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不同的場合多次表達過,20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鄉村中國一直是最重要的敘述對象。因此,對鄉村中國的文學敘述,形成了百年來中國的主流文學。這個主流文學的形成,一方面與中國社會在本質上是“鄉土中國”有關,20世紀以來的中國作家幾乎全部來自鄉村,或有過鄉村生活經驗。鄉村記憶,是中國作家最重要的文化記憶;一方面,中國革命的勝利,主要依靠的力量是農民,新政權的獲得如果沒有廣大農民的參與是不能想象的。因此,對鄉村中國的文學敘述,不僅有中國本土的文化依據,同時有政治依據。這種狀況一直延續至今沒有改變。90年代以來,先后發表的《白鹿原》、《羊的門》、《萬物花開》、《丑行或浪漫》、《受活》、《白豆》、《我的生活質量》、《婦女閑聊錄》、《笨花》、《秦腔》、《湖光山色》、《額爾古納河右岸》、《赤腳醫生萬泉和》、《天火》以及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你在高原》、《一句頂一萬句》、《蛙》、《天行者》等,這些當下最重要的長篇小說,可以說都是鄉土文學或與鄉土有關的作品。
不僅虛構的文學如此,2010年,《人民文學》發表的梁鴻的非虛構文學《梁莊》,在文學界引起了巨大反響。在這部非虛構作品中,梁鴻尖銳地講述了她的故鄉多年來的變化,這個變化不只是“十幾年前奔流而下的河水、寬闊的河道不見了,那在河上空盤旋的水鳥更是不見蹤跡”。重要的是她講述了她看到的為難的村支書、無望的民辦教師、服毒自盡的春梅、住在墓地的一家人等。梁莊給我們的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破敗。破敗的生活、破敗的教育、破敗的心情。梁莊的人心已如一盤散沙難以集聚,鄉土不再溫暖。更嚴重的是,梁莊的破產不僅是鄉村生活的破產,而且是鄉村傳統中的道德、價值、信仰的破產。這個破產幾乎徹底根除了鄉土中國賴以存在的可能,也就是中國傳統文化載體的徹底瓦解。
可以說,現代性的兩面性,在《梁莊》中被揭示得非常透徹。這倒不在于作家對前現代懷舊式的抒情。我們更關心的是中國走向現代的代價。現在,我們依然在這條道路上迅猛前行,對現代性代價的反省還僅僅停留在書生們的議論中。應該說,作為非虛構的《梁莊》,梁鴻書寫的一切肯定是真實的。30年的改革開放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改革開放的成果沒有被全民共享,發展的不平衡性已經成為一個突出的問題。因此,找到諸如“梁莊”這樣的例子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另一方面,我們發現在虛構的小說中,講述變革的鄉村中國雖然不及《梁莊》尖銳,但觀念的分化已是不爭的事實。這些不同的講述是鄉村中國不同現實的反映,同時也是中國作家對鄉村中國未來發展不同觀念的表達。
