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與蛇(組詩)

　　啊，寂靜。黑夜上升
　　天空彎曲鉛褐色云朵低垂
　　少年沿途開成花的姿態
　　被風拍暗的欄柵愈發清晰
　　
　　記憶的橫截面脈絡分明
　　像假肢上長出一枝紅玫瑰
　　刺骨的寒意從那年初戀開始
　　降霜的花園終于無可替代
　　
　　鐵鳥穿透大理石壁，一張白紙
　　安靜在墨漬與泥水之間
　　石頭壘砌的路基裸露出遠方
　　步痕深刻，漫過草跡
　　
　　十二年前穿上的淺色衣裝
　　十二年后被時間銹出真相
　　一個少年，在歸來的人群中
　　認出了自己
　　
　　對于前途，我無可奉告
　　關于回憶，我不愿將往事重提
　　就像開始的旅程，我不能
　　透視的內心，無法將身體里
　　隱忍的淚水全盤托付
　　天氣回暖時節，我看到水蛇
　　在低處水槽蠕動著花紋。
　　
　　在鋸木廠
　　
　　在鋸木廠，寂靜包圍著我
　　我甚至無法想象
　　這樣的寂靜已高過木窗
　　將我內心的困頓纏繞
　　風聲一陣緊似一陣
　　向著整個秋天聚攏過來
　　那些高的，低的，參差不齊的
　　灌木叢，抖落了滿樹葉子
　　瘦骨伶仃地站在風里
　　那些黑黝黝的樹影更暗了
　　樹枝壓低了整個秋天
　　我心事暗淡地走在秋風里
　　院墻上，野草們瘋長著
　　如同秋風之手在招搖
　　已經沒有人愿意拔掉它們
　　仿佛那里才是它們的家
　　根系已經很深，穿透了瓦壁
　　一把梯子從高處垂落下來
　　斜在一旁，與舊年所見一樣
　　我站在明晃晃的秋風里
　　我感覺到大地在輕微的搖晃
　　啊，那個心地荒蕪之人
　　多年過去，早已不知去向
　　落霜降滿的莊園門外
　　路人小心探問父親的消息
　　
　　閱讀
　　
　　閱讀兌減了時間的距離
　　利刃在切割中顫抖，血在凝固
　　界限與對自在兩個詞語之間
　　呈現速度。像鋸子的兩端
　　
　　呈現紛亂的劇情和段落
　　我聽到夜色稀釋的聲音。身體
　　像一只盛滿液體的容器
　　奔跑，時間因此顯得空靈
　　
　　閱讀，內心的陰影被無限擴大
　　行色匆匆逐漸取代惶恐
　　你臉上的黯淡透出鐵銹的氣息
　　在夜晚，我感到頭發在生長
　　
　　內心溶解的速度超乎想象
　　一個詞語，又一個詞語
　　它們面目可憎，卻愛恨分明
　　那些堅硬的觸角讓我滿懷恐懼
　　
　　你在黑暗中轉身，追趕著光
　　速度將我從暮色中分離，顱骨
　　里
　　搖晃著兩只夏日的鐘擺。
　　
　　往事書
　　
　　那些無法說出的事物總是美的
　　那些秘而不宣的言辭、信物，
　　以及內心的小小惶恐，總是美
　　的
　　記得那一年，在南方。在邊地
　　
　　一個草木鮮盛之地。那時
　　森林里濃霧尚未散去。樹枝
　　垂得很低。山崗上偶爾有風吹
　　過
　　許多次，我們在后山采摘野菊
　　
　　赤腳的花兒搖曳在掌心，總讓
　　我
　　想起那些被風吹零的故事。那
　　時
　　你還年輕，衣袂上滿是飛揚的
　　青春
　　我們徒步走在趕往山頂的路上
　　
　　短衣幫的少年跑得飛快，門檻
　　上
　　閃著舊年的影子。我還記得
　　你低眉倚窗的情景，坐看云卷
　　云舒
　　許多年，你在山邊守一座老房
　　子
　　
　　坐在時光的靜穆里，不發一言
　　目光混濁，如同一只破舊的瓦
　　罐
　　發不出一個聲音。那些秘而不
