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歷史上多災難,但“災難文學”并不多。直接描寫災難題材、場景的則更是少之又少。這一在我國的儒家文化習尚“諱莫如深”(“不知生,焉知死?”),二在“報喜不報憂”的“和樂”、“大團圓”審美傳統。眾所周知,我國神話中有“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等神話傳說,其實是間接反映或折射了當年的莫大災難以及希望得到拯救的心理。遠的不說,我們身邊的三星堆、金沙文化遺址等,史無書錄,不見記載,李白也曾嘆息:“開國何茫然!”想來史前的“輝煌”與滅頂之災的毀滅無存怕有著極大之關系。見載的也有,就是上述“山海經”,另據葉舒憲教授指引,《詩經·小雅》“十月之交”篇里還有地震之實錄:“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奉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葉先生說:“‘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講的是地震后的狀況,強震的中心發生的地貌變化。《詩經》記述的是公元前780年的陜西岐山大地震。’(據2008年葉先生于四川大學演講錄)最后一句判斷的真實性恐怕還要考證,但詩描寫地震狀態應是無疑的了。”
我國災難文學作品不多,學者多有論及的西方文學經典名作則甚多,從古巴比倫的《季爾加米士史詩》、古希臘著名的《荷馬史詩》、柏拉圖晚年所著《克里特阿斯》《提邁奧斯》到《十日談》、《智利地震》、《鼠疫》、《蠅王》等,就連《圣經·舊約》里邊,也多有各種災難對人類打擊的記錄,諾亞方舟由此得名。西方文學對災難的直接描寫,為的是顯示神的主宰力量、自然的奧秘以及人性的莊嚴,出發點不同,但留下不少災難文學的杰作則是無疑的。西化比較早的日本,也有不少災難題材名世,近日的大地震,自然而然令人想到先前《日本沉沒》這部作品,真怕他一語成讖。我國災難文學領域可說尚是一片處女地,但近年因汶川大地震等突發自然災害引發的對災難題材的思考、反思并文學表現的重視,已經涌現出不少比較好的作品,特別是大量抒情詩文、報告文學,包括電影《唐山大地震》等,取得不俗的成就。張力羌的力作《飄飛的羌紅》可以說是這片叢林中的一枝新秀。
力羌,與我同為大禹之鄉里——汶川人,他于內地大學畢業后回到故鄉,致力文化建設,“5.12”汶川大地震,他是現場中人,幸存下來即刻投入搶險救災工作,身經目睹并部分參與了這場舉世為之震撼的抗擊特大自然災害全過程,靜下來后,他捧出一部《飄飛的羌紅》,凡二十余萬言,圖文并茂,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來書寫這部災難文學,我們可想而知。他自己說是:“集小說、散文、報道于一體的一本集子”(《后記》),在我看來,情節貫穿首尾,人物事體有案可查,這是一部令人震動、悲哀與奮發的報告文學體例作品,套用魯迅先生的話說是“生死場”上“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
“羌紅”,是羌民佩飾與獻禮用的綢帶,相當于藏民的哈達。“飄飛的羌紅”,一寓“逝者如斯”,二寓英雄鐵血,三寓希望在明天。書名妥貼,寫此題材,特別有一種凄麗壯烈之美。
作品以三個人物、三條線索相系連,彼此呼應,呵成一氣,這即汶川羌族農民工馬惜元、胞妹馬曉英、丈夫鄭小村。三者離合聚散,于大災中各自經歷的生死劫。馬惜元是震中映秀最早一批主動參與“自救”的英雄群體中一員,后為“鐵軍”響導進入汶川縣城。馬曉英是縣城干部,當時是待產孕婦,災后進入物質組分發救災物。她丈夫“公安”鄭小村則奉命于第一時間冒險去映秀沿途通聯、安民,最終英勇犧牲于余震穿空亂石下。這些看似簡單的情節,卻因真實得令人窒息,步步驚濤駭浪、險象環生,倍感生存與毀滅的緊張關系。如狄德羅所說,在經歷了大災難和大憂患后,作家的想像力往往會被悲慘的景象所激動。(參見網文《災難文學,古今經典多》)叔本華亦有如下說:“沒有什么比別人正遭受生命危險更能激起我們最強烈的關注。”(《論死亡》)
