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聽黃河(組章)

　　黃河源，陶罐與巖畫
　　一溪雪水，左岸飛濺為巖畫，右岸捏土為陶罐。
　　我們的先祖，就在這里乘著波浪一路顛簸著走出刀耕火種。
　　慢慢地，陶罐里五谷豐登；悄悄地，巖畫隱身野山嶺。
　　仰仗著土地是一種活法，逐水草而居也是為了滋養(yǎng)生命。
　　兩條道路，走出一樣的文明。
　　播種與撒網(wǎng)更迭，石磨與鋼叉更迭，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里共同迎接同一枚月落、同一輪日升.
　　刀槍與弓箭在歷史的交口相逢，后退，早已不再可能。
　　這樣的情景，其實誰也不必吃驚——那不是擁抱，也不是交鋒，而是歷史把那一刻雕鑄成了永恒。只有身后奔騰不息的大河，還在不息地奔騰。
　　河床上，一只古陶罐
　　大河遠逝，誰還懷著清純的期待久久地守望?
　　波浪不再，誰還擎著曾經(jīng)的夢幻默默地回想?
　　比歲月還深的河道里，你可曾目睹過這樣一只古老陶罐的模樣?
　　那位穿鹿皮裙的少女哪去了?又是誰讓你把命運托付給了這干涸的河床?
　　青黑的釉彩不說一句話，黑暗中，卻見你正暗暗地把那隱隱的眼淚悄悄地擦。我多想輕輕問一句：千年后，誰還讓你這般感傷?
　　還是因為骨頭就是腳下的土壤，而遠逝的河流讓你遺失了拔出腳步的力量?
　　隔著清澈的月色，我卻不敢正視你那清幽逼人的內(nèi)在光芒。
　　輕輕走近你，每一步都讓感受燃燒般的滾燙；暗暗地靠攏你，每一步都讓我感受到賦比興的芬芳。靜靜地，挨近你，為何卻聽不到你在窯洞里喊痛的聲響?
　　泥已不是泥，火也不是火，在這樣的時刻，依然端坐風(fēng)塵的你，只能讓我慚愧地仰望。而你的深度，我又該怎樣測量?
　　歲月早已河道般干癟，而你為何依舊圓潤得午夜的水蓮一樣?
　　懷揣久遠的疑問，輕輕和你相握，一種悠久的涼意瞬息盈滿我干枯的手掌，冥冥中，隱隱握住一只千年前溫婉的素手，那一瞬，分明有半坡村的魚兒牽著一條大河在一瀉汪洋……
　　此刻，驀地明白她何以這般不離不棄地堅強一怕什么干旱與鹽堿、怕什么風(fēng)沙與驕陽，只要有水在心中流淌!
　　
　　夜讀黃河
　　
　　不管日落而月亮還沒升起，你依舊汩汩滔滔著奔騰的真諦。
　　灘阻不住你，山阻不住你。
　　九九八十一道灣也一樣改變不了你奔流的主題。
　　源無盡期，流無盡期。
　　冷也是你，暖也是你；剛也是你，柔也是你。
　　一脈雄渾，永遠高舉著血性的大旗。
　　今夜，我分明望見蒼涼的月色，正把你漂流的美學(xué)盡情演繹。
　　思緒的扁舟逆流而上，古河道里片塵不起。
　　穿越青銅古陶甲骨，在你寬容的淤積里我讀我的眼淚，讀你的旋律，才知道我原是你三千年前的一尾黃河鯉……
　　
　　黃河故道
　　
　　遠方究竟有什么，讓黃河奔跑得如此匆忙?以至于炎熱和寒冷都不能阻止它的流淌。
　　遠方究竟有什么，讓鯉魚潛游得這樣慌張?以至于龍門和蓮葉都不能引發(fā)它的向往。
　　這歷史的秘密，是誰也讀不透的詩行。
　　不管怎樣，大河還是去了遙遠的遠方，只留下—個飄渺的背影，仿佛殘碑上模糊的文字，早已被風(fēng)雨侵蝕了最初的模樣，任由后人費盡心思猜想。
　　只是，那曾經(jīng)的黃河我們再也不能指望，這些年，我們的莊稼已不知多少次被它欺騙得毫無形象。
　　山不轉(zhuǎn)平原轉(zhuǎn)，水不轉(zhuǎn)故道轉(zhuǎn)。靠水吃水，我們已經(jīng)不再毫無意義地奢望。明白了流水靠不住，莊稼們就把根伸向深處，學(xué)著自己尋找誰的方向。于是，干澀了的故道，一口口的甜水井就這樣開始了汩汩流淌。
　　在黃河遠去的日子里，故道上的莊稼們依舊活得像莊稼一樣。
　　
　　故道黃昏
　　
　　宋詞里消瘦的黃花舉不起金色燈盞，風(fēng)將秋意悄悄吹上漫灘。
　　沒了莊稼的托舉，小團的夜色便踩著夕陽下沉。那一刻，故道蒼茫而遼遠。
　　淺灘的魚兒輕輕推開水簾，流嵐把不愿歸巢的鳥兒交給了遠天。
　　枯樹高高舉著手指，穩(wěn)穩(wěn)地拖住了傍晚。
　　斜風(fēng)里，寂靜的村莊，正在裊裊的炊煙里慢慢浮現(xiàn)。
　　遠山靜臥成一頭老牛，還沒開始反芻，夕陽就隱身在了后面。
　　秋天，溝渠中的黃河水
　　只是偶爾打了個盹，那最鋒利的刀子也化不開的黃河水，就這樣，被—條河汊給領(lǐng)走了。
　　于是，你的浪頭越來越小，直到再也沒有什么波濤，那可是因為再也沒有什么能夠激蕩你的心跳?而你的手臂又為何伸得那樣長、那樣執(zhí)著、那樣痛苦，仿佛要把遙遠的大海—把抓到?
