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探訪安陽殷墟

大多數東方陶瓷學會的成員都非常熟悉安陽這個名字，而且也深知安陽發現的重要意義。但是為其中的一些來賓著想，也許我還需要做一些簡單的介紹。

安陽是一個帶有四面城垣的城市，約8萬居民，位于河南省的北部邊緣。它是一個縣城，表面上看與人口稠密的華北平原其他眾多地區無大差別。但是，在安陽城西北4公里處有一個小半島，由洹河灣和附近的數平方公里土地組成，該區域早已被認為是一個古代文明的中心。事實上，今天的這個位置早在公元前的史料中就有記載，被稱為“殷墟”，即“古老殷都的廢墟”，現在這個地方的人們仍把這個半島和附近區域稱作“殷墟”。數世紀以來，時不時有古代青銅器被附近的村民和盜墓賊挖出。有證據表明，宋徽宗這位最勤勉的收藏家曾差人去安陽開挖墓葬，并掠奪墓中的青銅器以充實皇家收藏。

19世紀末期，當地村民耕地時偶然發現了古老的碎骨片，引發了人們對古老骨頭的好奇。村民們過去常把它們作為“龍骨”賣給藥店，被藥店磨成粉作為藥材使用。1899年，部分刻有像古老文字的骨片引起了一位古骨商的注意，他把它們呈送給一些收藏家和學者。這些刻辭骨片很快得到藏家們的青睞，爭相購買，數年后甲骨刻辭的出版引起了更大的轟動，因為在此之前幾乎沒有資料可以用于中國早期文字的研究，而今在這里被發現了。這些契刻在牛肩胛骨和腿骨甚至龜甲上的文字，大部分為占卜的言辭，記錄著占詢的問題，有時候還記錄有故去的先祖們的答復。在肩胛骨和龜甲上刻有許多小橢圓形溝槽，占卜者用加熱的棒桿鉆這些溝槽，然后在背面出現裂紋，這些裂紋的形態決定著占詢問題的答案，當時的諸多事務，如戰爭、狩獵、出行、祭祀、天氣、農事、疾病和康復等，都要進行占卜來決定。目前已有大量的關于這些卜辭的研究，幾乎都是中文文獻，以西文形式發表的資料極為罕見，

1928年至1936年，由南京政府派出的一個官方考察隊，即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對洹河半島及相鄰區域進行了大規模發掘，起初由董作賓負責，后期由李濟博士負責。這些發掘，確認了殷墟是一個著名的古城址，即存在于公元前二千紀末期的兩個世紀的殷商王朝的都城。另外，還獲得了許多重要的王藝品，主要有青銅器和石器。由于當時的建筑構件主要是一些木材和其他易腐朽的材料，因此，除了一些夯士臺基外，很少發現與建筑相關的遺物。

當然，在中國還發現了許多更早的居住遺址，但它們都是新石器時代、或者細石器時代的聚落遺址，很顯然它們的主人都是一些原始的無文字的居民。在安陽，我們面對著高度發達的青銅文明、復雜成熟的文字書寫體系和這些常常與現代漢字相對應的文字，卻仍然無法回答這些文字起源于何地、它們更早的進化發生于何處等問題。然而，安陽的發現，已讓我們對中國文明的開端有了初步的認識，這個認識已如初升地平線的太陽一般日漸清晰。

1938年我在北京時，因為想要了解這個遠東最著名的考古遺址在戰爭時期的保存狀況，曾多次嘗試征詢到達安陽的可能性。當時日本對華侵略已進行一年多，北京和安陽兩座城市以及連接兩地的鐵路均已被日軍占領，周圍的農村仍由中國軍隊控制，游擊戰時常發生。當時有人告訴我，即使我能到達安陽，也是很危險的，而且根本不可能在村與村之間走動。

然而，我的希望被當時在北平訪問并拜訪我們的馬西森(Rev.J.C.Mathieson)——這位駐安陽的加拿大聯合教會使團(the United Church of Canada)牧師知道后，他熱忱地邀請我妻子和我盡快到安陽去，并允許我們住在他家里，住多久都可以。對馬西森先生的友情和幫助，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對他的感激。在我們呆在安陽的四天里，他利用所有的空余時間來陪我們，他的耐心、幽默和他對當地方言的知識，對幫助我們迅速與村民取得聯系井贏得村民的信任意義重大。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清晨，我和妻子乘坐擁擠的列車，離開北京去安陽。在列車上，除了大批日本軍人外，只有我和妻子是外國乘客，沿途到處都是剛剛發生過戰爭的痕跡，一些非正規的中國游擊部隊，不時的從更遙遠的村莊或山丘向西運動。

