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儒學必將更深遠地鳴響合乎歷史發展和人類利益的時代強音。記得毛澤東同志曾意味深長地說過一句話:“幾千年以后看馬克思,就像現在看孔夫子。”
1970年6月24日,解放日報曾以一個半的版面發表了我在大學時的最后一篇文章:《革命與反革命的階級大搏斗——五十年尊孔與反孔的斗爭》。彈指間,四十年過去了。年初,當我這個“反孔派”從報上獲悉:“總高9.5米的孔子青銅雕像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北廣場落成,成為天安門地區的又一個重要標志”,又悉:孔子像已被移走。
一
孔子和以他為重要代表的儒學,自誕生之日起,其命運就幾經沉浮、坎坷不平。
縱觀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大致經歷了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等幾個階段。先秦時代的“百家爭鳴”以儒家為主線,它始于孔子,經過墨子、老子、孟子、莊子,由荀子總其成。師出荀子門下的法家代表李斯和韓非,幫助秦始皇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封建王朝,并且演出了“焚書坑儒”的慘局,但法家學說卻隨著秦王朝的覆滅而受到批判。經過漢初黃老道家的短暫過渡,董仲舒應漢武帝之召獻“天人三策”,“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經學此時才正式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為了振興因為“黨錮之禍”而走向衰落的兩漢經學,魏晉的儒生們開始又一次授道入儒,可是玄學化的魏晉經學不僅沒有使儒學復興,反而為佛教和道教的發展開辟了道路,導致南北朝隋唐時期“三教鼎立”文化格局的出現。從晚唐到宋明,儒生們經過深入汲取佛道兩家的思想營養,終于創立了高度理論化的儒家學說——“宋明理學”。從南宋末年開始到晚清,以程朱理學為代表的封建儒學長期成為中國封建社會衰落時期的意識形態。
資產階級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滿清王朝,同時也宣告了儒家學說作為封建意識形態的終結。但是,伴隨著袁世凱復辟帝制的逆流,社會上出現了一股尊孔復古的反動思潮。在這種情況下“五四”新文化運動爆發了,以陳獨秀、李大釗等馬克思主義者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的健將們,高舉民主、科學的大旗,提倡新文化、新思想、新倫理,開展了激烈的反傳統運動,堅決地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號,掀起了中國近現代史上“反孔”的高潮。
新文化運動時期,中國知識分子陣營內部大致出現了保守與激進兩種傾向。保守者強烈要求維護孔子傳統,以保持中國民族的特性,為恢復孔教,他們甚至甘愿與政治復辟勢力聯手。與之相對抗,激進者則將儒教等同封建專制,要求徹底批判,摒棄傳統,推翻孔子偶像。于是,對孔子的態度,成為當時知識分子衡量激進與保守的坐標。當然,激進的反傳統主義在當時知識界成為主導意識。歷史證明,雖然孔子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象征,并不意味著孔子等同于一切傳統;孔子所代表的是傳統中占主導地位的儒家思想文化的核心價值,并且是其展示中具有恒定性的東西。但是,在中國歷史上,任何一次思想文化的沖突、論爭、變遷和衍生,無不與孔子有關,無不追溯到孔子這個源頭。為什么?馬克思對這種歷史現象作了精辟的回答。在《路易#8226;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一文中,他說:“一切已死,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當人們好像只是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圍的事物并創造前所未聞的事物時,恰好在這種革命危機時代,他們戰戰兢兢地請出亡靈來給他們以幫助,借用它們的名字、戰斗口號和衣服,以便穿著這種接受崇敬的服裝,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場面。”這就是中國各種政治力量“你方唱罷我登場”,演出一幕幕“尊孔”與“反孔”活劇的根本原因。一部中國近現代史,也難免會出現一個奇特的現象和“軌跡”:孔子的命運貫穿和滲透于中國近現代史的全過程,革命與復辟、激進與改良、進步與保守之間,始終充斥著“尊孔”與“反孔”的較量。
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爭中的地位》一文中指出:“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這對于指導當前的偉大運動,是有重要的幫助的。”如今,我們應該以一種超越的心態,透視孔子與新世紀社會思潮的復雜聯系,這對于反思中國現代化過程中傳統與現實的糾結、正確認識孔子儒學的科學地位、作用及未來的命運都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二
