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是中國當代文壇上最具有影響力的筆記體小說家,他利用獨特的藝術思維,在超越和襲承傳統文學樣式的時候,開辟了一片屬于他自己的文學天地。他的筆記體小說猶如一片原始森林,蘊藏著層層疊出的藝術內涵。這與明清時期以離奇怪事、立傳于個人為主的筆記體小說相比,多出了由情節引發的理性爆炸,多出了由個人到社會的輻射能力。孫方友習慣利用“細節”的力量,推動作品的理性發展……歷史上沒有哪一位作家像孫方友這樣如此注重細節在小說中的價值,沒有人把想象力全部傾注到對細節的考究上。他猶如杜甫對詩體語言的考究一樣,以一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藝術責任感,利用“細節”把傳統筆記體小說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傳統筆記體小說里似乎找不到由情節推動理性“暴炸”的典范之作,包括浦松齡的《聊齋》系列。
這是孫方友超越“前人”之處。
著名評論家孫遜說:“蒲松齡的崇高評價已有共識,對孫方友的評判還需要時間檢驗。但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作為后來者、后學,孫方友的作品當是不辱前人的。孫方友的小小說整體來說是卷帙浩繁的百姓列傳。中國的二十四史有大量的篇幅是人物列傳,但基本是帝王將相達官貴人的,沒有老百姓的。孫方友寫的是“民間版的史記”,是“老百姓的列傳”。孫方友目中有人,心中有人,筆下有人,毋寧說他是以人為中心的?!缎℃側宋铩泛汀蛾愔莨P記》共有各個階級,各個階層,各個行業,各色人等,各個不同時代,各種不同性格命運的數百個人物,全面深刻地表現出作家對世道人心的洞察,對人性人情的體悟,不僅具有當下時代的鮮明的鮮活的特征,而且留下具有歷史含量的可以穿越時空的關于人、人情、人性的一些永恒版本。”(1)
一、四絕合一“妙”
若把孫方友的小說濃縮成—個句子,這個句子是復雜的,我們不僅能在語義學的層面上感受到它的層次和張力,還能從結構與形式上找到它的多元性。比如,孫方友喜歡把多元的藝術成分和豐厚的藝術思考濃縮進只有一兩千字的小說里,這的確是一個歷史性的突破,不但遠遠超出了“筆記體小說”的范疇,還讓一直遠離主流文學的當代“筆記體小說”步入文學的殿堂,產生出奢華的光澤。孫方友曾在我的一次專訪中說過:“作為一種文體,新筆記體小說必應承載起中篇、短篇、仍至長篇一樣的文化和思想內涵。”(2)這就是說,篇幅的短小對于“新筆記體小說”創作來說,擔負了比其它小說文jvm0LpW7Nkx+XH/BDlMs6qPQ+I6MtIKPV1AsPY7SBcY=體更大的難度。也就是說隨著生活節奏的加快,現當代筆記體小說越來越趨向于精短化,缺少了傳統筆記體小說的篇幅優勢,這不僅需要從語言到細節的多重濃縮才可達到中、長篇的藝術含量、更需要作家有豐沛的想象力方能將歷史思考鑲入有限的文本,從而達到“文小而指大”的審美效果;需要從故事到細節的高度濃縮,才能達到其它小說門類同等的藝術效果。精短篇幅和超大藝術容量的沖突,是擺在作家面前一個難題,這個難題,就是藝術想象能力。我常說,“—個好的藝術思考可將理性表達拉上令人嘆為觀止的絕境,甚至可以閉合—個母體?!?3)如何在筆記小說創作中將藝術想象力與理性表達形成完美的統一?是孫方友創作每一篇小說的努力方向,他習慣用洗煉的語言把最核心的故事精簡和濃縮、把高度抽象的思考寄于一個“含金量”很高的故事、在故事高度濃縮的基礎上尋找理想的細節,利用故事的走向推動作品中的人物命運的發展和理性的挖掘,把理性與事件最完美地融合,以此求“妙”。