列車剛開出70公里，我們遇上了第一次出軌事件，一列長長的貨車被毀壞，數輛汽車被撞毀，車輛均已嚴重變形，被拖到道路的一側。從此地到安陽，像這樣的事件我們遇上十幾起。

每個車站都是一個加強防御的據點，月臺上有磚砌的碉堡、巡邏的哨兵，車站建筑物頂上有防護嚴密的瞭望塔。在這些車站的外圍有戰壕環繞，戰壕的外面又圍以帶刺鐵絲網路障。在重要的車站，如保定站，我們發現長長的裝甲列車，上面裝備著探照燈、槍和機關槍。很明顯，日本軍人就住在裝甲列車上，為應付緊急情況，蒸汽機一直保持待命狀態，在旅途中，我們乘坐的列車機車推著它前面兩個裝滿砂袋的轉向架，它們不是牽引機車，目的是為了引爆鐵軌上的地雷。許多通訊線桿都被砍倒，不得不重新栽豎，有些好像是從根部被鋸倒，有的重栽后多達四次被砍倒。途中我們還曾經多次與從南方開來的擁擠的日本醫療列車擦肩而過。然而，日本人被趕走之后，在同一塊土地上，中國軍隊自己又打起仗來。這真是命運的嘲弄!

夜幕降臨時，我們到達石家莊。在石家莊過了一夜，次日早上6點以后不久，我們又乘車出發，當天到達安陽。

沿途我們還經過另外兩個地方：定州和涿州。因為涿州當時還盛產陶器，主要生產日常生活器皿。由于不能下車考察，我們還非常著急。到安陽后，我們得知，涿州的陶工們成功地完成了一批排水管的訂單。他們制做排水管，不像西方陶工那樣用模具壓模成型，而是用輪制技術制作，因此陶水管的長度通常不會超過陶工的臂長。

盡管早在一年多以前日本人的旗幟就已插在了安陽，但我們仍然感覺到這里氣氛的緊張。我們到達安陽后的早晨，聯合教會的大門口和圍墻四周都布置了日本衛兵，所有建筑都被搜查，所有居民包括我們在內都要被質詢。

古城址位于洹河的南岸及其附近區域，實際上就壓在現在的小屯村下，就是在小屯村和洹河之間的高臺地上，第一次發現了甲骨文，史語所早期的發掘也選擇在這里。洹河以北、侯家莊村以東區域分布著古代的大型墓葬，許多墓葬在1934年以后被發掘。這些墓葬共分為兩組，西區的墓葬最靠近村莊，公共祭祀墓區也都在洹河的北岸，大部分青銅器都出自這里。

耐人尋味的是，從發現甲骨文到進行野外發掘竟然相隔了差不多30年。結果導致這些年盜寶猖獗，大量珍貴無比的學術資料遭到破壞，并在沒有任何出土資料記錄的情況下被散賣在世界各地。毫無疑問，這種情況在我們探訪安陽期間仍在繼續。

在冬季莊稼發芽之前，是這片土地上身強力壯的村民們進行獵寶(treasure—huntin)的主要季節。首先，有人用一種被稱為“探鏟”的工具，對某個區域進行徹底的鉆探。這種工具，是由一個5英寸長的半圓柱形帶刃鐵鏟，焊接在一根12英尺長的鐵桿上而成的。把半圓柱形帶刃鐵鏟用力插入泥土中旋轉，然后將粘在帶刃鐵鏟中的泥土帶出，不斷重復這個過程，直到整個探鏟都沒人泥土中，或者直到鉆探出夯土或一些古物的證據。之后，開始在地面上挖一條探溝，用轆轤把裝入框中的泥土從探溝里拉上來。我們駐留安陽期間，在洹河灣的北岸，看到很多這樣的盜溝，三三兩兩的村民正在挖掘。這些都是親眼所見的事實。

