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我認真讀過十多部潘琦的作品集,寫過潘琦的作品論。不久前,我又重讀和新讀了一些潘琦的作品。我以為,潘琦作品一個很大的特色,在于民族民間文化的滋養。
潘琦是仫佬族人。仫佬族是廣西的世居民族。據2000年人口普查統計,仫佬族剛過20萬人口,其中90%以上聚居在潘琦的家鄉羅城縣。仫佬族以稻作農業生產為主,“仫佬”一詞的意思即有“種田人”的意思。仫佬族人喜愛唱歌。仫佬族山歌按內容可分為“古條”、“隨口答”和“口風”三類。“古條”為敘事歌,“隨口答”多為情歌、勞動歌、古歌、儀式歌和風俗歌,“口風”為諷刺歌。在潘琦的作品中,經常能讀到仫佬族山歌。比如:
今日初逢十八妹,順口喊妹唱首歌;
妹你有心同哥唱,船在隔岸渡過河。
哥要唱歌就唱歌,阿哥撐船先過河;
妹在對岸等哥來,蝴蝶逢花快樂多。
妹相思,妹想思,妹有真心哥也知;
‘蜘蛛結網江面上,水推不斷是真絲(思)。
妹真好,妹真好,哥在對岸路不遙;
兩岸火煙相對出,獨隔龍江水一條。以上四首山歌是從潘琦散文《走坡隨想》中抄錄的,應該屬于“隨口答”中的情歌。其中,男女對唱者率真的性格以及借助自然意象比興傳情達意的特點表現得相當突出。
新歌越唱越快樂,只怕唱多誤農活;
我們還是先下田,改日再來唱幾籮。
這首山歌錄自潘琦散文《故鄉的古榕樹》,說的是下田做農活,應該是一首“隨口答”中的勞動歌。
小路彎彎細又長,無錢無米上學堂;
男人跟著牛屁股,妹仔早早做人娘。
這首山歌錄自潘琦散文《山村的小路》,說的是生活的艱辛,應該屬于“隨口答”中的苦歌。
潘琦是在仫佬族鄉村長大的。他熟悉仫佬族的勞動場面、民風民俗。在他的記憶中,仫佬族“走坡”的情景是永恒的:
青山綠水,小橋溪流,樹陰竹林之間,花如海,
歌如潮,滿坡遍野,男女老少,成群結伴,身著亮麗
新裝,打著花傘,在山坡上流動,放飛的歌聲在山間
回蕩……
耳濡目染、耳熟能詳、司空見慣、熟能生巧、信手拈來,仫佬族的文化對潘琦文學創作的滋潤、對潘琦文學創作的潛移默化不言而喻。
值得注意的是,仫佬族文化對潘琦的滋養不僅是感性的、自然的,而且是理性的,是有意為之的。他對仫佬族人有著知之深、愛之切的了解,他在《“走坡”隨想》中說過:
因為對走坡發生興趣,我大學畢業后曾做過研
究,并以走坡為題材寫過一些文章,也為鄉親們編
了不少山歌,但都無法表盡仫佬人走坡時的心情。
仫佬人有浪漫的詩性,有開朗的情懷,有唱歌的天
賦,視民歌為生命的禮贊、精神的寄托,仫佬族的詩
歌文化體現了生命與愛的永恒主題,是人類最高尚
情感的歌詠,正好“飯養身,歌養心”。
這種感性陶冶和理性研究的結合,使得潘琦作文不僅能夠出口成誦,而且,他甚至將仫佬族山歌作為其作品的結構線索,在這里,山歌不再是自給自足的藝術形式,而且成為文學作品的構思媒介和結構方式。
比如那篇題名《只等油茶花開日》的短篇小說。
這篇小說寫的是甫剛和濱蘭的新婚之夜,迎娶送親的人們要求甫剛講講他和濱蘭的戀愛史:
頭一天,甫剛路遇木溪寨倉庫失火,奮力撲救,
與濱蘭初遇。第二天,甫剛去木溪寨取衣服,見一姑
娘,不覺唱起了山歌:
出門看見一枝花,不知名字轉來查;
好花哪個不想種,望妹指點哥去挖。
姑娘不知何人沒有回應,甫剛又唱:
對山唱歌山答應,對水唱歌水回聲;
對人唱歌人不睬,莫非撞著絕情人。
姑娘終于回答:
用久犁頭嘴巴薄,紙扎燈籠易著火;
請哥莫要跟著走,路上人雜是非多。
甫剛窮追不舍:
哪個出門不唱歌,哪條泉水不通河;
哪個后生不想妹,哪個不想妹嬌哦。
這番追唱。終于讓姑娘回了頭,兩人才發現彼
此昨天已經相識。兩人互有好感,但甫剛擔心自己
窮而不敢見濱蘭的父母。直到有一次他們兩人約會
對歌的時候,甫剛唱:
正月過了二月來,哥妹同把茶樹栽;
路有百花哥不想,只等茶樹把花開。
濱蘭答:
高山嶺頂種蟠桃,根深不怕西風搖;
我倆情深根底穩,莫怕妹爹像虎嘯。
恰在這時,濱蘭的父親路過,本來對甫剛與濱
蘭對歌很不滿意,但經過濱蘭的解釋,終于接受了
甫剛。
小說不長,情節也不復雜,但是,因為有這些山歌穿插其中,讀起來引人入勝,諧趣橫生。山歌不僅成為故事情節的有機構成,而且成為小說人物性格的有力烘托。它既是小說的內容,又是小說情節過渡、故事轉折的媒介,使小說的人物性格形象生動,豐富了小說的修辭,豐滿了小說的情感,豐潤了小說的思想,豐厚了小說的文化底蘊。
