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鄉石潭

對攝影不在行，但有幾十年的愛好。前不久，有朋友邀約采風去，連目的地都沒問清就答應了。上了車才問個明白，所去是安徽歙縣的石潭，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小山村。

車行高速5個小時后，驀然峰回路轉，車水人流依稀遠去，重巒疊嶂漸次入目。而當沿著羊腸般的盤山路蛇行而上的那一刻，我已然有了一種此行不虛的期待。

深藏在皖南大山里的石潭，準確地說不是一個村的概念，而是由星散在方圓幾十平方公里的山坳、山坡和山脊上十幾個自然村落組成的地域。山村大都依山面谷而建，自然村之間，有的隔山相背，平時看不見，但翻過山頭，一處民居便豁然眼前；有的隔澗相望，炊煙縷縷在目，雞犬之聲可聞，但足夠你走上半天。村與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似有還無，若即若離，別有一番情致，形成了石潭特有的自然韻味和人文特色。待登臨絕頂，極目遠望，一片片皖南特有的粉墻黛瓦錯落有致地點綴在起伏的山巒之中，環繞在靈動的溪水之間，彌漫著清新、恬淡的氣息，呈現出人與自然和諧的強烈視覺美感。我們落腳的北山村，坐落在一處山脊上，據說是石潭最美的村落之一，也是最佳的觀景所在。隨著暮色漸漸降臨，如波的山體、蒼翠的山色、古樸的山村頓時陷入朦朧，仿佛涂上了一層墨綠。以青山為屏的村落猶如一團團灰白色塊潑灑在巨大的畫布上，一眼望去，恰似一幅渾然天成的水墨丹青。此刻此景，一種震撼力讓我來不及收拾行裝，顧不上饑腸轆轆，拿起還不太會擺弄的相機，一次又一次撳著快門，直到山色變成了夜色。

如果說，這就是石潭的美，那就不是石潭了。山村最讓拍客癡迷、讓游人陶醉的，是那彌漫于山水之中，捉摸不定的霧。觀霧、品霧、追霧、拍霧，才是人們不辭辛苦來到這里，也是我們此行的真正目的。石潭的霧也許比不上名山大川的云海，少有那種氣勢磅礴的壯觀，但卻有著“竹雨黃花通小徑，白墻黑瓦云霧中”的味道和意境。石潭的霧是變幻的，時而有、時而無、時而動、時而靜，方才還是團團如絮，轉眼又是縷縷如練，來也匆匆，去也疾疾。石潭的霧是斑斕的。晨霧、暮霧、夜霧、晴霧、陰霧，隨著時間、天氣的變化，霧景會呈現出不同的色調。到了油菜花開的季節，成片成片的金黃色在漫山遍野的云霧中若隱若現，似畫非畫，非畫勝畫。我這才知道，原來霧不只有一種顏色，虛無縹緲中也有多彩的世界。石潭的霧是飄逸的，宛若嫦娥舒袖，于高山流水間揮灑自如，那隨意而舞、任情而動的率性，透著一種超然和灑脫。石潭的霧是深情的。千年不變地戀著這里的一草一木，脈脈含情地依偎在山水的懷抱，不離不棄，纏纏綿綿。石潭的霧又是純潔的。清新透徹，白璧無瑕，沒有半點的污濁，在這個流行“添加”，連空氣都不例外的年頭，擁有一片如此純凈的霧，不能不說是一種福分。

如果說山水是石潭的軀體，山林是石潭的盛裝，山村是石潭的佩飾，山霧便是石潭的靈魂。無怪乎，天南海北的拍客們如癡如醉，一次又一次地慕“霧”而來，起早貪黑，不辭辛苦地追“霧”而行。為了心中的那片霧，他們甚至研究起溫度、濕度、日照、風向和風力這些氣象專業知識，執著地等待、尋覓著拍霧的最佳時機。同行的吳先生，是一位資深的攝影行家，為了拍到一幅滿意的霧景，曾不止一次來到石潭。這次他做足了氣象功課，終于圓了苦苦追尋的夢，那流露在臉上的滿足和得意，也許是我們這些業余玩家無法體會的。