除受利益驅使外，這種獵寶的活動還被看作是一種刺激的和單純的運動。從考古學家的角度來看，這種行為簡直是糟糕透頂。這些“運動員”感興趣的只是寶物的商業價值，利欲熏心使他們忘記了一切，任何發現的背景資料均無記錄，即使有專家看到這些寶物，他也只能從器物自身的證據推測其來源地為安陽，僅此而已。眾多有價值的資料，往往被這種拙劣的盜掘所破壞。

當地人對中央研究院史涪所的到來喜憂參半。一部分人，尤其是年輕人，很懷念史語所給付的豐厚報酬，每天30～40個銅幣；上地的主人們則公開表示怨恨，因為史語所的介入打亂了他們自認為的合法收入(譯者按：指盜掘獲利)。然而，毫無疑問，他們通過觀察史語所考古組的發掘方法學到了很多知識，如判定墓葬的位置、辨認夯土等。這些知識，日后都被他們用于獵寶活動中。

我們第一次去侯家莊，由于乘坐了朋友的小奧斯汀汽車，使得全村都陷入了戒備狀態，我從未見過一條街道的人們如此迅速地撤離。在1939年有可能乘坐汽車進入侯家莊的只有日本人，他們肯定不會帶來什么友好的差事。但是，當村民們從恐懼中恢復過來并出現在家門口時，他們都表現的非常和善，并因把我們當成了日本人而道歉。

正如我們預想的那樣，這個區域被完全徹底地鉆探過，地面上成千上萬的探洞使我想起海灘上巨大的蟲孔。有趣的是，借助發掘時發表的照片，我們認出了“王陵區”的大致輪廓，地面上分布著許多巨大的方形框(譯者按：指亞字型大墓)。這些王陵墓穴回填后，泥土下沉數英寸深，使得墓穴的平面形狀在地面上清晰可見。每個墓穴都是一個方形的坑，北、東、西三面均被修整成臺階狀，而南面則呈斜坡狀，推測尸體應是從南面運入墓室的。在每個墓坑的底部，挖有一個環形槨室，用木材建造槨室和槨頂，周圍填相同高度的泥土，使之與槨頂平齊；在這些槨室內或周圍發現有青銅器和其他隨葬品，但是早在很久以前，所有的大墓都曾被盜掘過，大部分隨葬品被劫掠。證據表明，當時王陵區大規模地舉行人祭，在每一個規模宏大的墓穴底部，都挖有9個坑，中央一個，四角各兩個，每個坑中隨葬一人一狗。其他地方還發現大量無頭骨架，常常成組或數十個堆葬在一起，他們的頭顱則被埋在附近單獨的墓穴中。

教會使團里有一位中國成員，在遺址上的村莊里有朋友，因此，他做我們的向導，安排我們在村民家里與土地的主人見面。在我們駐留安陽期間，沒有發現重要的青銅器，這樣的遺物發現的機會已很罕見，畢竟這些高規格的墓葬早已被盜擾和破壞，我見到的唯一一件青銅器，整體素面無紋，此類風格的器物以銅觚、銅爵最為常見。在西方國家見到的殷商青銅器都裝飾精美，這種固有的先人為主的認識使我們很難理解殷商時期還有許多、也許是大部分青銅器都是平素無紋的現實。村民們發現的這些樸素無紋的遺物，質量通常較差，幾乎都賣不出去。

但是，參照圖片上見過的古物形態，我們還是做了一些有意思的交易，購買了部分青銅器、陶器、骨器、玉器及其他器物，其中大部分無疑都是商殷時期的古物，但如此肥沃富饒的地區，即使商殷之后再未建城，也一直有人在此居住生活，因此。在混亂不堪的盜掘過程中出土部分其他時代的遺物并不奇怪。我收購的標本，就可證明這一點。晚期遺物混入安陽商殷時期的材料中的現象，常常迷惑發掘者們。

由于戰爭的原因，官方的發掘從未完整公布過，僅見有1929年至1933年間用中文發表的四個初步報告。其中包括一些商殷時期的陶器和青銅兵器的圖片資料。關于安陽資料的最新的重要文章，已由石璋如先生和李濟博士用中文發表。第一篇文章公布了按比例尺繪制的帶有隨葬品的墓葬資料；第二篇則討論了商殷青銅器及其陶器原型。此外，可明確證明為商殷資料的圖解著錄，還見于北京著名的古董商黃睿先生用珂羅制版法出版的安陽殷商遺物圖冊，和H.C.Creel博士關于青銅器的文章。我收購的大部分古物都可與上述出版資料相互查證。