鄉村中國的改革開放以經歷了30余年,對30多年來中國鄉村改革的評價并不相同,這是非常正常的。這種情況反映了作家對鄉村中國發展的不同看法和觀念。這方面,參評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兩部長篇小說很有代表性:一部是劉亮程的《鑿空》,一部是關仁山的《麥河》。這兩部作品是對鄉村中國歷史命運的兩種敘述。《鑿空》的敘述緩慢悠長,對既定的鄉土生活極端迷戀甚至迷狂;《麥河》則大不相同。《麥河》是作家關仁山繼《天高地厚》、《白紙門》等長篇小說后,又一部表現當下中國鄉村生活的長篇小說。無論對關仁山的創作做出怎樣的評價都另當別論,但有一點必須肯定的是,關仁山是一位長久關注當代鄉村生活變遷的作家,是一位努力與當下生活建立關系的作家,但是一位關懷當下中國鄉村命運的作家。當下生活和與當下生活相關的文學創作,最大的特點就是它的不確定性,不確定性也意味著某種不安全性。如果是這樣的話,這種創作就充滿了風險和挑戰。但也恰恰因為這種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性,這種創作才充滿了魅力。關仁山的創作幾乎都與當下生活有關。我欣賞敢于和堅持書寫當下生活的作家作品。
《麥河》是表現當下鄉村中國正在實行的土地流轉政策,以及面對這個政策麥河兩岸的鸚鵡村發生的人與事。實行土地流轉是小說的核心事件,圍繞這個事件,小說描繪了北中國鄉村的風情畫或浮世繪。傳統的鄉村雖然在現代性的裹挾下已經風雨飄搖,但鄉村的風俗、倫理、價值觀以及具體的生活場景,并沒有發生革命性的變化,這就是我曾經強調過的鄉村中國的“超穩定文化結構”。但是,鄉村中國又不是一部自然發展史,現代性對鄉村的改變又幾乎是難以抗拒的。因此,鄉村就著處在傳統/現代的夾縫中——面對過去,鄉村流連忘返充滿懷戀;面對未來,鄉村躍躍欲試又四顧茫然。這種情形,我們在《麥河》的閱讀中又一次經驗。有趣的是,《麥河》的敘述者是由一個“瞎子”承擔的。三哥自立國是個唱大鼓的民間藝人,雖然眼睛瞎了,但他對麥河和鸚鵡村的人與事洞若觀火了如指掌。他是鸚鵡村的當事人、參與者和見證者。三哥雖然是個瞎子,但他心地善良、處事達觀、與人為善和寬容積極的人生態度,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某種意義上他是鸚鵡村的精神象征。但作為一個殘疾人,他的行動能力和處理外部事務的局限,決定了他難以主宰鸚鵡村的命運。他唯一的本事就是唱樂亭大鼓。但是這個極受當地農民歡迎的地方曲藝,能夠改變鸚鵡村貧困的現實和未來的命運嗎?因此,小說中重要的人物是曹雙羊。這是一個我們經常見到的鄉村“能人”,他見多識廣、能說會道,曾經和黑道的人用真刀真槍震懾過黑石溝的地痞丁漢,也曾經為了合股開礦出讓了自己的情人桃兒。這是一個不安分、性格極其復雜的人物,也是我們常見的鄉村內心有“狠勁”的人物。他是當上“麥河集團”的老總以后重新回到鸚鵡村土地上的。他希望村民通過土地流轉加入“麥河集團”,實現鸚鵡村的集體致富。所謂土地流轉是指土地使用權流轉,土地使用權流轉的含義,是指擁有土地承包經營權的農戶將土地經營權(使用權)轉讓給其他農戶或經濟組織,即保留承包權,轉讓使用權。也有的地區將集體建設用地可通過土地使用權的合作、入股、聯營、轉換等方式進行流轉,鼓勵集體建設用地向城鎮和工業園區集中。其要點是:在不改變家庭承包經營基本制度的基礎上,把股份制引入土地制度建設,建立以土地為主要內容的農村股份合作制,把農民承包的土地從實物形態變為價值形態,讓一部分農民獲得股權后安心從事二、三產業;另一部分農民可以擴大土地經營規模,實現市郊農業由傳統向現代轉型。