一個受過現代高等教育的寫作者,語言往往容易歐化,表達往往容易艱深,但潘琦卻因為從小沐浴少數民族民間文化的滋養,形成了他質樸、流暢、生動、形象、雅俗共賞的語言風格。他的語言,常有新鮮的比喻,飽滿的想象,這些新鮮飽滿的比喻和想象,為他想表達的情感和思想增加了一種獨特的魅力。與此同時,現代教育的訓練又使他自由從容的想象力在舒展自如的同時還能收放自如,如《家鄉的歌》以山歌構成文章的主線,《山村的小路》全文緊扣小路這一核心意象,《母親的生命》筆墨始終落在母親的病痛上,這些文章技巧,看似不經意,實則匠心獨運。這里只對作者那首獲中宣部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首屆中國音樂“金鐘獎”的歌詞作品《三月三九月九》略作分析,以呈現作者在貌似平易散漫的形式中暗藏的對藝術的苦心經營。
歌詞不長,先抄錄如下:
三月三,九月九
歌兒挽著彩云走。
三月唱播種,
九月唱豐收,
牧歌滿山飄,
漁歌浪中游,
為什么家鄉這樣美?
只因那各族兄弟手挽手!
三月三,九月九
歌兒挽著日月走。
三月唱希望,
九月唱成熟,
歌中有故事,
歌中有追求,
為什么祖國這樣美?
五十六個兄弟民族手挽手!
首先,這首歌詞的構思很富創意。三月三和九月九兩個節日正值春秋兩季,恰與播種收獲相對應。同時,三月三又是一個廣西少數民族的節日,歌詞因此有了明確的少數民族山歌意味。其次,兩節歌詞,內容形式均形成對稱結構。上節寫自然的三月三,九月九,下節寫人文的三月三,九月九。但內容形式的對稱不等于意義的均衡,意義上,下節正好形成對上節的超越和升華。上節通過牧歌和漁歌暗示了廣西的山水地域特色,下節則以故事和追求提升為各族人民的同心同德。最后,歌詞語言的簡潔爽勁,朗朗上口,也為它的傳播流行帶來了便利。畢竟,絕大多數文學創作并不只是為了藏之名山,訴諸后世,而是為了以美好的情打動人,以智慧的道啟悟人,以巧妙的藝術予人美感。我想,這應該也是潘琦的孜孜不倦于文學創作的初衷。
七年前,我曾為潘琦作品寫過這樣的文字:“作為一個共產黨員,特別是作為一個黨的高級干部,潘琦所載之道當然與他所加入的黨的理想、信仰有著密切的關系。這既是他的信仰和理想,也是他的工作職責,事業目標。所以,我們可以從這九卷文集讀到大量作者表達對黨的熱愛,為黨的理論、方針、政策作宣傳的作品。這是自然而然的。”如今,潘琦專門選擇7月作為他新書的出版月,選擇7月作為其首次作品研討會的月份,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對黨的感情。事實上,這種對黨的感情在他的作品中隨處可見:
如《青竹寨紀行》結尾的山歌:
翠竹青青坡連坡,砍竹編籮裝山歌;
歌唱黨的政策好,人民過上好生活。
又比如《“歌海”隨筆》中:
油菜開花一叢叢,有山有水不怕窮,
一人富了帶全村,冷水泡茶慢慢濃;
沒有花來哪有果,沒有秧來哪有禾,
沒有中國共產黨,哪有今天好生活。
在《中秋月圓》中,作者寫的是他的由仫佬族、壯族、瑤族、漢族組成的家庭,當女兒問他與妻子是不是像山里人一樣唱山歌戀愛成婚的,他的回答是“阿爸、阿媽是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談成的!”這個回答雖然詼諧幽默,可對于潘琦而言,卻也合乎實際。在這樣一個多民族家庭團圓之夜,他仍然得借助山歌表達他的由衷感嘆:
山連山來水連水,
山花開來竹兒翠,
為什么家鄉這樣美,
只因那,
各族兄弟心相隨;
山連山來水連水,
村村寨寨歌兒脆,
為什么生活這樣好,
只因那,
黨的民族政策放光輝!
顯然,對黨的感激之情,在潘琦的內心世界,確如“萬斛泉涌,不擇地而出”。潘琦從小沐浴在廣西多民族的歌海之中,多年來接受黨的教育、黨的培養,民族歌海陶冶了他的藝術氣質,黨的培養使他充滿感激之情。他的創作經常就是這兩種元素的交會與融合,其結果正是“情到深處都是歌”。
(黃偉林,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