當確有重要的青銅器在安陽遺址上被挖出來的話，古物出上地的主人將會送信給城里的古董商。接到信息后，古董商就到村里宋，召集所有參與挖掘的人和感興趣者，一起商討價格、鑒賞古物。幾個小時、或者幾天之后，價格談妥，并進行交易。交易價格之所以能夠迅速達成一致，主要是因為這些價值較高的古物保護起來很困難，常常是相鄰村莊的亡命徒和冒險者攻擊的重要對象。

接下來則是冒險性的商業活動。古董商帶著古物去北京，或者去一些能夠帶來豐厚利潤的城市，因為這些利潤值得他去冒險。其實，1939年古董商真正的危險來自日奉軍人，上自最高級的軍官，下至普通列兵，皆貪婪可怕，因為在城門口必須經過日本哨兵的搜查，所以新發現的古物很少被帶進城去。乘坐火車也無法幸免，因為所有的中國乘客在上下火車時，都要被日本兵搜查。因此，這些古董只能通過步行，或者農具車運出，多地輾轉，數易其手后才能到達目的地。

圖版六中的陶器，除一件帶高浮雕裝飾的三足缽d外，其余均被認為是商殷遺物。那兩件小三足器a和c，顯然是作燈使用的；b通常被認為是青銅觚的陶器原型，盡管它比我們所熟知的青銅觚小很多；當然學術界也普通接受陶杯g是銅爵原型的觀點。與陶工們相比，鑄銅工匠們的技術具備制作更精美器形的能力和條件，但是陶爵的基本特征(在陶杯g上)均有所呈現：三足、微鼓腹、部分中腹以上有收腰、敞口有流、流旁邊有鋬，尤為奇怪的是，在流的兩側各置一小突柱，顯然與銅爵和斝口沿上的帶帽圓柱功能相似。

這令我們想到巴黎國家科學研究中心負責人C.F.A.Schacffer博士最近關注的一個問題：為什么東亞與西亞在原史時期的某些陶器形態上有著驚人的相似?他非常驚訝地發現，安陽出上的某些陶器形態，與波斯地區兩個公元前2100年一公元前1700年的遺址中出土的某些陶器幾乎相同，安特生(J.C.Andersson)教授和李濟博士也一致認為，很可能也是學的原型。這種相似性固然值得重視，但我更關注它們的差異，據我所知中國出上的陶斝口沿上不見垂直的突柱，而波斯陶器上卻有。波斯Tepe Giyan遺址出土兩件陶斝，一件口沿上有一個垂直突柱，另一件有兩個。

但它們與中國銅學上的帶帽柱不同，而類似于一個小罩杯——法語稱其為“godets”——靠莖支撐著，看起來好像是盛調料的容器。我們似乎沒有理由懷疑，最具特色的中國青銅禮器的真正的原型乃是波斯陶器，它們比安陽的商殷都城早了至少3個世紀。

圖版六中的所有商殷陶器，都是普通的黑灰陶，只有一件陶罐h，呈深黑色，制作精良，器表光滑，器壁相對較薄，扣之清脆悅耳，質地與山東龍山鎮附近的城子崖“黑陶文化”中的典型陶器相似，唯器壁較后者略厚而已。順便回顧一下，城子崖遺址是吳金鼎博士1929年發現的新石器晚期文化。吳金鼎本人也是山東人，曾是倫敦大學科陶德藝術學院(Courtauld Institute of Art)的研究生。他不久前剛剛去逝，是中國考古學界的重大損失。

后來，在中國東北部地區發現許多此類文化遺址。1930年和1931年，中央研究院勘察了城子崖遺址，并正式刊布了完整的發掘報告。后來在安陽后岡又有一個重要發現。后岡遺址是一個矮土嶺，位于小屯村西南約750米處，在這里發現了先后相繼的三種文化，確切地建立了三者間的相對年代關系。最下層文化堆積是由以彩陶為特征的人們遺留的。彩陶由安特生教授發現于河南仰韶，以及中國的北部和西北地區，被學術界命名為“仰韶文化”。疊壓其上的堆積層就是城子崖黑陶文化，最上面的堆積層包含有發掘者非常熟悉的商殷遺物。