孫方友常說的“故事的含金量”,其實就是故事本身所具有的藝術價值。如何在小說創作中將藝術想象力與理性表達形成完美的統一?靠的就是故事的力量。孫方友說,“陳州筆記是我創作的一個轉折點,這個階段我對“想像力”有了從感情到理性的認識,開始從無意識的追求上升到自覺追求。但是,這個自覺追求中又曾讓我面臨—個難題,就是我如何把“自為”和“人工”的追求,達到“無為”和“理趣渾然”的“自然”境界?后來想想,這其實還是故事含金量的問題。故事、細節與文學的關系,其實仍然屬于古典文學理論中“詩畫一律論”的范疇,也就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借物引懷”的高境。換句話說就是,只有故事和藝術思考結合得理趣渾然一體,才能讓“人工”和“自為”的主觀努力達到“無為”和“自然”的高境。”(4)
中國古代文人對“無為”和“自然”的追求,為中國文學史留下很多“妙”文。孫方友對“無為”和“自然”的追求,把中國古典筆記小說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當古典文藝理論遠離當代評論界時,并不代表遠離了文學本身,它仍然是讀者評判“經典”和“非經典”的標尺,仍然是作家理性努力的方向。
“妙”是作家在清晰的理性努力下創造出的一種感性沖擊,讓讀者在藝術的激動中久久無語,大概正是這樣,中國才有了“妙不可言”一詞。
孫氏筆記體小說“大”在何處?“妙”在何方?大概就是緣于四絕:人物絕、故事絕、結構絕、細節絕。“四絕合一妙”算是孫氏筆記體的一大特點。比如陳州筆記系列中:《蚊刑》、《獄卒》《壯丁》、《雅盜》、《匪婆》、《匪醫》、《女匪》……比如小鎮人物系列中:《雷老昆》、《打手》、《劉老克》、《方鑒堂》、《雷家炮鋪》、《小上海》、《大洋馬》……在這些僅有一兩千字的小說里,孫方友總能給人說不盡的回味和沉思,這種沉思不是平靜的,它帶著撞擊心靈的力量把我們帶入有關人性的深層思考。
孫方友常對我說:“細節如果沒有理性爆發點,我是不會下筆的?!段眯獭吩谖夷X海里醞釀了二十多年,《紅女》、《雷老昆》、《打手》、《劉老克》都是在我腦海里醞釀幾十年的東西……真正意義上的寫作從來都是雙向度的,它需要用強勁的想象力和成熟的敘事構思出具有雙重審美傾向的故事,從而向讀者放射一種強大的理性力度。在閱讀過程中,讀者總懷有一種期待,他們的這種期待不單單是對故事本身的期待,更重要的是想迎接一場理性上的震撼。當然理性的震撼是需要絕的題材和絕的細節為依托的……我記得有一位評論家說過:小說不死的唯一理由就是發現別人沒有發現的存在細節,塑造別人沒有塑造的精神景象……’所以只有讓讀者在閱讀中永遠揣摸不到創作者的筆鋒走向,讀者才會喜歡。”(5)的確是這樣,文學的高貴性就在于用強勁的想象力將文學與平庸的生活拉開距離,以超越生活、超越歷史的藝術性構思作為文學的理性依托,以非常態的細節來揭示常態生活背后的歷史問題,以—個很有說服力的故事透視社會、反觀歷史。孫方友習慣從日?,嵤轮?,習慣從廣闊的生活場景中收索片斷性記憶,以敏銳的文學眼光和巨大的藝術想象力構思出具有強大表現力的體裁與驚人的細節,然后以一種不動聲色的筆觸將對象置換在一個特定的藝術場景之中,讓他獨特的經驗、體驗、感覺在預設好的場境里一下子爆發出來,從而獲得了深刻的理性力量和審美效應。