　　宣的言辭深埋在時光的褶痕里
　　
　　我以為，那些無法說出的故事
　　總是美的。
　　
　　時光之書
　　
　　那么多年，我看到河水清淺
　　一塊塊卵石，被潮水推向河岸
　　樹木在開闊的河面投下暗影
　　那流水，一次次把我帶回遠方
　　
　　那么多年，院前的花始終沒有
　　開
　　清晨澆水的婦人早已老去
　　她指縫里的時光，銹跡斑駁
　　我去看她，門窗上正落著塵埃
　　
　　那么多年，我渴望在心底吶喊
　　那些飛濺的時光，忽閃即逝
　　記憶在減弱，往事已不堪負重
　　暗中，我聽到遠處鐘聲響起
　　那么多年，我注視著一株灌木
　　它在我的窗前改變著四季
　　伸展的枝椏把秋天抬得更高
　　直到綠萌低垂，越過我的木窗
　　
　　那么多年，我一事無成
　　從回憶里轉身，內心趨于寧靜
　　在低緩的河堤上，我看到
　　一個小小少年在河邊踢著石塊
　　
　　水邊書
　　
　　在水邊模仿少年打水漂
　　石塊瞬間從手心飛出
　　漂亮而干脆，擦亮了水聲
　　水草的腥氣從四周撲來
　　
　　我隱約觸到時間的涼意，以及
　　沁入脾臟的凜冽。一些樹
　　把倒影映在水面，一綹綹灰發
　　溫馴地垂下。像女人的影子
　　
　　還有另一些樹，把花朵吹落到
　　寬闊的河面，像風中的語言
　　更遠處，河水那邊的青山
　　在黛色的眸中，令人感到溫暖
　　
　　那些寂寞生長的樹的枝干
　　伸出濃密的葉子，把蒼茫暮色
　　稀釋在晨曦里。整個清晨
　　樹梢上暗影黝黝。身旁的闊葉
　　樹
　　
　　暗自吐露芬芳，如同夏日里
　　一樁懷想多年的心事。
　　沿著河堤上走，我們身后
　　重重樹影與往事重疊在一起
　　
　　殊途
　　
　　往事在不同路段等我
　　有時是一張紙，上面留下
　　少年時代的涂鴉字證
　　有時在人群中，面目模糊
　　大致輪廓記不清了
　　有時是一首歌，唱歌的人
　　歌唱到一半，聲帶便啞掉了
　　
　　有時候，我埋頭讀一本舊書
　　文字深處，常見落霜滿地
　　香煙。在右手指縫間
　　冒著青煙。仿佛多年以前
　　那個樸素面孔之人
　　
　　茶水沖得很淡了
　　寂靜的下午，時光又翻過一頁
　　相約之人，多年前去向不明
　　如一個引號，止在了半途
　　
　　天慢慢黑了，暮色四合
　　一列火車壓低了路軌
　　前方的舊車站臺如同一枚蠶豆
　　風吹人動，人影瞬間涌出
　　我忽然想起一名男子
　　下班途中，死于一場車禍
　　仿佛是多年以前的事情
　　
　　一路南風
　　
　　南風的手掀動舊居的木門
　　月光照亮所有的水在菖蒲的
　　寧綠里
　　穿羊皮短褂的牧羊人
　　蒼老的目光輕撫草場舊日的柵
　　欄
　　
　　一棵小草把今秋的淚嵌進石頭
　　于星光初露時沿著葉脈的河
　　流
　　遁入一首小詩最隱秘的部分
　　一路南風將內心的陰霾驅散
　　
　　黃昏來臨時暮靄吹暗了樹林
　　風揚起我們的農衫
　　揚起眼睛里細碎的瀲跡
　　夜行人不要把螢蟲誤作遠方的
　　燈
　　
　　陰郁從土地周圍聚攏
　　五谷豐登的夜晚稻秸直堆到
　　天上
　　在日漸渾濁的目光里
　　一個人的嘆息是多么微不足道
　　
　　在安靜的時間里
　　
　　大地落滿塵土，如此深沉的睡
　　眠
　　那么多經年的事物都停止了爭
　　吵
　　我坐在時間的深處思量：
　　是誰將這沉重的暮色，暗黃的
　　天空
　　打磨得如此明凈?