仰韶文化和“黑陶”文化盡管都屬于新石器時代，但許多不同的特征將二者區分開來。的確，從后岡發現的文化層疊壓關系表明，三種文化在年代上并非緊密相接，而是有一定的時間缺環。但是，“黑陶”文化和商殷文化之間，則存在著幾個顯著的共性，這些特征不見于北中國地區的其他新石器文化中。其中，最顯著的共性是用骨頭來占卜，其修整和燒灼方式都頗具特色；使用特殊的夯筑技術來建造建筑物；兩種文化遺址中都埋藏有馬骨和可能是牛的骨頭；甚至燒造陶器的形態和使用的羼和料都非常相似。這似乎告訴我們，商殷陶工們的技術與黑陶文化之間存在著淵源關系。

城子崖文化得以命名的黑陶，是精美光滑的輪制陶器，有的陶器厚度僅有一毫米多。比較起來，以圖版六中的陶罐h為代表的商殷文化的輪制黑陶，器壁普遍較厚，制作上也稍顯粗糙，因為商殷的工匠們把他們的最高技藝用于制作另一種陶器，即著名的白陶。白陶是一種胎質相對較軟的陶器，裝飾有減地淺浮雕的花紋，與青銅禮器上的花紋非常相似甚至相同。圖版七b中有兩件白陶殘片，裝飾有菱形紋和云雷紋。

白陶胎質較脆，幾乎沒有完整器保留下來。圖版七b中的其他殘陶片，除一片外其余均為席紋和繩紋灰陶，當時形體較大的日用陶器都是此種材質，左上角的商殷黑陶片是個特例。我對李濟博士和Yetts教授所描述的這類釉陶的探索沒有什么收獲，一件沒有刊登在圖版中的釉陶殘片可能是商殷時期的，也可能不是。

有一件漂亮的灰陶三足鬲，我們買的時候非常完整，遺憾的是在從遺址回安陽城的小道上，我們的車陷入泥潭中，灰陶鬲也被撞得粉碎。交通的困難也迫使我們放棄了一些形體較大的陶器。后來，我們聽從朋友的良言，決定只用手提箱裝一些能帶走的古物回北京，其中較大的古物包括幾件漂亮的大陶鬲和一些高度超過2英尺的尖底器物。

圖版八a中的青銅馬具是在洹河北岸一個村莊的農民家里購買的，據說這些銅馬具都出自一座墓葬。雖然不是全套馬具，僅就所見遺存，石璋如先生已經在一副按比例繪制的車馬復原圖中再現了其中許多的零件。關于其中一部分馬具是如何使用的，目前仍是推測，一些小件青銅帶扣的存在也讓人費解。通常人們認為，這些帶扣應是周王朝晚期被中原人接受的游牧民族的生活時尚。

這里我們還有一件小的、簡單的、沒有裝飾的銅帶扣，看起來應是一件早期的標本，據說這件銅帶扣發現時肯定有伴存的商殷資料。圖版九a中的這面小銅鏡也是同樣的道理。這面銅鏡也是從洹河北岸一位農民手中購得的，盡管他也沒有提供任何出上環境的信息。這面銅鏡，除有三周圓心凸弦紋外，鏡體既薄又平。鏡中心有一半環狀鈕，看起來與現存最早的公元前4或5世紀的鏡鈕相似。像銅帶扣一樣，如果與歐洲收藏家所藏最早的標本相比，這面銅鏡就顯得較為簡單粗糙。然而，我說過不可能把出自安陽的古物都當作是商殷遺物，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我當然也不能把這面銅鏡的年代判定為商殷時期。就我所知，中央研究院的報告中尚未發現銅帶扣和銅鏡之類的遺物。

在圖版八b兵器一版中，有1件矛頭和5種類型的戈。最上面的那件戈，有銎孔，可以裝柄；其他4件，在內部都有穿孔，可以此固定戈柄。從上面數第3件戈，較薄，顯得很脆弱，似乎只能用于禮儀性活動或者隨葬。其他幾件無疑都是用于戰爭的實用器。箭頭比例勻稱，制作精良，原來應安裝有中空的竹子箭桿，鏃尾桿上仍有其朽跡。其中有些箭頭雖然經歷了三千多年仍很鋒利，它們再配上商殷時期威力強大的彈力弓，真是一種令人畏懼的兵器。圖版七a中的2件雙曲銅刀，曾經被認為是來自北方草原文化器物的典型，后來中央研究院在安陽的商殷墓葬中經常發現此類銅刀，年代比學術界公認的屬于北方草原文化的鋼刀還要早很多。這些銅刀設計巧妙，平衡性好，刀柄的抓握和使用都非常舒適。與以上工具和兵器相似的古物，在石氏文章公布的墓葬資料中，都可見到繪制精細的線圖。