二、細節背后的理性爆炸和藝術真實
著名作家田中禾說:“孫方友把筆記小說這樣的小東西做出了大品牌。翻讀這十幾本書,品味書中的故事,我更加明白孫方友的人生和他的創作。當主流文壇浮漾著泡沫和垃圾,以強勢力量帶動著勢利的潮流呼嘯而過的時候,孫方友守持著沉靜的心態,堅持著民間立場,沉醉在家鄉的人物和故事里。他講述的是個體生命對歷史的關照,鄉土文化對人性的詮釋。若干年后,那些轟動一時的宏大敘述湮滅之后,《陳州筆記》將因它的民間性、因它的野史的價值而顯現出—個時代的文化內涵?!?6)在文學日益朝“單向度”滑落的當下,孫氏筆記體卻猶如一片原始森林,蘊藏著層層疊出的藝術內涵。這與明清時期以離奇怪事、立傳于個人為主的筆記體小說相比,多出了由情節到理性、由個人到社會的輻射能力。這種輻射力又多是以他作品“翻三番”的情節“爆炸”為依托的。孫方友習慣利用故事的走向來推動作品中的思想和理性的發展……這里所說的“故事走向”應該一種是“翻三番”的結尾策略,這種策略的形成意味著作者的苦思冥想,文章結尾的“爆炸”可能更適合于微篇文本的創作?由于篇幅的限制,這種“爆炸點”來得會更集中、更火爆、更能給讀者帶去擊骨的一震?孫方友作品中具有“爆炸力”的細節往往又是以一種非常態的、超越庸常生活經驗的姿態出現,比如《打手》中,對“釘帽子”的處理,《雷老昆》中,雷老昆以自虐對抗恐懼的非常態手段,再比如《大洋馬》中,對大洋馬丈夫帶著“綠帽子”自己游街這一細節的構思……這些非常態的細節在揭示常態生活背后的歷史問題時,的確達到了“一個好的藝術思考可將理陛表達拉上令人嘆為觀止的絕境,甚至可以閉合一個母體?!笨晌覀冊趥鹘y筆記體小說里似乎找不到由情節推動理性“暴炸”的典范之作,包括浦松齡的《聊齋》系列。
比如說《蚊刑》,這篇僅有一千五百字的小說,是孫方友積二十多年的心血,對歷史和人性作出的深沉思考。作者用象征和寓言的手法把故事講得非常簡單:陳州城湖多蚊,蚊多必饑,饑蚊必兇。知縣深知其道,每抓到慣偷和土匪均要剝光身子,捆綁手腳置入湖中,并派專人看管,若有幸活到第二天者,放之。但蚊兇如虎,能活到次日者無也。土匪們恨極,決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天,攻破縣城,抓住知縣,并施以“蚊刑”,奇怪的是第二天,縣官沒死,問之,縣官說:“蚊子,懶蟲也,吃飽喝足便睡覺。吾一夜如眠,怕的就是驚動它們。這樣一來,后邊的蚊子過不來,趴在身上的已喝飽,是它們保全了我!說出道理怕你們不懂,這就叫逆來順受。”讀完小說,如果我們有能力穿過故事的表層,找到其人性的基點,就會發現這篇小說的故事與理性的結合是十分完美!理性內涵完全可以與—部長篇史詩媲美!人民反貪官,貪官層出不窮,貪官由民而生,由清白正直的民眾蛻變成反人民的貪官,官員的頻繁調動讓底層人民飽受了吸血之痛。孫方友從社會政治和文化的整體出發,從人的劣根性出發,使小說對現實有了強烈指向性。也正是由于作者出于對社會與人性的雙重關照,才讓我們有了讀后的震撼,正是由于這種“絕”的構思,才讓我們懂得什么叫做精彩!
