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杭州書畫鑒藏家群體管窺(下)

書畫的作偽與鑒定、購買

晚明書畫作偽現象普遍，技術精湛，為世所共知。書畫作偽現象古己有之，唯獨在明代愈演愈烈，這與商賈巨富傾力購藏書畫作品密切相關。在利潤的驅逐下，書畫作偽手段越來越高超。在商業發達的揚州、蘇州等地，書畫作偽已趨職業化，并出現了專門以作偽為生的家族。更有甚者，為推銷偽作，竟將偽作著錄成書，愚弄和欺騙買方，如明末張泰階所編《寶繪錄》中的作品，就無一真品。

這時期的作偽方式主要有割裂分裝、添加名款、臨摹充真、殘缺補全等手段，可謂花樣百出。蘇州地區的偽作大量地流入到杭州市場，李日華《味水軒日記》有云：“十日，王丹林從武林回，來謁。云余向于僧宗朗處所見閣帖，乃閶門專諸巷葉氏所造，果中余摸索矣”。〔41〕蘇州閶門專諸巷就是專門制造贗品的基地。既然偽作這么多，就有人?？看硕雒?。沈德符就此揭露了吳希元曾以重金買得一幅贗品的事：“祭酒身后，其長君以售徽州富人吳心宇(新宇)，評價八百金。吳喜慰過望，置酒高會者匝月。今真跡仍在馮長君。蓋初弩時，覓得舊絹，倩嘉禾朱生號肖海者臨摹逼肖，又割董跋裝被于后以欺之耳，今之賞鑒與收藏兩家，大抵如此”?！?2〕這里提到的朱肖海便是書畫作偽的高手。李日華在日記中也被他騙過一次：“余前所見馮權奇家白香山書楞言經本張即之筆。朱（朱肖海）為補款。并作鐵崖跋。跋語則出馮手構。余固疑其類即之。諸跋忽未察耳”?！?3〕朱肖海幫著馮夢禎的兒子馮權奇偽造了白居易《楞言經》，騙過了鑒定高手李日華，又為他作王維《江山霽雪圖》的偽本。后來李日華主持編撰的崇禎《嘉興縣志》“畫家”傳中，還是給朱肖海說了好話：“朱實，別號肖海，摹古有絕技，凡古人法書名畫，臨摹逼肖。云間董宗伯其昌，號法眼，亦時為所惑，但方朱仙人以神之而已實與弘澤同為萬歷時人，雅相善，各制扁舟，共泛花月，超然有塵外之致時人目之水仙云?！薄?3〕這足以看出，同樣作為文人，他們之間也是有很大差別的，同時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偽作之風的盛行。

贗品如此泛濫，也令馮夢禎感嘆不已，他曾“過文昌祠，秀公邀入茶，索閱《理宗御容》及《家慶圖》”，并認為這些畫作“俱近代贗筆”。〔44〕在書畫造假作偽之風猖厥的同時，書畫鑒定專家也應運而起。因為書畫藝術品的流通，古董商販是脫離不了鑒賞家的。一幅法書名畫或一件寶器名物，一經鑒賞家的品題，頓時身價百倍，至于偽作贗品則悉數掃入爛紙。所以古董商販對叩鑒賞家之門，歷來都是趨之若鶩的。在萬歷四十一年六月七日，李日華在杭州時，方樵逸就曾引來新安客胡長卿，胡向李日華出示元人雜跡一卷，內中包括鮮于樞草書《歸去來辭》、袁桷詞翰、趙孟頫行書和余闕等手札二通。李于八月八日為胡長卿跋了此卷。

馮夢禎在杭州時，也有“項晦之，德達各持名卷見示”，他看重定武水跡本，并認定“其為趙子固所藏無疑”?！?5〕事實上，要論馮夢禎的鑒定水平，無論從眼力還是財力，他確實都無法與項元汴、董其昌、吳其貞等人相比，甚至都沒法與他的學生李日華相比。馮夢禎收藏書畫目的似乎并不是為了經濟利益，而主要應該是審美鑒賞的作用，這正如王世貞在《題文太史云山卷》中所說：“應龍絕寶愛之，戒其后人勿為餅金懸購者所得。去六十余年而其諸孫強以留余，得厚其值而去，余聊以寓目而已，平泉莊草木不能畢文饒身，人失弓人得之，吾安能預為子孫作券耶”?！?6〕雖說鑒別能力不高，但馮夢禎就是在一邊學習，一邊收藏的過程中逐漸確立起自己的鑒藏觀和鑒定水平的。馮缺乏鑒別經驗，遇到難題時會臨時查閱書本。一次他在南京時，有人攜來一張署名顧望之的竹。他在日記中寫道：“望之，吳仲圭齊名。畫竹師文與可，見《圖繪寶鑒》”。可能是為了搞清作者是誰，后才查閱了相關的史料書籍。