力羌見證般的“在場”行文,有些到了不加掩飾的悲劇高潮,影視表現不宜,但閱讀卻可深刻感知:
還有那些在廢墟中自斷胳膊、自斷小腿求生的人。由于沒有重型機械,無法救援廢墟里面的人,外面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微笑著,唱著歌一個個地死去。還說有一對夫婦從映秀到汶川,趕來看望在威州讀書的兒子,路上,男的被飛石把腦袋鏟落了,女的把腦殼撿起來,用衣服裹起,別在腰上,又繼續前行。
文中最讓人感動的描寫,無過于大震后第一時間跋涉尋親的人們,山塌水潰,亂石穿空,卻不能阻擋他們親情的腳步,往往一行數十人結伴而行,卻瞬間就被崩塌的山體掩埋了。作品中的“鄭小村”們,即為勸阻這些同樣不顧一切往前沖的人流延誤了時間,甚至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能怨怪誰呢?人性的偉大,就在于可以為至親、至愛乃至理想毫不猶豫地獻出生命的慷慨與氣節。作品中的干部、教師、解放軍“鐵軍”乃至“馬惜元”們,即為類此人性極高之升華,鼓舞著人們生存與戰斗的勇氣。
災難文學無疑多是悲劇,悲劇的價值在哪里,無數先知告訴我們,即指出生命價值被毀滅的令人痛苦和面對真實的極大勇氣,由這種悲壯感所帶來的審美愉悅,強化了人們的生存意義與“理性或者反省意識”(見叔本華《論歷史》)。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接軌,災難文學是必備的題材與探索,全球意識與人類共命運、同呼吸和諸多共同利益著眼點,也教訓我們,回避和掩飾無助于事,“直面人生的勇氣”實為人類完善的基本品德之一。
力羌的這部災難文學還寫到一些有趣的事,也算是沉悶的痛楚中可以稍加喘息的安慰,如他寫到解放軍的直升機降落到汶川高山“蘿卜寨”;“這是人民共和國停落在高山羌寨的第一架直升機。老百姓從寨子的四面八方涌向直升機停落的地方。他們瞪大了眼睛看著直升機,他們站著看看還不過癮,并繞著飛機看。呀,這鐵家伙這么重,怎么可以飛上天呢?”事實如此,蘿卜寨海拔近三千公尺,在地震大災中古寨幾乎夷為平地,死傷數十余眾,但有什么能抹去人們對新生活的期待呢?葉舒憲教授在川大演講中曾提到“這次地震讓人震驚的不只是波及范圍大和傷亡數字高,讓國外震驚的還有在汶川、北川那樣高山深谷的窮鄉僻壤居然世代生存著那么多的各族人民。由于媒體的聚焦作用,災害被完全展示在世人面前。由于全民參與,加上媒體的重復播放,全世界為之感動。國家民族的凝聚力瞬間得到極大的強化。”說得是。人性的堅韌,的確也可從我國各族同胞分布區域極廣,生命力極為頑強乃至英雄主義、樂觀主義窺見一斑。力羌是這“窮鄉僻壤”中成長起來的一名文化人,與我不同,他是一名“麥田守望者”,在此次大震中,他如鳳凰涅槃,從震災廢墟與余痛中捧出了一部力作,一部悲劇的實錄。如果我們在這里饒舌說到他的作品某些不足,如稍還顯得急就章啦,藝術語言還可精雕細琢啦,則不僅顯得隔靴搔癢、偏離題義,甚至有些猥瑣。亦如魯迅先生當年所指,這類作品是不能單從藝術角度看待的,他是廢弛的地獄邊上開出的花朵,不容俗氣近前。
《飄飛的羌紅》在書架上擱置一年多了,為什么直到近日才詳細一口氣讀完,只因“近鄉情怯”,何況是要近我那山河破碎、不忍細數的鄉井呢?因近來日本大地震,使人震動,于是對災難文學有集中思考,故睹新撫舊,有了勇氣將力羌的作品拜讀完畢。一句話,對作者的勇氣與表現深為致敬。
眼前的羌紅也許要伴隨我們每個“鄉黨”終身,即便遠在天邊之人,觸讀之下,也會從這發人深省的鮮紅中,得到生與死的啟示。正是有些記憶是不能忘卻的,過去我們每個人都會背誦列寧的話:“忘記過去即意味著背叛。”也許放在災難文學題材領域方面,言而思之,允當。
本欄目責任編輯:藍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