　　什么也不用說，看看你把那濃重的心事慢慢丟掉，只把下一行純澈的清淚交給了那漸行漸遠的河道，我就明白：人海，在心里比生命都更為重要。
　　不過，看看那些紅掌撥清波的白鵝，還有枕著你臂膀瞌睡的棉花一如八百里潔白的云朵，你的心中一定會溢滿幸福的快樂。
　　其實，并非所有的河流都要奔向大海，這樣又何嘗不是一種生活?只要不放棄你的奔流，也就夠了。
　　在黃河入海口看日出
　　那一刻，她一定聽到了遙遠的波浪。
　　于是，黃河激動得屏住呼吸，再不輕易發(fā)出哪怕一點細微的聲響。只有那興奮的魚兒倏地躍起，激起一串清脆的鼓響，大海深處潔白的浪花，便抬起了那透明的花轎，不知要去迎娶誰家的姑娘。
　　梳理波光的微風(fēng)順手扯了扯薄薄的霧紗，霎時，朝陽就羞紅了剛剛洗過的嬌嫩臉龐。
　　
　　故道落日
　　
　　故道，故道，那一刻，從一幅蒼涼的畫卷到另一幅蒼涼的畫卷，都在燃燒，瘋狂地燃燒。
　　小草，小草，驚慌中，拼命把那條遺失在歲月深處的河流尋找，尋找。
　　清風(fēng)，清風(fēng)，忙亂中，忘記了奔跑。
　　蘆葦，蘆葦，倉隍中，淺灘里拔不出腳的蘆葦望著遠逝的白鷺，來不及呼喊，俏臉就先急紅了。
　　唯有那擱淺了千年的古船，兀自在沙灘深深地思考。
　　
　　故道漫灘的消息
　　
　　一場洶涌的大水，乘著文字和電波的翅膀，從故道一下子就漫到了我漂泊的地方。
　　霎時，驚得我從都市深處驀地轉(zhuǎn)身，朝著故鄉(xiāng)的方向，只一瞬，便是兩眼汪洋。
　　這對于故道不知是福是禍的波浪，一直都是游子內(nèi)心深處最為敏感的地方。
　　夕陽下，一株向日葵
　　是誰，把藍天托舉得那樣高遠、那樣蔚藍?
　　是誰，把大地照耀得這般遼闊、這般壯觀?
　　故道深處，孤獨的向日葵，一昂頭，就把三萬里古河道望斷。
　　瓷青的衣襟，金黃的王冠，孤獨的身影，傲立在秋日的頂端。
　　我知道，你那樣決非為了一種姿態(tài)而站成世人仰望的高度，不是為了追日而踮起腳尖，也不是為了自由而把土地踏彎，更不是為了黃河的離棄而叩問青天。
　　面對霹靂的擊打、致命的干旱、滿目的鹽堿，除了你，誰還會為我守住這最后的家園?