土地對農民是太重要了。歷朝歷代只有處理好土地問題,鄉村中國才有太平光景。對于農民來說,土地分下來容易合起來難。但土地流轉不是合作化運動,它是充分自由的,可以流轉也可以不參加流轉。對鄉村中國來說這當然是又一種新的探索。就鸚鵡村而言,由于雙羊的集中管理和多種經營,鸚鵡村已經呈現出了新的氣象,農民的生活和精神面貌發生了顯著的變化。當然,小說是寫人物命運的。圍繞麥河兩岸土地流轉這個事件,《麥河》在描繪冀北平原風俗風情的同時,主要書寫了鸚鵡村民在這個時代的命運和精神狀態。曹雙羊是一個“能人”,但也誠如桃兒所說,這是一個息了“現代病”的人,他被金錢宰制,現代人所有的問題他幾乎都具備。但他最終還是回到了土地,對土地的敬畏才最終成就了這個能人。瞎子三哥的眼睛最后得以復明,這當然不是他說的“因果論”。但這個大團圓式的結局還是符合大眾閱讀趣味的。這個人物是《麥河》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他是樂亭大鼓的傳人,是一個民眾喜聞樂見的人物。在他身上我們才得以感受典型的冀北風情風物。應該說,就這個樂亭大鼓將麥河攪動得上下翻飛風情萬種。可以肯定的是,關仁山對三哥這類民間^物和樂亭打鼓相當熟悉。他身邊的蒼鷹是個“隱喻”,這個鳥中之王,因為飛得高才看得遠。三哥與蒼鷹“虎子”是相互的對象,用時髦的話說,他們有“互文”關系。
《麥河》中桃兒這個人物我們在《九月還鄉》中似乎接觸過;她是一個來自鄉村的賣淫女,但做過這類營生的人并非都是壞人。桃兒自從回到鸚鵡村,自從和瞎子三哥“好上”以后,我們再看到的桃兒和我們尋常見到的好姑娘并沒有不同。她性情剛烈,但多情重義。她不僅愛三哥,而且最終治好了三哥的眼疾使他重見光明。這里當然有一個觀念的問題。自從莫泊桑的《羊脂球》之后,妓女的形象大變。這當然不是作家的從善如流或庸俗地“跟進”。事實上妓女也是人,只是“妓女”的命名使她們必須進入“另冊”,她們在本質上與我們有什么區別嗎?未必。桃兒的形象應該說比九月豐滿豐富得多。如果說九月是一個從妓女到圣母的形象,那么桃兒就是一個冀北普通的鄉村女性。這個變化可以說,關仁山在塑造鄉村女性形象方面有了很大的超越。
中國的改革開放本身是一個“試錯”的過程、探索的過程。中國社會及其發展道路的全部復雜性不掌控在任何人的手中,它需要全民的參與和實踐,而不是誰來指出一條“金光大道”。事實證明,在過去那條曾被譽為“金光大道”的路上,鄉村中國和廣大農民并沒有找到他們希望找到的東西。但麥河兩岸正在探索和實踐的道路卻透露出了某種微茫的曙光。但這一切仍然具有不確定性,雙羊、三哥、桃兒們能找到他們的道路嗎?我們拭目以待。
2010年的7月,我曾有機會路過沙灣和黃沙梁,同行的新疆朋友告訴我:那是劉亮程的家鄉,他曾在這里生活過30年。沙灣和黃沙梁——在廣袤的天地間,古舊甚至破敗,靜穆而寂寥:這當然是一個過客的浮光掠影,這貌不驚人的遙遠邊地我們幾乎一無所知。但這里因為有了《一個人的村莊》、《曬曬黃沙梁的太陽》而名滿天下廣為人知,這就是文學和敘事的力量。
文學和敘事的力量,緣于一種執著的熱愛和情感,緣于敘事者對講述對象深處的了解和想象。《鑿空》就是作者這樣講述出的一部小說。《鑿空》不是我們慣常理解的小說。它沒有可以梳理和概括的故事和情節,沒有關于人物命運升降沉浮的書寫,也沒有刻意經營的結構。因此與其說這是一部小說,毋寧說這是劉亮程對沙灣、黃沙梁——阿不旦村莊在變動時代心靈深處感受的講述。在劉亮程的講述中,更多呈現的是場景,人物則是鑲嵌在場景中的。與我們只見過浮光掠影的黃沙梁一阿不旦村不同的是,劉亮程是走進這個邊地深處的作家。見過邊地外部的人,或是對奇異景觀的好奇,或是對落后面貌的拒之千里,都不能理解或解釋被表面遮蔽的豐富的過去,無論是能力還是愿望。但是,就是這貌不驚人的邊地,以其地方性的知識和經驗,表達了另一種生活和存在。阿不旦在劉亮程的講述中是如此的漫長、悠遠。