著名評論家段崇軒說:“孫方友并不是一個站在輝煌的傳統面前暈頭轉向了的作家,他總是努力學習和借鑒著現代的思想理論、包括西方的思想觀念,去表現歷史的、現實的、傳說的生活,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某種現代性。”(7)比如《獄卒》中??此狼舻馁R老二,為讓陽壽不多的少年白娃快樂,冒充匪首王老五寫了一封密信,讓老伴送人獄中。白娃接到“大哥”的密信,便開始猛吃猛喝,精神大變,專等秋后問斬時,兄弟們勇劫殺場的快樂時刻。秋后,拉出白娃問斬的時候,白娃精神昂揚,滿面含笑地跪在刑場中央,雙目充滿希望,在人群中掃來掃去……直到白娃的人頭倔強地離開身子,在刑場中滾動一周—充滿希望的雙目仍在人群中掃來掃去,掃來掃去……作者又在文章的最后將故事推向高潮,將理性推向了極至。為了達到藝術的真實,文學的思維空間留給作家們的不再是現實世界的狹小,這個空間是魔幻的、是自由的、是以再現心靈深處的真實為基礎的。在選材、在編故事、在擬定人物時,作家們猶如受到刺激的地雷,徹底炸開了自身的想象空間,在豐沛藝術想象中重構著世界。作家們一直努力地尋找一個“絕響”爆發點,讓自已建構的世界進入純粹的藝術領域。但是由于智性的差別,重構的藝術世界也是多層面的。能不能在心靈真實的層面上將理性表達抬升到“至高點”,這是文學的內在理想,這是作家智性的重要體現?!丢z卒》中的賀老二忘記了白娃個人的歷史背景,以一種博愛的情懷關愛著這個“可冷”的小土匪,為了讓白娃的余生過得快樂,他好心地設置了一場騙局,讓年青的白娃充滿了強大的希望。由于求生的欲望,白娃在頭顱落地之后,雙目仍在人群中掃來掃去……這個細節的出現如同平坦之處突現奇峰,作者不但給我們呈現出一個凄涼而美麗的畫面,還為我們構建了一個更具人性的真實世界?!瓣愔莨P記”里這樣的小說很多,像《壯丁》、像《癱匪》、像《貓王》、像《絕響》……孫方友以他強勁的藝術想象能力,不斷地顛覆著大眾的經驗性記憶,不斷創造著常態生活背后的非常態的世界,開拓出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審美領域,擁有了他人無法重復的獨特智性。
三、飛翔的靈魂
2000年,孫方友的視野從“陳州”轉向“小鎮”,在“小鎮人物”的創作中,又一次展露了他驚人的創作才華。他以白描的敘事語言,寫出了“小鎮”上的眾生相:開小茶館的、修車的、小職員、修鞋的、右派、地主分子等等。作者的對真實人物的描述,思維仍沒有停滯在原態生活的真實上。如果說在“陳州筆記”中,孫方友注重多視角的創造歷史性與現代性碰撞,運用濃烈的故事性和情節的翻斗推動思想的話。那么在“小鎮人物”中,作者卻有意地淡化和隱藏了故事痕跡。他運用淡淡的筆調放射出他獨特的人生體驗和歷史感悟,實現了一種從形而上的思索回到形而下的原態生活,又從形而下原態生活到形而上的一種超越。這種超越給讀者來的震撼力依然來源于他強勁的藝術想象能力!只不過這種藝術想象力被他高超的敘述技藝掩蓋了。如《大洋馬》中的“大洋馬”是一個放蕩之極的女人,她的丈夫受到恥辱和壓抑,便自己戴上一頂“綠帽子”上街游行。這一個看似生活化的細節,其實早就劃破了日常生活的范疇,進入了虛構的世界。這一超出庸常經驗的細節,不但凸現出想象力在文學作品中力量,而且還“激活”了一篇小說和一類男性尊嚴受到重創的人物。在男權意識壓倒一切的中國,女性的背叛算是對男權意識最大的沖擊,當這種沖擊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和彌補的時候,大洋馬的男人老毛選用了一種反常態的極端的方式:自己戴上“綠帽子”游街。這樣的一次情緒的極端爆發,與其說是老毛對自己女人的無言控訴和報復,不如說是男權意識徹底崩潰后的人生無奈。