20世紀的人類文化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輝煌成就,但與此同時,也面臨著更多新的嚴峻挑戰,尤其是下列三大沖突:第一,人和自然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工業化使得環境污染問題日益加劇,生態平衡已成為一個威脅人類生存的嚴重問題,現代工業文明加劇了人和自然之間的矛盾和沖突;第二,人和人之間、社群之間、民族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商業文明的全球化,交通、通訊的發達,使全球的人群聯系越來越緊密。但是,個人、階層、種族之間文化與利益的差異與矛盾,卻使人們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張,沖突進一步激化,人們普遍擔心恐怖勢力的猖獗、霸權主義的橫行、軍備競賽的加劇,總有一天會有導致人類毀滅的戰爭爆發;第三,個人身心之間的矛盾和沖突。20世紀的文化領域內價值虛無主義盛行,精神的焦慮和浮躁成為一種飛速蔓延的流行病。所以,盡管20世紀文明發展,物質豐富,精神依托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身心失調成為工業文明、商業文明的痼疾。現代人類所面臨的這三大沖突,構成了對現代文明的嚴峻挑戰。如果21世紀不能很好地解決這三大沖突,人類就會出現文化危機和生存危機。
以儒家思想為主流的中國傳統文化,是一種以“中和”為價值核心的文化。儒家經典《中庸》一書中說“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焉。致中和,天地儉焉,萬物齊焉。”“中和”代表了宇宙全體和諧一致的思想狀態,是一種最高的價值。這種核心價值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追求天人合一的基本文化特征,而這種思想的文化價值正是中國傳統文化能夠迎接三大沖突挑戰的根本原因。何以見得?首先這種“中和”價值觀具有化解身心沖突的功能。這種價值觀要求人以社會性的“禮”節制可能無限擴張的欲求,以保持心靈的自由和精神的和諧,恰如《中庸》中所說:“喜怒哀樂未發謂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其次,“中和”價值觀可以化解人與人之間的緊張與沖突,《禮記#8226;禮運》以“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為人類的理想社會。再次,“中和”價值觀對化解人和自然的矛盾與沖突有重要作用。中國傳統文化主張“天人合一”,強調人必須尊重大自然、服從大自然,并且與自然形成一個相互溝通、相互作用的整體系統,人與天之間應該處于一種“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的和諧關系。
正是由于以儒家思想為主流的中國傳統文化這種獨特的地位和作用,它所具有的豐富資源和潛在價值,已經被世界越來越多的志士仁人們所看好,因此使孔子和儒學在新時代同樣能煥發出它新的生機和活力。事實證明,儒家思想中:天人合一的宇宙觀、貶惡揚善的人性論、社會本位的道德理想、知行合一的認識論,尤其是以“仁、義、禮、智、信”為主要內容的傳統道德,以仁愛精神、濟世情懷、中庸品質、氣節操守為基本特征的理想人格,以及“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的治國主張,如此等等,都積淀在民族精神的深處,持久地發揮著作用,在歷代人們的文化心理結構與人生觀、價值觀構建中都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激勵和推動著中華文明的持續發展。
綜上所述,新時期的“尊孔”有著全新的內涵和意義:
第一,它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迫切需要和必然選擇。
2002年的時候,溫家寶總理訪問美國,在哈佛大學演講中兩次提及:“中華民族的祖先曾經追求這樣的一種境界,叫做:‘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們要回溯源頭,繼承命脈。”這次“兩會”,在答記者問時,他又說:“我們一定要充分發揮祖國的文化傳統,文化傳統是一個國家的靈魂,文化傳統更具有感召力和凝聚力。”孔子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象征,也是中國文化的名片。在孔子身上中華民族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文化結”,由此繁衍、發展,長成了可以覆蓋華夏的參天大樹,如春風化雨般深深透進了中華大地,涌進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和民眾的心靈,化成了中華民族的血與肉、靈與魂,我們豈能切斷這個命脈、數典忘祖。不加分析地全盤否定孔子,就是基本上否定了中國的傳統文化;摧毀儒學基本上破壞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這個歷史的教訓必須認真記取。如今我們要構建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勢必不能忘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源”與“泉”。
第二,它是為了還孔子及其儒學的本來面目。
在中國,孔子的儒家思想被看成了傳統文化中最深刻、最完整、最普及、感染力最強、凝聚力最大的思想體系,已經成為整個東方文化的重要標志和世界文化寶庫的重要遺產。“以和為貴”“仁者愛人”的儒家思想,幾千年來對中華民族的發展產生了深刻影響。在這歷史長河中形成的優秀文化傳統,譬如愛國主義精神、民本主義思想、舍生取義節操、經世致用的學術風格等等,成為中華民族頑強搏擊的精神動力。孔子就是思想家、道德家,是文化精神的巨人,我們要科學地評價他和他的思想體系,既不能過度地“拔高”“神化”,也不能人為地去“貶低”“丑化”,今天應該還孔子和儒家思想的原來面目,科學地承認其一定的地位和作用。