圖版九中包括很多形體較小的古物，有銅器、骨器、陶器、蚌器和玉器。我購得大量的長方形骨片，這里公布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它們可能是綴扣在衣服上的盔甲。蚌(mothe-o’pearl)珠也可能是衣服上的附屬飾品。這里出土的貝殼，有兩種尺寸的標本，商殷王朝的人們常把它們作貨幣使用，正如在古代和現代的許多其他地方的人也都把貝殼作貨幣使用一樣。當然，這也就是為什么許多表達買，賣、賞、貢等意義的中國漢字都有“貝”字作偏旁的原因。

圖版九a中的陶范是鑄造銅器的一件鑄范，它的形狀和與它相鄰的銅容器的殘片有點相似。在安陽大量發現這些鑄范以前，人們通常認為古代中國的青銅器都是用失蠟法鑄造的，鑄范的出現引出了許多推測，這些陶范是否直接用于鑄造青銅器，抑或僅僅用于設計制作最初的蠟型。然而，這些陶范上明顯有熔化的金屬的痕跡，許多青銅器，尤其是那些制作不太精良的，在器體上都留下了或橫或豎的鑄縫，這些都是合范鑄造的證據。

圓形銅扣，部分還鑲嵌有綠松石，無疑應是衣服或馬具上的裝飾品。它們大部分都見于石璋如先生關于車馬坑的繪圖資料中。

圖版九a左側的兩件不規則形古物，看起來像似一塊泥塊，但卻是非同尋常的泥塊。當在王陵墓室底部建造槨室和槨頂時，在槨室表面和周圍填土上鋪墊的蘆蓆上，都要用紅、綠、黃等色繪制圖案。伴著槨板的腐朽，槨室也隨之坍塌，槨室表面覆蓋的所有蘆蓆也都蕩然無存，但是鋪在槨室周圍填上表面的蓆紋，雖然也朽掉了，但其上的與青銅器上的花紋相似的彩色圖案卻保留在未擾動過的回填土表層。如此，圖版中這塊殘泥塊上保留著的三千年前的繪畫，則是現存最古老的中國繪畫。

圖版九b中還有很多商殷時期遺物，部分形體較大的貝可能是較大單位的貨幣，其他還有蚌殼，骨頭、牙齒、一件雕花骨笄、蚌(mother－o pearl)珠串飾和一件骨鏃頭，有人認為，像這樣的骨鏃過去常常用于禮儀活動中，但是我認為很可能是族群中地位卑微的人用于狩獵的工具，因為對商殷王朝的人來說青銅器是一種貴重金屬。右側圖版中還有一些卜骨。這些形體較小的卜骨，可能是盜寶人遺落的，是我妻子在一塊耕田中撿到的，就在大約50年前首次發現甲骨的地點附近(注，這個時間應指19世紀末)。

這塊大的卜骨沒有刻辭(的確，大約90％以上的卜骨是沒有刻辭的)，但卻非常清楚地顯示出卜骨的修整和使用方式。

圖版九中還有兩件小玉片，一件為淺綠，另一件呈墨綠色，很可能是漢代遺物。盡管它們出自商殷遺址中，但也不足以證明它們的年代可以提前一千年。中央研究院發掘出大量玉器資料，它們對研究早期玉器的年代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然而非常遺憾的是，這些材料都還投有發表。

我帶回來的確定無疑為商殷玉器的就只有圖版十b這件玉面具，1948年曾在協會舉辦的中國玉器展上展出過。這件玉器朽蝕較甚，盡管在某些局部還保留著原來的光亮，但它的比重遠低于軟玉的比重。然而，從正、反兩側各拍的一張X光片觀察，這件玉器仍存有閃石紋理。這些資料表明，由于三千年地下埋藏環境的浸蝕，這件玉器幾乎完全發生了化學變化。

圖版十中的不時從殷墟遺址發現的其他古物揭示了(該遺址)遺物的多樣性，但是出處的來源并不能證明它們就必定為商殷時期的遺物。這件陶人頭像a，淺紅色，可能就是唐代遺物。關于這件灰陶獸頭的年代有各種不同的觀點，雖然它看起來與六朝時期的鎮墓俑獸有些相像，但它也使我們想起商殷青銅器肩部模制而成的高浮雕獸頭。難道我們在這里獲得了一件中國早期的泥塑藝術品，它一直被成功地保存到近二千年后的唐代，這可能嗎?