鑒藏家除了鑒定書畫藝術品外，自然也會購買藏品。那么，明末清初杭州的鑒藏家們又是通過何種方式獲得藏品的呢？實際上，他們得到古玩書畫藝術品的途徑很多，主要有上門求售、以已相易、求人代購與市場購買等方式進行。

對于上門求售，除了古董商人攜帶書畫親自上門外，亦有載著書畫舫過來的。馮夢禎曾買了幾件古董商張慕江的物品。如萬歷三十八年一月十三日所記：“季恒同張慕江來謁，張識余二十七年沈太公清泰門宅，是日坐中有文五峰，余時二十五，余能憶文，不能憶張矣。張餉文五峰畫卷一，又示余畫數軸。余獨愛沈周學黃大癡一幅，又文王鼎一枚，夔龍足。甚佳。汝窯小爐一，花瓶一。俱佳”。〔47〕七天后，馮夢禎又從他手中購買了鐵櫪大椅三把，沈石田擬王叔明畫一幅。

當然，大多數情況下，鑒藏家們還是去市場上購買。杭州有許多固定的書畫交易場所，如昭慶寺就是一個重要的古玩書畫的交易場所。《陶庵夢憶》有記西湖香市的盛況：“西湖香市，起于花朝，盡于端午。山東進香普陀者日至，嘉湖進香天竺者日至，至則與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然進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墳，市于湖心亭，市于陸宣公祠，無不市，而獨湊集于昭慶寺。昭慶寺兩廊故無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古董，蠻夷閩貊之珍異，皆集焉”?！?8〕可知古玩藝術品種類之豐富，其中亦包括大量的繪畫作品。張岱在《西湖香市記》就有提到：“宋元名畫，不勝其湖景佛圖之紙貴。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撲不開，牽挽不住。數百十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擁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閱月方罷”?！?9〕李日華多次去杭州收購書畫，一般寄宿在昭慶寺中。他在一六一二年七月二十九日的日記中寫道：“前是督理織造內臣孫隆于昭慶寺兩廊置店肆百徐，容僧作市，篙僧帽、展履、蒲團、琉璃數珠之屬。而四方異賈亦集。以珍奇玩物懸列待賈。謂之擺攤。余每飯罷，東西游行，厭而后舍去”?！?0〕李氏時常光顧這些攤肆，在這里曾買到一件郭熙的《扶桑曉日圖》一卷。董其昌也到過昭慶寺，并購得先秦寶鼎，結果愛不釋手，干脆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寶鼎齋”。明末由于戰爭等因素，昭慶寺曾遭損毀，但至清初，已恢復了生機，清代杭州學者梁紹壬亦曾記述：“西湖昭慶寺山門前兩廊設市，賣木魚、花籃、耍雜、梳具等物，皆寺僧作以售利者也。每逢香市，婦女填集如云”?？芍褢c寺依舊繁忙，順治九年時，吳其貞還同陶康叔于在昭慶寺觀看了趙善長《秋梧圖》小紙畫一幅、蘇昌齡《絕壁新篁圖》小紙畫一幅、米元章《研山銘》一卷，陶購得《秋梧圖》。〔51〕

另外，杭州還有湖心亭，也是專門賣書畫古董的場所。其繁華熱鬧程度并不遜于昭慶寺。據張岱觀察：“云吞吐，恐滕王閣、岳陽樓俱無甚偉觀也。春時，山景、睺羅、書畫、古董，盈砌盈階，喧闐擾嚷，聲息不辨”。〔52〕史載湖心亭舊稱為湖心寺“湖中三塔，此其一也。明弘治間，按察司僉事陰子淑秉憲甚厲。寺僧怙鎮守中官，杜門不納官長。陰廉其奸事，毀之，并去其塔。嘉靖三十一年，太守孫孟尋遺跡，建亭其上。露臺畝許，周以石欄，湖山勝概，一覽無遺。數年尋圮”。可謂是一處歷史悠久，風景宜人的名跡。

除了像昭慶寺和湖心亭這樣大規模的藝術品交易市場外，西湖畔還有不少小型的藝術品店鋪和書市。如上文中提到的項寵叔，李日華說他“有以法書名畫來者。不吝傾所蓄易之。支床堆案。咸是物也?！椑溪氁宰调俟该?，傲晚自若。交易之外，絕無一言?；蛘搩r不相值，即交膝胡床，呼之不復應矣”?！?3〕這類店鋪在杭城已不在少數。此外，明代的杭州是書肆集中之地，胡應麟在《經籍會通》中稱：“今海內書，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閻闔也，臨安也”。〔54〕書肆集中在鎮海樓外、涌金門內、弼教坊、一清河坊前一帶。書市中也賣有大量的書畫商品。杭州有“程隱書市”，吳其貞曾在杭城的程隱書市中購得許多字畫，如康熙十一年，吳其貞同耿額忠附馬就在“杭城的程隱之書鋪”各自購買了書畫。馮夢禎也多次去書市，有一次買到了考古圖和一些書籍。