　　這九月的向日葵呀，苦也不語，樂也不言。
　　太陽的背后，只為了一只迷路的羔羊，就會把自己燦燦地點燃。
　　
　　秋天的黃昏
　　
　　雁翅，把高天擦得純藍悠遠。
　　陽光，凝固成絳色紅葉片片。
　　八百里棉花托舉著秋天，讓潔白的云朵扎根在古老的漫灘。
　　牽著落日的余暉，一匹老馬慢慢地消失在蒼茫的地平線。
　　橘黃的落葉，在明凈的溪水里漂流成小小的舟船，正載著一只螞蟻抵臨彼岸。
　　鳥雀兒飛成季節(jié)衣襟上的小花，鴿子在車轍里撿拾遺失的谷粒，不小心啄燃了野菊花金黃的燈盞。
　　一柱炊煙直直地升起，古老的大地一下子無比的空曠遼遠。
　　
　　月光下的鵝卵石
　　
　　千年前，誰曾在高原最高處哨悄地張望?
　　千年后，誰又在濤聲之邀里奔向了遠方?
　　那一刻，沿著流水，你便以波為步，每一步都是一段華章；以濤為曲，每個音符都大氣蒼茫；以浪為詩，每個韻腳都激隋昂揚。然后，以瀑為刀，每一刀都是一個創(chuàng)傷，每一刀都讓你向著成熟成長。
　　就這樣，你便越黃沙，躍龍門，踏三萬里浪，在雄鷹的驚愕里一路奔忙。
　　而今，河流卻去了遠方。
　　濤聲，只在夢里夜夜回響。
　　沉思中，你到底不明白是河流背叛了你還是你背叛了河流?不樂水，就不是智者?遠離山，是否也不是仁者?
　　隔著清涼的月色望你，那幽幽的光芒真讓人有著說不出的感傷。
　　
　　雪天
　　
　　風(fēng)，在河道狂奔；云，在風(fēng)上飛翔。
　　萬馬奔騰，哪一匹屬于我?
　　白羽遍地，哪一片屬于我?
　　那一刻，九萬里故道都屏住了呼吸，為了那脆弱潔白的的生命。
　　蒼茫的背景里，一株殷紅的梅，無言中提升了生命的高度。
　　也許，中唐那位老人的魚竿還在歷史深處懸浮，只是，今人續(xù)釣，只能淪為歲月的虛無。
　　那就還故道一片寧靜吧，你看，那雪后的夕陽多么柔和。
　　此刻，犬不吠，雞不鳴，大地陷入一種空前的禪靜。
　　
　　冬日
　　
　　在炊煙的引領(lǐng)下，興沖沖的莊稼們，沿著季節(jié)，漸次豐盈了糧倉的臉龐。
　　此刻，靜靜的鄉(xiāng)村，卻比季節(jié)還瘦；禿禿的樹枝，再也兜不住慵懶的陽光。
　　所有的飛翔，都被北風(fēng)偷偷地閘住。樹端的鳥巢空空的，兀自呆呆地仰望。
　　蒼老的故道，無聲地裸露著干癟的胸脯，她奶大的孩子都去了遠方。
　　陽光下的花白頭發(fā)、柴草前的老牛、河道里的斜陽，一如干瘦的農(nóng)具，離開了耕種，便一下子蒼老得仿佛靜臥的村莊。
　　遠處，北風(fēng)吹彎了的線絲般的瘦水，讓北風(fēng)拖著悄悄流淌。
　　古老的堤岸上，一株蒼黃的狗尾巴草，不小心搖擺出紛飛的雪花，讓古河道里除了蒼茫還是蒼茫。
　　村口暖和的麥秸垛，在大雪鋪就的被單上，敞開了潔白的乳房。
　　擁擠著取暖的羊們使勁抖落身上的白雪，艱難地露出本色模樣。
　　清脆的牧鞭聲響亮地滑過，充實的感覺便溢滿了羊們的胸膛。
　　看羊們辛苦地啃嚙雪下的草根，鄉(xiāng)親們覺得和這些羊兒一起，再陰冷的冬天也溫暖明亮。
　　
　　剪影
　　
　　蒼茫的堤岸上，老人長長的旱煙管，不經(jīng)意間把鴉翅碰斜了的夕陽點燃。
　　那頭嶙峋的老牛，一聲悠長悠長的哞叫，古河道里頓時霞光一片。
　　微風(fēng)拂過，野花慌忙舉起了玲瓏的燈盞，水洼里的魚兒也忙著掀開水的門簾。
　　是誰高舉的鋤頭，不小心把夕陽一下子鋤落在山巔，濺飛的星子好幾顆，紅紅的，粘在了幽靜的藍天。
　　
　　一株老樹的素描
　　
　　曾經(jīng)的河流，已去了遠方。
　　年輕的人們，都離了村莊。