圖版十立俑d，是一件大家熟知的六朝時期喪葬用陶器。陶燈e和陶壺f，均呈深灰色，無釉，器腹有精細磨光帶。這種陶器見于收藏家的藏品中，但就我所知，從未見出上于正規的考古發掘中。這種陶燈是大家熟悉的器形，盡管我們眼前這件陶燈的燈蕊槽幾近貼著地面，但可能是被破壞后形成的。在瑞士皇太子的藏品中，這種器皿以一件精美的陶壺、再加上豆蓋來呈現。圖錄著述引用C.T.Loo先生的觀點，認為陶器的精美裝飾帶是由加熱的金屬工具在器腹加工而成。因此，這件陶器的形態和裝飾，尤其是后者所提供的充分的依據和標準，使得我們將這件陶器與漢代聯系起來，其年代也大體上屬漢代。類似的效果，我曾在一件美國新墨西哥州納瓦霍印第安人(Navaio Indiarts)的無釉黑陶器上見到過。

在最后一次訪問小屯時，我們得到村民熱情的接待。他們蜂擁在我們周圍，向我們兜售一些陶器、銅器和骨器。像這樣持續購買了一個小時，無論是對身體或是精神，都是一個緊張的運動。村民們都顯得非常愉快和彬彬有禮，但是，對大量古物的撿選使人眼花繚亂。比方說，當一件商殷的青銅兵器、一塊唐代的陶片和一把碎骨頭堆在你的面前，同時一個小男孩從媽媽的廚房里拿來一件破蒸煮罐害羞地看著你，這時候你該怎么辦呢?

在小屯村還發生了一件令人興奮的小插曲，我們受到村里唯一一家基督徒家庭的歡迎。那位媽媽，一位仁慈的中年婦女，帶著一張喜氣洋洋的笑臉，來到田間見到我們，邀清我們去她家里喝茶。當然，我們接受了她的邀清，但因為我們在村里處理古物交易耽誤了很長時間，她不久又帶著茶壺和杯子出現在街上，并在交易古物的現場招待我們。我們自然不能讓她這么做，就都涌入她的家里，在她家里喝完茶后，我們的加拿大東道主對這家人的快樂和對全村的贊賞進行廠簡單的布道和頌揚，大部分村民聚集在她房子周圍，從門口和窗戶紙縫中向里面窺視著。

我不知道安陽和這些村莊的村民們，在我們拍完照片、離開安陽之后，是怎么渡過被日本占領和中國內戰的十年時光的。我們訪問安陽兩年后，加拿大教會使團也被日本人驅逐。但在我們駐訪安陽期間，教會使團仍進行著他們卓有成效的工作。他們有兩個教堂，有大批固定的會眾。他們高效而又熱情洋溢的社會布道無不給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們有一個設備良好的醫院，籌建了一個農業研究工作站，并開展為農民提供資金的合作項目等等。這些令人欽佩的事業都是為使農民們擺脫世世代代滋擾他們的敵人——那些私人放高利貸者。當時的借款只針對村民委員會，而不直接貸給個人，馬西森先生告訴我們，在安陽從未發生過拖欠資本金或利息的事件。

無庸置疑，居住在遺址上的村民們，像所有的中國農民一樣，是一群樸實快樂的民眾，既勤勞又愉快，不過更加機智和充滿希望。為了減輕農業生產的單調乏味，他們還進行著大量的獵寶活動。盡管90％的挖寶行動是一無所獲，但也有很多幸運的偶然發現，讓一個家庭通過一天的勞作獲得了相當于一整年的收益。

1948年，共產黨的軍隊解放了安陽。不知安陽現在的主人是怎么看待當時對私有財產的處置的?……至少我們期望，對“殺雞取卵”的抵制可以制止這種暴行，而現在的尋寶活動比過去一個多世紀的內戰和革命給安陽造成的損害還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