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老年法》(全稱《老年人權益保障法》)修訂工作已基本完成,其草案在“精神慰藉”一章中規定,“家庭成員不得在精神上忽視、孤立老年人”,特別強調“與老年人分開居住的贍養人,要經常看望或者問候老人”。這一規定被通俗地表述為“‘常回家看看’(將)入法”。一石激起千層浪,此事引發了社會各界的熱議,“叫好派”“質疑派”和“溫和派”各持己見。“常回家看看”該不該入法,它后面有著何種背景,折射出什么樣的現實,這是一道游走于法律和道德之間的難解謎題。不同立場的對壘,不同觀點的碰撞,不同心態的呈現,對于我們認知現實、優化思維、嚴密邏輯、鍛淬語言、學會質辯,或許不無裨益。
【背景回放】
原先的《老年法》是1996年通過的,十幾年過去了,我國跑步進入老齡社會,舊的法規已經“趕不上趟”了。最新的統計數據顯示,我國現有60歲以上老年人約1.67億,大中城市空巢家庭達到70%。一連串數字的背后是嚴峻的養老形勢:老齡化、高齡化、空巢化在今后我國較長一段時期內不可避免。子女由于工作、學習、結婚等原因而離家,“純老家庭”和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或部分不能自理的“失能老人”比例會大幅增加,他們不僅在生活上需要子女的照顧,也渴望精神上的慰藉。孤獨成了老人的精神殺手,于是,就有了成都一位老人花10萬元為陪伴他的小狗舉辦葬禮;北京一位老人因保姆要回家過年,跳樓自殺。至于獨居老人死在家中,子女竟然不知的事情,也屢見報端。這些極端事件,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
雖然大多數子女在對老人的精神贍養方面,不是不想為,而是力不從心,但也要看到在傳統孝道日漸衰微的大環境下,極少數為人子女者感恩意識嚴重缺失,不能奉親盡孝,特別是不顧老人精神需求,極少看望老人,致使老人精神生活的“親倫一角”成了冰窖。獲取“親倫慰藉”,是老人的重要精神需求,據媒體報道,有的父母因子女長時間不回家,主動設立探望獎、吃飯獎;鄭州一對老夫婦為把4個不常回家的兒子叫回家,竟演了一出吵架摔東西鬧離婚的“苦肉計”……
老人為維護“受照料權”“受探望權”而與子女對簿公堂的事情也屢見報端。鄭州一對老夫婦,因為小女兒5 年來“從不回家探望”將之告上了法庭;天津市68歲的徐大爺狀告兒子,只字未提物質要求,只要求兒子承擔照料義務;江蘇姜堰市一位80歲的老教師,狀告小兒子“不來看望父母”;南京市86歲的李老太因二子一女“很少來看她”而起訴他們,訴訟請求竟只是“要求法院判決子女們每月打一個電話,每年過春節都要回家團圓”。親情需要法律來助威、仲裁,這本身就是法律的困境。
在法律困境與道德尷尬之間,眾說紛紜。因為有愛,才去關注,因為關注,才會發聲,百鳥異鳴,共為孝道大義、社會和諧。明乎此,爭議之聲反倒悅耳動聽。
【正方辯詞】
(一)“‘常回家看看’入法”體現了法律的與時俱進。“叫好派”認為,新《老年法》寫入“常回家看看”內容是法制的進步。隨著物質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物質贍養爭議正逐漸減少,老人的精神撫慰已成為新形勢下的迫切需求。老人這樣要求絕對不過分,但確實有一些子女不能經常甚至不回家看望父母。當贍養老人成為一種倫理義務時,老人要求兒女看望就是一種倫理權利。可是,目前社會倫理還都是由道德秩序保障,這對于不孝兒女顯得疲軟無力,法庭只能在“調解層面”疲于應對。新規有助于引導人們的行為、規范公民義務,體現了立法的前瞻性。“‘常回家看看’入法”可謂順應時代,有益于個人和社會。
(二)“‘常回家看看’入法”有利于弘揚孝行。老人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要讓親情看望世代相傳,僅僅靠道德力量遠遠不夠,必須用法律強制培養兒女的孝行,既規范兒女的看望義務,也培養一種“慰老”習慣。此次新《老年法》把“常回家看看”寫入法律,給老人一份法律權利,給兒女一份法律義務,以法律推動孝道走進新時代,則是立法的進步,是法治精神的升華。
(三)“‘常回家看看’入法”為法院提供了立案依據。新條文解決了法院受理老人告子女“不看望”的案由問題。老人告子女“不看望”以前一般不受理,而如果草案中“常回家看看”的條款獲得通過,那么以后子女不“經常”回家看望老人,老人想訴諸法律,法院就要立案審理了。當然,此類案件,“畢竟不同于一般的訴訟,所以最后的結果是多方面決定的,既有司法上的判決,也有行政上的督促,還有調解組織的調解等”(民政部副巡視員吳明語)。
【反方辯詞】