　　
　　古老的經卷在閉闔的歲月里
　　暗成了黑夜的一部分
　　寒冷逼近，凝結的星辰，在我的
　　體內
　　擦著火柴，轉身的時候，我看清
　　了
　　焦灼的星光下，一個人慘淡的
　　一生
　　
　　在安靜的時間里，一個人
　　如何丈量靈魂的深度和廣度?
　　誰來給命運安排一次簡短的會
　　議?
　　時間多么永恒，我們
　　終于成為自己的小小敵人
　　
　　病中書
　　
　　那么多年，你在我的身體里哭
　　喋喋不休地說話，我穿過夢境
　　去看你
　　仿佛探望一個死去多年的人
　　此去經年，時間風化了你的容
　　顏
　　哦，看一個人多像另一個人
　　你的眼神憂傷，內心像一座壁
　　壘
　　牢不可破。關于你的記憶始終
　　凌亂不堪
　　那些被現實掏空的小小的愿望
　　變得如此真實。我的到來多么
　　的不合適宜
　　你躲在敞開的門窗背后。用陌
　　生的眼神
　　看我。仿佛遙遠世界的兩個人
　　那么多年，病院里傳來許多關
　　于你的消息
　　遠一些的，糾纏成了記憶
　　近一些的，現在還看不清楚
　　……
　　
　　一個叫花的女人
　　
　　春天。一枚堅硬的果核
　　在遲疑的春光里死去，空剩寂
　　寞
　　青灰色的春天沿著河灘
　　一路奔跑。那住在河岸的人家
　　是一些有故事的人兒
　　夜色籠罩村莊，我聽到河堤上
　　那個叫花的女人在竊竊私語
　　關于水的回憶，在唇齒間無聲
　　剝落
　　哦，花的兒子，一個叫春的男孩
　　在開花的季節，跟隨春天去了
　　遠方
　　從此杳無音信。她的丈夫
　　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忍
　　耐
　　他將一無是處。我看見春天的
　　秘密花蕾，是一些秘而不宣的
　　詞句
　　月白風輕的夜晚，在無人的夢
　　中
　　那個女人的尖叫，像一枚冬天
　　的果核
　　在沒有裂痕的春天，驟然炸響
　　
　　女巫，女巫
　　
　　閉上眼睛，你就來了
　　腰纏蔓草，噠噠的舞步如同女
　　巫
　　我的城門深鎖，盤恒之壁壘形
　　同古墓
　　你招搖的指頭敲碎了夜的窗戶
　　火光通明呵，一把火燒光的天
　　堂
　　閉上嘴唇，你就開始說話
　　在我的耳畔吹氣如蘭，播種鳥
　　鳴，像座森林
　　我是傳說中沉睡的王
　　雙目如星斗，唇壁雕刻繁霜
　　鬼神出沒的夜晚，你——
　　開始用月光的刀割我殘損的
　　頭顱
　　寒夜凝結的星辰原是如此凄涼
　　
　　落日書簡
　　
　　蟄伏的落日終將被全盤否定
　　一只鳥努力飛入一塊巖石，當
　　翅膀折斷
　　一些事物正在破土而出
　　一些雜草撲向墓碑的亂石
　　生命尚未完成表達
　　一只夏蟲，便交出了年老的說
　　花園被一碗涼水盛上宴席
　　被另外一些柔軟的陽光炙曬著
　　一個人渴望在內心吶喊
　　一只空酒杯促使我陷入沉思
　　一個女人在水面寫下抒情的文
　　字
　　沒有一陣風能夠把我帶到高處
　　沒有一滴露水能夠成功抵達
　　一個異鄉人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