它的物理時間與世界沒有區別,但它的文化時間一經作家的敘述竟是如此的緩熳:以不變應萬變的邊遠鄉村的文化時間確實是緩慢的,但作家的敘述使這一緩慢更加悠長。一頭驢、一個鐵匠鋪、一只狗的叫聲、一把坎土曼,這些再平凡不過的事物,在劉亮程那里津津樂道樂此不疲。雖然西部大開發聲勢浩大,阿不旦的周邊機器轟鳴,但作家的目光依然從容不迫地關注那些古舊事物。這道深隋的目光里隱含了劉亮程的某種拒絕或迷戀:現代生活就要改變阿不旦的時間和節奏了。它將像其他進入現代生活的發達地區一樣:人人都將被按下了“快進鍵”:“把耽誤的時間搶回來”變成了全民族的心聲。到了當下,環境更加復雜,現代、后現代的語境交織,工業化、電子化、網絡化的社會成形,資源緊缺引發爭奪,分配不平衡帶來傾軋,速度帶來煩躁,便利加重煩躁,時代的心態就是再也不愿意等。什么時候我們喪失了慢的能力?中國人的時間觀,自近代以降歷經三次提速,已經停不下來了。我們需要的是時刻看著鐘表,計劃自己的人生:一步到位、名利雙收、嫁入豪門、一夜暴富、35歲退休……沒有時間感的中國人變成了最著急最不耐煩的地球人,“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這是對現代人浮躁心態和煩躁情緒的絕妙描述。但阿不旦不是這樣。阿不旦是隨意和愜意的:“鐵匠鋪是村里最熱火的地方,人有事沒事喜歡聚到鐵匠鋪。驢和狗也喜歡往鐵匠鋪前湊,雞也湊。都愛湊人的熱鬧。人在哪扎堆,它們在哪結群,離不開人。狗和狗纏在一起,咬著玩,不時看看主人,主人也不時看看狗,人聊人的,狗玩狗的,驢叫驢的,雞低頭在人腿驢腿間覓食。”這是阿不旦的生活圖景,劉亮程不時呈現的大多是這樣的圖景。它是如此平凡,但它就要消失了。因此,感傷是《鑿空》中的“坎兒井”,它流淌在這些平凡事物的深處。
阿不旦的變遷已無可避免。于是,一個“兩難”的命題再次出現了。《鑿空》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懷舊,事實上自現代中國開始,對鄉村中國的想象就一直沒有終止。無論是魯迅、沈從文還是所有的鄉土文學作家,他們一直存在一個不能解釋的悖論:他們懷念鄉村,他們是在城市懷念鄉村,是城市的現代照亮了鄉村傳統的價值,是城市的喧囂照亮了鄉村“緩慢”的價值。一方面他們享受著城市的現代生活,另一方面他們又要建構一個鄉村烏托邦。就像現在的劉亮程一樣,他生活在烏魯木齊,但懷念的卻是黃沙梁——阿不旦。在他們那里,鄉村是一個只能想象卻不能再經驗的所在。其背后隱含的卻是一個沒有言說的邏輯——現代性沒有歸途,盡管它不那么好。如果是這樣,《鑿空》就是又一曲對鄉土中國遠送的挽歌。這也是《鑿空》對“緩慢”如此迷戀的最后理由。
無論作家對當下鄉村中國的生活變革作出怎樣的表達,可以肯定的是,這一題材作為文學發展的主流趨向,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間里不會改變。這是最基本的“中國經驗”。另一方面,這一題材積累的豐厚經驗也決定了它會走得更遠。這樣說并不意味其他題材不重要,比如“都市文學”,在中國快速的都市化進程中,這個題材理應得到更快的發展,理應寫出更好的都市文學。但是,文學的發展有其內在邏輯:當我們還沒有整合出“有中國特色的”都市文化經驗的時候,都市文學要一鳴驚人或異軍突起,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個判斷有些絕對,但根據已有的經驗,我相信這個判斷大體不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