但鑒藏家不一定非要去市場上才能獲得自己心儀的書畫作品。他們彼此之間還有以物相易、書畫代購和友情贈送等方式進行。如味水軒日記曾記錄李日華用一斛米從夏賈那里換得陜拓《九成宮》帖一本。還有一些鑒賞家讓專職書畫商人代為收購書畫。例如吳其貞就曾為居住在靈隱寺附近的姚友眉代購字畫。如在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有洞庭山沈子寧帶趙孟堅(字子固）繪《水仙花圖》，欲賣給吳其貞，向他索價一百二十緡，吳砍價一半而購之。沒過幾天，吳將此畫連同高克恭《攜琴訪友圖》、趙善長《桃花書屋圖》、柯九思《寒林聳翠圖》、倪瓚《松林亭子圖》，一并歸于姚友眉?！?5〕而且在此后的幾年里，吳其貞還多次為姚氏代購書畫。

購買書畫作品需要耗費大量的錢財，那么一般的文人鑒藏家購買書畫作品的經濟來源又是從何而來呢？我們僅以馮夢禎為例。除了朝廷的俸祿之外，馮氏既收藏有大量的書畫，自已也賣字畫。如《快雪堂日記》說：“三月初一，早起，書扇贈前房了云橋、汪君敕、汪遠志三羽士、手房金斗陽，各扇一，并分別贈金”?！?6〕事實上，這類文人的收入并不穩定，有時馮夢禎還經常替人寫墓志銘，并收取一定的報酬；招收學生也還能獲取學費。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有時學費之中竟還包括書畫作品?！?7〕當然，鑒藏家收入的途徑多種多樣，但我們從馮夢禎那里，可以窺探出晚明文人鑒藏家購買藏品所費金錢的大體來源。

結語

明末清初是私家收藏的鼎盛時期，無論是收藏書畫的數量還是質量，或是藝術市場的興盛，都是前代所無法企及的。毋庸置疑，這與鑒藏家的作用是離不開的。在皇家無暇顧及時，他們本著對書畫的興趣和愛好，雖然也夾雜著功利，但無形之中對書畫的傳承、保藏、整理、去偽存真，莫不起到很好的成效。

結合全文的論述，杭州地區經濟和旅游活動的繁盛，促使鑒藏風尚的流行，吸引了各個階層的人們參與到鑒藏群體中來。他們之中包括官僚、富商、普通百姓、僧人甚至奴仆。這些鑒藏家以書畫為紐帶，彼此相互邀約，品鑒字畫，交往十分密切。在一個公開的空間里共享各自的藏品，這相當于起到了開放式博物館的功能，對鑒藏家的審美能力和鑒賞水平的提高有著重要的作用和意義。

需要指出的是，這一時期鑒藏家和畫家走得很近。其原因或許是書畫家賴以文人鑒藏家以彰顯畫名，鑒藏家可以得書畫真品之便利，這是當時顯著的特點之一。此外，由于杭州藝術品市場的繁榮，其市場運行機制已趨成熟，杭州書畫藝術品經營銷售的場所眾多，為鑒藏家書畫交易提供了便利，其購買途徑也多樣化。同時發達的市場引發了作偽之風的泛濫，誕生出專靠作偽謀利之人，他們在考驗著鑒藏家的水平同時，一定程度上也擾亂了市場。再者，通過對鑒藏家的經濟來源的考察，可知他們經濟來源的方式并非單一。值得一提的是，有時收取學生學費中竟有書畫作品，可見當時鑒藏風氣的流行以及書畫市場發達的程度。

明末清初杭州鑒藏家群體的特質及參與市場的方式和目的，對此后各個朝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和啟示作用。

注釋

〔41〕同上，第二百零一頁。

〔42〕同〔1〕，第六十四頁至六十五頁

〔43〕明崇禎《嘉興縣志》，崇禎刻本

〔43〕同〔18〕，三百一十八頁至三百一十九頁。

〔44〕同〔26〕，第三百四十九頁。

〔45〕同上，第七十七頁。

〔46〕《中國文物全集》，第四百六十二頁，見王世貞《題文太史云山卷》，文物出版社，二零零一年版。

〔47〕同〔26〕，第一百一十九頁。

〔48〕同〔8〕，第三百二十頁。

〔49〕同上，第五十七頁至五十八頁。

〔50〕同〔18〕，第二百八十四頁至二百八十五。

〔51〕同〔14〕，第一百三十二頁。

〔52〕同〔8〕，第三百零二頁至三百零三頁。

〔53〕同〔18〕，第一百一十七頁。

〔54〕胡應麟《經籍會通》，第五百六十九頁，北京燕山出版社，二零零八年版。

〔55〕同〔14〕，第一百六十五頁

〔56〕同〔26〕，第二百一十二頁。

〔57〕同上，第一百四十二頁?！犊煅┨萌沼洝罚骸傲鲁趿?，午后雨一陣。李曙巖來，致韓生所餉，有李龍眠《郭令公單騎見虜圖》，留敘”?？芍獙W費中包括書畫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