石潭的霧飄了千萬年，最近這些年才真正出了名，這不能不說是拍客們的功德。天性喜歡云游八方，幾乎有“縫”就鉆的攝影發燒友，不知什么時候發現了這個以霧誘人的山洼。隨著一幅幅山鄉霧景圖的面世，這個封閉、落后、貧困的小山村，在茫然未知中漸漸走近人們的視野。如今，聞名遐邇的石潭已經成為各地攝影家鐘愛的拍攝基地，幾乎在所有交通相對便利的山村都掛有某某攝影基地的牌子。隨便什么時候來，你都會在村里、山里碰到或成群結隊，或三三兩兩，扛著“長槍短炮”的拍客，甚至年近八旬的爺爺奶奶也背著專業器材蹣跚在山路上。拍客帶來了游客，游客帶動了旅游。如今，來石潭泡山觀霧走山寨，成了江浙滬一帶游客小長假的熱選。據說今年清明節，一下就涌入了近萬人，山村到處人滿為患，交通為之癱瘓。原本幾乎與外界隔絕的窮山村搖身一變成了知名的攝影地，并正在成為一個新的旅游熱點。曾經的安徽省歙縣霞坑鎮石潭村，此時省略了七個字，有了一個新的響當當的名字——中國石潭。

石潭的景色迷人，霧色誘人，民風也宜人。想必是這片山水的養育和霧氣的滋潤，仍處在困頓中的山鄉人卻知足常樂，隨遇而安，純樸溫和。即便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也不會有陌生感和距離感。行走中，不時地會有好客的山民主動為你指點，哪里景色最好，何時拍霧最佳，走哪條路最近。拍客們喜歡鉆山，也常常入戶，偶爾也會貿然闖入村民家院，拍一些生活小景。對此，主人也大都不見怪，不排斥，有時還會故意擺個姿勢配合你，碰到善談的還會和你拉拉家常。然而，古樸淳厚的山村已顯蒼老，除了每年幾個大節，村里幾乎不見年輕人。屋里坐的是老人，院里跑的是孩子，灶頭忙的是留守婦女，偶爾碰到幾個采茶女，也大都古稀。老房、老巷、老人和墻上那些依稀可辨的文革標語，見證了歲月流淌緩慢，置身其中，恍若隔世。也許正是這不加雕琢的陳跡，沒有掩飾的自然和波瀾不驚的生活，才讓人感受到少有的寧靜與平和、悠然與愜意，自然也有一種伴隨其中的滄桑感。

不過，霧鄉的淳樸和古樸也隨著霧鄉的出名，正在發生悄然的變化。頭腦精明的人，開始做起了農家客棧的生意，有的人家半遮半掩地掛出了拍照收費的牌子，與傳統民居完全不搭調的小樓逐漸多了起來，年輕人也不再留戀云山霧繞的美景，紛紛走出大山去尋找外面的世界。石潭在擁有霧色的同時，也漸漸多了生活的其他顏色。每每看到這些，想到這些，心底便泛出一絲隱憂：這處難得的世外桃源，還能偏安多久？那些雖已破舊，卻韻味十足的老宅小巷石條路，還能殘存幾時？寂靜的山村，會不會也充斥著我們很熟悉卻又很厭煩的商業叫賣？那山中的霧色還會那么純凈嗎？這些擔心其實已經有了答案，在不久的將來可能甚至肯定會成為現實，留給我們的也只能是無奈和嘆息。轉念一想，也不無自私，作為一個生活在都市里養尊處優的過客，憑什么為了自己短暫的享受而去非議山民們求富的渴望，憑什么容不得貧困中的他們和我們一起共享現代文明。在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希望石潭的民風永遠像這里的山風，石潭的顏色永遠像這里的霧色，不過是一個連我自己都懷疑的夢幻。

欣賞石潭的美，也樂見石潭的變，只是，變化不要變質，變色不要變味。但愿石潭是人們心中永遠的那個石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