證自己,他仍是非常積極,帶頭學習毛主席語錄,發現誰犯了紀律就匯報。這一下,他跟犯人們的關系,就越來越緊張。犯人們為了報復他,團結起來對付他一個,編瞎話去匯報他。三人成虎,勞改農場的干部就開始以為賀六生是個假積極,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為了幫助他,派人找他談話。賀六生一聽又被人編排,很氣,拒不認錯。而且還越級給勞改總場寫信告狀。這一下,算是連農場干部也得罪了。勞改農場的干部自然不是吃素的,犯人不服管教自然要“教育”。對賀六生越發嚴格。雙方對立,吃虧的自然是賀六生,常常挨批判。強奸犯在勞改人員中的地位本來就很低,也就是說,雖然是犯人,他們對強奸犯都有著無名的輕蔑和瞧不起,認為他們禽獸不如。再加上這賀六生愛打小報告,眾人早已對他懷恨入骨。所以每開賀六生的批斗會,他們都下手極狠。賀六生一開始強忍著,后來,就上了牛脾氣,競與人對打了起來。這一下,更是了得,犯人們群起而攻之,一下將他打了個大半死。
不久,賀六生就被活活地折磨死了。
消息傳到小鎮里,王直夫婦一下傻了。
尤其高妮沒經住這打擊,一下病倒了,加上她身體本來瘦小,經不住病耗,再也沒有起來。彌留之際,高妮對王直說:“孩他爹,我死后,你能不能把我和六生兄弟埋在一起?”
王直淚流滿面,跪下給妻子磕了一個頭,哽咽道:“孩他娘,到陰間,你要好生為我侍候六生兄弟,咱欠他的在陽間還不了只好到陰間還。孩他娘,委屈你啦!”言畢,夫妻二人,痛不欲生,死死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