為什么孫方友的作品能夠直抵人的靈魂?總是呈現一個開放的空間,散發出多重的意義?而這些意義,則又以一種不斷延伸發展的姿態存在著,牽引著我們穿梭于無際的歷史行道,讓我們的靈魂發出顫栗和沖撞。比如《打手》,作者用—個超乎經驗的細節,很入木地表達了那個瘋狂的時代對個人的無情摧殘。如果說那是時代風云變幻導致的悲劇,倒不如說是集體仁義的毀滅對個人潛在獸性的喚醒,上層意識形態對潛在的劣根性的縱容。袁四作為一名職業打手,“手不是一般的手,平常的時候,他每天都用雙手打樹,鎮東官道兩旁的大柳樹樹皮被他打光了許多?!北緛硎菬o妻的發泄,不想到了文革時期,這雙手竟派上了用場,常常被人請去充當打手。袁四出場時,總是“大喝一聲,把批斗爭對象當靶子,左右開弓打上一陣,被打者至少要斷掉幾根肋骨。”就是這樣的一個袁四,有一天被請進了縣城,打一位漂亮且風流的女局長。因為女局長漂亮至極,她的暗慕者不忍心看著她受打,于是就“偷偷在女局長的棉襖里扎了十幾顆釘子。那釘子一寸多長,全是尖兒朝外,似露非露,只要那打手一用力,釘子就會扎得他手痛,提醒他手下留情,就是不留情也會減弱他的掌力?!辈幌耄斪記]有擊傷袁四,而且弄巧成拙地索了女局長的性命?!鞍挡氐尼斪尤辉呐倪M了肉里,一顆扎住了腎,女局長第二天就一命嗚呼了……”穿過這一細節掩蓋下的人性開掘,這個特殊的偶然事件就直接抵達了人的靈魂,獲得一種石破天驚的震撼:噢,原來好小說是這樣的。它不但具有一種形而上學的覆蓋能力,散發出普遍、共通的藝術的光彩,而且這一超乎“日常經驗”的細節又一次讓我們體會到了想象力在文學上的巨大力度。如果小說“沒有倒立的釘打進肉里”這一節,這一篇小說將是失敗的,或者說它就不是純粹的藝術品,它也許是—個描摹的貼子,或者是記錄的一段事件,終究是無法跳出平庸生活的巨大籠罩。但孫方友是聰明的,他總是習慣攪盡腦汁構思出不同尋常的細節,把藝術和生活拉開鴻溝,用藝術的想象沖破了越來越朝自然復制滑落的文學現狀,給讀者帶來清鮮的藝術刺激,掩卷沉思。幾十年之后,“袁四現在已年近古稀,身體倍兒棒,而且每天堅持練掌。公路上的大柳樹一棵接一棵焦梢,不久就干枯了……”在文章的最后,作者以精簡的文字對人性劣根性作出了深沉的憂患之思。
著名詩人藍藍說:“孫方友對傳統的看法,與哈斯是相同的,他們對膚淺而媚俗的寫作不屑一顧,堅守著傳統文化中最廣闊的原野和開放的可能性,而這恰恰是能夠經受時間考研的一種寫作。很多讀他小說的人,也是他小說中的人物,如此眾多的人物構成了當代社會的眾生相,既無謊言般的粉飾,亦不回避各種復雜的社會問題。孫方友和別人不同,他趴著看人生,其身體力行的寫作最貼近泥土和大地。他誠實地記錄了世相百態,其敘述手法形態百變,但筆記體仍是在近乎數學般精確的框架里行使作者的意圖。說孫方友是當代筆記體小說的集大成者,此言應該不假。說孫方友是當代筆記體小說的一座山峰,更是名副其實?!?8)