(一)“‘常回家看看’入法”混淆了法律與道德的界限。首先,一遇到問題就依賴立法,這是典型的法律萬能主義邏輯。法律和道德的適用性存在差異,用法律去強制倫理或干涉道德,只會適得其反。其次,將“看望老人”入法,客觀上降低了善和愛的品格。本是一件關乎道德倫理的溫馨之事,訴諸法律后就變得冷冰冰了。再次,將“探老”輕率入法容易導致法律威嚴降低。私人為主體的民事法律,懲處對象一般要有“民事過錯”或“違約”。“不常回家看望”既不屬于“民事過錯”,也不屬于“違約”,因此不具科學性。這種無視科學基礎的立法有法律教條化之嫌,只會葬送法律的威嚴。
(二)“‘常回家看看’入法”不具備可操作性。首先,“經常看望或者問候老人”的“經常”太模糊。由于“經常”缺少客觀量化標準,量刑或處罰存在問題。其次,如果贍養人違規,如何處罰很棘手。估計實施起來最可能成為“罰款條例”,而如果不能“常回家看看”的原因是沒錢,那么罰款恰恰使探望主體雪上加霜。再次,考慮到萬一有老人狀告子女,就得取證。如果雙方各執一詞,子女說經常回家,父母說極少回家。這就迫使雙方平時都得將回家次數登記造冊并且提供人證(鄰居證詞)、物證(如車船機票、照片、錄像、錄音等),加以證明。這樣一來,是否會傷害親情呢?這還沒有考慮到極個別的“刁蠻老人”或“健忘老人”,如果遇上這兩種老人,那贍養人只能受冤枉了。又次,不具可操作性的法規只會空耗資源。沒有預見性的法律,除了耗費資源外,別無作為。
(三)“‘常回家看看’入法”實際效果堪憂。父母對孝順的子女也應該適當存有感謝心,但一成為法律就不存在了。對于不愿意回家的人,就算被迫回家,也只是走走形式,做做表面工作,對于父母,這樣的看望又有多少作用呢?這樣的法律真的能夠給他們帶來子女的關愛嗎?看望父母,本就是子女私人的事情,而試圖用法律的“限制”來強行塑造和帶動一種社會行為,極有可能讓家家這本難念的經變得更加復雜。擅自將法律強加于道德倫理親情之上,對于家庭來說,其實“很受傷”。首先受傷的是本來真心想孝敬父母的人,因為他們的良好孝行被視為法律脅迫下的“沒辦法”。其次受傷的是老人,如果本無心探老的子女迫于法律而回家看望,就沒有好臉色,最終老人是“見人不暖心”,弄不好反而激化矛盾。甚至遇到品德惡劣的不孝子女,還會陽一套,陰一套。這“陰一套”既讓老人精神受到傷害,又沒法取證。
【溫和觀點】
(一)針對“法律越界說”,有關人士指出,要區分強制性法規與倡導性法規。民政部副巡視員吳明指出,《老年法》“屬于社會類立法,具體細節不可能規定得很清楚”。“常回家看看”作為倡導性條文,不宜規定具體細節。但條文要想順利實施,就必須對實施條件做出保障,否則“常回家看看”只能起到“督促”“引導”的作用。
(二)針對各執一詞的片面強調,有人強調要考慮情況的復雜性。首先,現實生活中影響“回家”的因素很多,有的是因為“大家”與“小家”難以兼顧,無分身之術才三過家門而不入;有的是因為在外工作,距離、假期、交通成本等帶來了阻隔;還有的是因為沉湎于個人娛樂,漠視老人;更有甚者是因為一己私利未得到滿足,而遷怒于老人,故意冷落。情況如此復雜,原因差別較大,不宜一刀切。更復雜的是,探親動機與效果具有很強的相關性。子女經常回家,幫助父母料理家務,陪老人聊天,當然會給老人帶來愉悅。但也有子女是經常回家“啃老”,或與父母兄妹吵鬧,給老人帶來無窮煩惱。這樣的“探望”,還不如少來或不來。
【良方佳策】
有碰撞就有火花,有火花就有溫熱。我們需要爭論、辯駁,更需要建言獻策。從政府態度和民眾反應來看,良方佳策自然不少,此處略言其三。
(一)建立多層次社會養老機制。據民政部副巡視員吳明先生的說法,社會化養老體現在三個層面:一是“居家養老為基礎的層面,強調社會照料要進家門,養老機構、志愿者、社區工作者上門為老年人服務”;二是“以社區養老為依托,自治組織、養老機構要在社區里搞一些社區醫療服務、社區護理、文化活動設施,短期托養、日間照料等要在社區里開展起來”;三是“機構養老為補充,養老服務機構在民間的熱情還是比較高的”。
(二)約束贍養人的同時為他們提供配套保障措施。基層政府應該發揮好“代理兒女”的作用,建議從制度上進行保障,無論什么工種,所有的勞動者都應該享有類似帶薪年假之類的權益保障,甚至可以由雇主報銷“探親差旅費”等。努力并盡快改變社會福利制度缺失,政府對公民福利投入不足的現狀。在嚴格監督企業保障職工探親休假權利之外,國家和政府也應完善福利制度,拿出更多的公共財政投入到公民,特別是老年人的福利保障中。
(三)努力使“常回家探老”成為公序良俗。精神贍養不僅是家庭范圍內的事情,與整個社會都有密切聯系。如果老年人只是在家里得到尊敬,在社會上得不到關懷,就很難說精神贍養問題得到了解決。因此,僅僅局限于家庭的范圍來理解精神贍養是不全面的。事實上,老年人精神需求的滿足不僅來自家庭成員的支持,也來自社會成員、社會機構的支持。因此,全面贍養老人應該成為一種公序良俗。老年人在社會層面的精神贍養質量,反映出一個社會人際關系的和諧程度和社會的文明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