　　只有你，把手臂伸得老長老長，以叩問青天的姿勢，不離不棄地?fù)碇斄训暮哟病?br/>　　葉子，握著純粹的鄉(xiāng)音；根須，守著親切的土壤。簡潔的意象，把冬的意境升華得天高水長。再高再長，也不愿讓鄉(xiāng)親們仰望，只是在雪天的岑寂里，以長輩的目光溫柔地?fù)崦迩f，或者，站在黃昏的路口，為回家的孩子把歸途暖暖地照亮。
　　
　　秋風(fēng)拂過故道的黃昏
　　
　　號角聲沉寂了，遼闊的大地一片遼闊，沉寂的季節(jié)一片沉寂。
　　有翅的，已經(jīng)在日落之前回到了南方；結(jié)果的，已經(jīng)在炊煙之前抵達了家鄉(xiāng)。
　　這一刻，曠野一下子就蒼老了，仿佛一位失去了江湖的無敵劍客。只有樸實的泥土將那遺棄了的金黃哨無聲息地收藏。
　　遙遠的地平線上，一株孤獨的老樹還高高地舉著蒼老的手臂，似乎在努力托舉夕陽，又仿佛在為誰指引著回家的方向。
　　而那枚唯一的紅葉卻飛翔著，在盛大的時空里，卑微而又悲壯。
　　
　　黃昏，堤岸
　　
　　遙遙的，幾棵發(fā)黃的狗尾草輕輕一晃，古老的河堤就沿著抒情的炊煙開始了飛翔。
　　站在那里，輕輕一抬頭，就可以抵達白云的家鄉(xiāng)。
　　故道的堤岸呀，無言提升著我的疼痛、我的天堂。
　　那一刻，你的孤獨比藍天還深遠，一聲輕咳，就吐出一口殷紅的夕陽。
　　輕輕跨過蒼鷹的翅膀，今夜，除了你，誰還能高過那潔白的月亮?
　　
　　故道鳥鳴
　　
　　一聲鳥鳴，河道里就溢滿陽光。
　　一聲鳥鳴，小村中就夜色汪洋。
　　哦，故道故道，在幾粒婉約鳥鳴中沉浮的故道，瞬息夜了，瞬息又亮。
　　
　　冬日，故道樹上的一枚柿子
　　
　　季節(jié)的遺忘里，誰還能忍著心痛把自己點燃成不落的太陽?
　　這歲月吹不滅的燈盞、風(fēng)雨澆不滅的火焰，獨坐在霜花的頂端，正為著什么凝神思量?
　　能回家的早已回家，你還想為誰指引還鄉(xiāng)的方向?
　　流浪的還在流浪，你可是想以父親的身份溫暖他們的心房?
　　今夜的雪，就要漂白你的頭顱，你為何還忙著把那膽怯的夕陽悄悄收藏?
　　這故道上的最后一枚柿子呀，恒久地沉默著，卻讓我無法不以最為虔誠的姿態(tài)深情仰望。
　　月光下的村莊
　　無聲流淌的月光比大地更為寬廣，整個村莊寧靜得隱士的小詩一樣。
　　不太濃厚的夜色早被月光浸透，仿佛霜中的秋水一汪。
　　這被月光覆蓋的村莊，偶爾的一兩聲犬吠就顯得那么的深邃而荒涼。
　　草叢中，有螢火被驚起，瞬息就跌進更亮的月光。
　　這一刻，有人正沿著道路還鄉(xiāng)，細碎的步子似乎不忍擦著那草尖小心掬起的水靈靈的月亮。
　　不知那誰家的柴扉還醒著，正目送那出門的人泅過亮晃晃的月光，趁著夜色走向那比月色還遼闊遠的遠方。
　　
　　黃昏，在故道
　　
　　是誰，在歌唱?
　　淺灘邊的羊群在靜靜地聆聽，我該是其中的哪一只?
　　是誰，在歌唱?
　　岸堤上的青草在默默地欣賞，我該是其中的哪一棵?
　　哦，都不是呵，不是，我是一滴沒有遠去的水、一粒沒有飛逸的沙，在故道的胸膛默默感受風(fēng)的飛翔。
　　
　　堤岸上，一只山羊
　　
　　風(fēng)吹草低，風(fēng)不吹草也低，草不低也望得見古河道里那只憐人的小小山羊。
　　背著晚風(fēng)，那團寂寞的白，一點點地把干癟的故道啃荒。
　　遠鷹，無意投來一粒淡淡的背影，它就有不盡的驚慌，就像失足的云朵，無助地在樹影里獨自憂傷。
　　孤獨地徘徊在薄薄的夕光里，這棉花般潔白、善良的山羊，小心地吞噬著盛大的寂靜，是多么的教人感傷。
　　斜陽遠逝，夜色無聲地淹沒了一切，只有那小小的山羊，靜靜地臥在一棵孤獨的草旁，不知可是在想它親親的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