孫方友利用他獨特的藝術思維,在超越和襲承傳統文學樣式的時候,開辟了一片屬于他自己的文學天地,成為現代文壇的獨行客。孫氏筆記體之所以能像小火煨粥一般立于文壇,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文學樣式問題,更多的還是源于他的智性和思維。他說:“如果一個好的題材沒有絕的細節推上一把的話,那它也只能是一般的上層之作,但有了細節推的一把,小說就成為了經典,成為一種范本。好小說與精典的差距就在這里?!?br/> 比如《雷老昆》。土改槍斃惡霸時,雷老昆作為陪過罪的地主分子,恐怖早已駐扎在心里,那是一種對意識形態的恐懼,一種深入到靈魂深處的恐懼,一直提心吊膽地生活著。到文革時,當他看到斗人的殘酷場景時,禁不住恐慌萬分。看到人家連帶著血絲把被斗對象的頭發揪掉,就命令全家剃光頭,看到人家架飛機,就在家中偷偷練習,各種挨斗時的毒招均被他千遍練習,像戰役前的一場大練兵,決意要打一場有準備的勝利戰役。就算練斗和真斗一樣的痛苦,但作為雷老昆來說卻是有著不一樣的意義。練習,那是一種備戰,是一種迎接恐懼的備戰,與真的被拉到臺上是不一樣的,究竟有什么不一樣,可能只有經歷過那個瘋狂年代的人才可能曉得。待萬事俱備之后,雷老昆就有了一種得意,有了一種期盼被斗的愿望。從恐瞑的練習到暗暗的得意,從害怕被斗到期盼被斗,可老天呢,卻像是有意地在作弄這個可憐的老頭,由于其他的緊急任務,雷老昆的批斗會就擱淺了。雷老昆呢,卻不知道,一直在等,一直等,直捱黎明時分,他再也捺不住了,仰天大喊:“我早已準備好了,日你媽,你們為什么不來斗我呀——!”……從東街喊到西街,又從西街喊到東街,聲音越喊越凄厲。這一聲吶喊,喊出了恐懼在靈魂深處駐扎久了的一種變異,是另一種深入靈魂的恐懼,比直接的恐懼來得更加可怕,直接逼近了人性的深層,直接閉合了有關“恐懼”這類母體的所有思考。它是劃破了日常生活經驗范疇的,是屬于想象力的。有位我忘記姓名的評論家說:“文學是建立在想象力基礎上的虛構空間、是對歷史本真的再‘歷史化’過程。屬于歷史的幻象,是對現實生活中的海市蜃樓。”
在中國文壇上,孫方友是標新立異的,他不但用濃縮的思維和語言打造出一篇又一篇膾炙人口的佳作,而且推動了一個文體的發展。雖然,孫方友的文學貢獻還沒有引起評論界的高度重視,但是他的小說在文學史上價值卻是不容否認的。正如著名作家墨白所說:“孫方友的小說創作是一座山,當然,山的狀況與大小應該由評論家和讀者來評定?!?9)我個人覺得,有些作家的價值不是由評論家而定的,而是讀者和他作品本身的價值和生命力決定的,這種價值也許一直會游歷在評論家的眼界之外,而它的生命力在讀者中卻又是長盛不衰的,屬于不溫不火中的另類永恒。
注釋:
(1)、《文藝報》2009-11-10《蒲松齡之后的孫方友》
(2)《時代文學》2010-5期《想像與濃縮》——訪談對話
(3)《上海文學》2005-4《批評與爭鳴·關于“兩儀文合”》
(4)《時代文學》2010-5期《想像與濃縮》——訪談對話
(5)《文藝界》2010第11期《與孫方友對話》,
(6)、《時代文學》2010-5期《潁河的精靈——孫方友》
(7)、《小說評論》2006-5期《傳統敘事的魅力》
(8)《時代文學》2010-5期《趴著看人生》
(9)《時代文學》2010-5期《我的大哥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