第三,它是對“文革”以來“批孔”“反孔”的終結。
大凡歷史上的封建統治者,為了維系其政治統治,對孔子這個“亡靈”,要么奉為圣人,頂禮膜拜;要么視為“敲門磚”“箭靶子”,打倒在地、踩在腳底。歷代“造反者”和“革命分子”,也不論真假,都要“沖破牢籠”,從現實的政治需要出發“打倒孔家店”。從這點來說,“五四運動”的闖將們是有點偏激的。至于“文革”中“四人幫”之流,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借“反孔”來推行極“左”路線,為他們的反革命陰謀活動服務。事實上歷史上的反動分子不管“尊孔”還是“反孔”,都是借孔子之名,獲一己之私利而已。孔子是一把“刀”,決斗的卻是各懷心思的“持刀人”。
孔子和他后代的悲喜劇,自然就折射出各種政治意識形態的變遷和社會力量的更迭。說穿了,孔子本身是一回事,“尊孔”與“反孔”又是一回事,不要因個人的情感和立場來扭曲孔子和儒家思想這個幾千年的客觀事實。今天,我們對孔子和儒家思想,都應該有一個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對天安門廣場上那尊孔子銅像,也不必耿耿于懷,神經過敏,這是一種文化現象,何必作更多的政治解讀,再陷入那種“尊孔”與“反孔”是階級大搏斗的思維模式。
三
中華民族有著悠悠五千年的文明史,孔子就站在它的中點上。孔子之后的兩千五百年,中華文明基本上是被孔子的學說主導著。孔子這個光照千秋的圣哲,從茫茫歷史長河中走來,走過了20世紀中國波瀾壯闊的歷史,雖然在過去的整整一個世紀里,他經歷了興衰沉浮,承受了高潮跌宕,而如今,天安門廣場孔子塑像的屹立,雄辯地證明,他又“長髯垂胸、衣袂飄飛、古樸雄渾、氣勢磅礴”地跨進了現代化的新時代。
環顧當今世界,科技發達、商業繁榮,把人們帶進了一個尚競爭、快節奏、世俗化的現代“文明”世界。現代化一方面打破了單一、封閉、愚昧的傳統社會結構和文化結構,同時也無法避免地喪失了傳統人生活中的恬靜、和諧,禮讓和追求道德、富于人性和人情的文明因子。這正是剛剛步入現代化征途的現代人價值分裂、情緒焦躁、心靈迷失、人格匱乏、急功近利、行為浮躁的深層原因。這些年來,一些青年人喜歡的一些流行歌曲中流露的迷茫、無奈、痛苦、彷徨、失落……典型地說明,割斷傳統價值認同后,于多元世界中狂熱追求,卻喪失理想的自我,拋棄了精神的家園,成為文化沙漠中的漂泊者。現代人的痛苦實質在于我們必須追求現代化,而現代化又絕非是完美無缺的,用哲學的話語說,現代化只有有限的世俗功利價值,而不是人安身立命的終極境界。克服現代化的缺陷,一是有待于現代化自身的發展,同時離不開對某些傳統價值的皈依。無怪乎社會上有識之士要強調弘揚國學,提出“以儒育德,以道養生、以佛修心”,主張要用傳統倫理道德精神補救西方物質擴張和功利主義所導致的道德淪喪之弊,讓東西文化取長補短,互相融合,實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協調發展。
如果本著傳統與現代之間綿延持續的態度,超越那些政治的、地域的、民族的、情感的心態去看待孔子,便可驚異地發現,一旦傳統中僵化的“塵埃”被吹去,孔子“仁學”的道德和人文價值更加熠熠生輝,放射出奪目的光彩,孔子的真理再次得到歷史有力的證明。“東亞價值”已公認為世界共同的精神財富,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躍明確說他搞的是“儒家資本主義”,具體地說:“是孔子的論語加電子計算機”;“東亞”社會經濟成就的產生,主要原因不是資金、機遇和地緣,而是與儒家文化相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古訓,被現代人再次發現,并鑒定為人類社會的“黃金法則”,成為“全球化”過程中人類共同的格言;“禮之用,和為貴”已經成為整個人類的智慧,因為“和”就是一種承認、一種尊重、一種包含,人心“和”善、家庭“和”睦、人際“和”順、社會“和”諧、人間“和”美、世界“和”平,“和平佳境,天下大同”,“和”已具有普世價值。
三十多年前英國人湯恩比博士和日本人池田大作先生在對話中就曾預言:“人類將因為過度的自私和貪欲而迷失方向,科技手段將毀掉一切,加上道德衰敗和宗教信仰衰落,世界必將出現空前的危機”,“拯救21世紀人類社會的只有中國的儒家思想和上乘佛法,所以21世紀是中國的世紀”;美國1980版《人民年鑒手冊》列出世界十大思想家,孔子列為首,《論語》被列為全球十大名著,被翻譯的語種數量占世界第二;中國北京奧運會盛大開幕式上抬出了巨大的孔子像,擊缶而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禮之用,和為貴”。當今世界96個國家地區建立了320個孔子學院,美國如今40個州設立了70多個孔子學院、200多所孔子課堂。2011年1月21日胡錦濤總書記出訪美國時親赴芝加哥佩頓中學孔子學院參觀。值得注意的是,1988年世界25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法國巴黎集會,會議結束后發表聯名宣言,呼吁全世界“人類如果要在21世紀生存下去,就必須回首2500多年前,去孔子那里汲取智慧”。
所有這一切,都已證明:孔子是歷史的,也是人類的、世界的!
天安門廣場的孔子塑像莊嚴奪目,吸引公眾駐足瞻仰,從而得到一種心靈感應,生發時代的聯想和歲月的感嘆。它不僅是一尊藝術的圣像,而且是一種思想的召喚;不僅是一脈歷史的傳承,而且是一面現實的旗幟。孔子和儒學必將更深遠地鳴響合乎歷史發展和人類利益的時代強音。記得毛澤東同志曾意味深長地說過一句話:“幾千年以后看馬克思,就像現在看孔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