綻放

(1)

那天，你給我打電話說樓上一家姓馮的孩子結婚請了你，你趕禮的時候直接寫成了我的名字，你要我把他的名字記在我的禮薄上，以后請客的時候讓他們還禮。

這幾年，類似的電話你給我打了好幾個。

每一次我去你家的時候看到你忙碌的身影我就感嘆，你不像是一個已經(jīng)七十歲的老人。你說廚房下面的排水溝經(jīng)常被隔壁的那家人堵住污水流不出就倒灌回來，你還說他家的狗半夜狂叫攪得你休息不好。我不敢喊你賣房子，我害怕你誤會我想提前侵吞你的房產(chǎn)，雖然產(chǎn)權證上清晰地寫著我的名字。我只是要你把那套潮濕陰暗的預制板房租給人家然后到我在政府家屬院買的房子里養(yǎng)老到終。你驚駭?shù)匕涯闼⑦^底漆的鐵門緊緊關上生怕你外面坐著曬太陽的女人聽見，一臉憂傷并且無奈地告訴我，你這一生只能到這里了，哪里你都不想去。我理解你的心情，于是我放棄了這個其實并不成熟的想法，畢竟我們兩個中間還橫著兩個女人。我知道你丟舍不去她，因為她是你的同伴，風里雨里你們一起走過來了；而我的那一半，掌控著我那個家的天氣變化情況。

我們對坐在沙發(fā)兩頭，半天沉默不語。我曾經(jīng)刨根問底想知道關于你祖輩的故事，但是除了你那個會造槍的二叔在一次野火中因為不懂逆向逃跑而葬身火海，其他的，我無從得知。你告訴過我的，只有你讀書的故事。

你小學讀的是民族學校，寄宿在學校里，周末回家都是走路甩飛腿。我讀的也是民族學校，清一色的彝族同胞，周末坐班車回家。那時候，你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父親生病在家奄奄一息。我那時候也是母親去世了幾年，你在家里天天借酒消愁。我比你幸運，我堅持到了初中畢業(yè)并且考上了一所師范學校。你也不錯，雖然沒有讀到初中，但是你憑著勤快和幾句流利的漢語當了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員，可惜中途你的父親沒能看到你喉結突出的那天就趕去天堂見你母親了。你和你的堂妹，那個后來差一點成為我岳母的女人相依為命，按照彝族的風俗你和她們家“畢”了，你就是他們家的人，從小你就給我嘮叨這件事情，可我的看法是人家未必會這樣想。每年我去給收養(yǎng)你的姨奶送糯米飯炒豬肝的時候，她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不知你哪點得罪了她。你給我說的姑爺趁姨奶去你工作的地方動員你回來的空隙把本該屬于你繼承的銀子挖走的事情，從小我就沒有遺憾過。如果按照今天看法，那筆遺產(chǎn)簡直有點天方夜譚。很多時候，我總覺得是你一廂情愿地把自己籠在一個“家”里，哥哥們年紀大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都不愿過年的時候給姨奶拜年。我從沒告訴過你我站在姑媽家宮殿般的房門前時表妹那種鄙夷的眼光，姨奶喋喋不休甚至有幾次還把你精心挑選的美食丟在地上，她唯一的好是沒有當著年幼的我罵出你忘恩負義這幾個字。后來很多年以后，你現(xiàn)在的女人告訴我你當年的第一門婚事我才明白過來，可惜姨奶在90歲那年選擇了用繩索結束自己的生命，你永遠沒有機會回報或者澄清你和她們的恩怨——不說姑媽為了你的未婚妻不愿過門而拒絕過門到她家做嫂子結下的冤仇，光是我小時候親眼看到的你每天下班回家路過她家都要喝得爛醉痛苦淚流肯定讓人家心煩意躁。我不知道當時你是想懺悔還是澄清什么。我?guī)煼懂厴I(yè)參加工作那天，我沒有答應親朋好友的提議，我當時不知道你虧欠姑媽那么多，如果我知道，我會幫你還了那個債——娶那個只讀過小學但扯高氣揚的表妹。

這些都是后話了，你知道時光它不會倒退。

挖完最后一背地頭的土豆后，我離開了你，離開了那個村子。那天起，你的錢不是給了，換了一個稱呼：借。但是在我的印象中，我們后來沒有這樣的交易。我有工作，有圈子，沒有錢我就借單位的錢然后在我每月的工資里扣。工作以后的第一個火把節(jié)，我?guī)еl(xiāng)里的書記和鄉(xiāng)長回來過節(jié)。你用雙手敬酒，說感謝你們對孩子的栽培，祝你們步步高升。當時你說的那些話對我來說是經(jīng)典，是天籟之音，我以為你的詞匯變幻萬千，你的語言層出不窮，我錯了，后來很多年，遇到我的很多領導，你翻來覆去都是這兩句話，我耳朵起繭，每次你一端酒我就借故溜掉了。

我不知道當年你是怎么當上鄉(xiāng)衛(wèi)生院院長的。按理說你沒有什么親戚在那個偏遠的地方。我是因為我小學的班主任時任教辦主任，可能他比較懷舊，下鄉(xiāng)路過我在的村小碰巧肚子正好餓得慌就來看望我這個其實他已經(jīng)記不住名字的學生。從小你教我彝人待客要誠懇，不能讓客人遺憾而歸，我耳熟目染自然上路，每次他來我都雞鴨鵝地輪流著來，時間長了，他看我的眼神逐漸改變，后來索性提拔我做了鄉(xiāng)中心校校長。

我回家那天你聽到這個消息正在編篾席。你砸了一下干裂的嘴皮偏著過度勞累的頭說，下級不尊重上級，上級哪里會關心下級，以后要切記。我當時不知道這是你革命一生總結的經(jīng)驗。我以為你只是道聽途說或者你也學會了阿諛奉承。我照著你說的這句話做，一直走到了今天。

你生命中的女人。我見過其人的有四個。你那個沒有過門的未婚妻不算，后來有個女人和你在一起生活但是沒有生育孩子的舊事，我是聽你現(xiàn)在的女人說起的。從你掛在堂屋的黑白照片來看，當年你確實是個一個帥哥，這一點我比不上你。按照你的工作年限和姐姐的出生年月來計算，你和她好像糾纏或者說拖了十年。至于第二個喜歡你的姑娘，你說你是用偽裝沒有性能力躲過的，我感到驚訝。虧你想得出那么古老而高明的辦法。如果是今天，你關機、出差、調動隨意一招都可以把這個問題迎刃而解。你選擇默默背對而睡幾個月，那需要多大的鎮(zhèn)定啊，真難為你了。不能被女人糾纏，你教我的這個笨道理讓我二十歲以前沒有牽過一個女孩的手。二十歲那天，我開始學會用酒精提神，第一次大場合我就遇見了我現(xiàn)在的女人，我喝醉忘記了你的教誨，導致的結果是被牢牢地拴住了。

我沒有逃避，回家告訴了你這個事實。你好像早知道我會有這樣狼狽的一天，你假裝串門四處打聽她的身世，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沒有戳穿——那是你的親戚，是你姨媽家的兒子的親外侄女。親戚是你的，但你長年不走動就生疏了。這些我不怪你，我要怪，只怪我第一次帶她回家的時候，你殺了頭小豬款待我們，你不該喝那么多酒，不知是眼花還是真的醉了，你對著陪她來的三十七八歲的姨媽說，外侄女，你們家?guī)祖⒚?我當時沒有聽見，如果我聽見，我要么找個洞鉆進去要么就帶她離開那個充斥著酒精的破舊的老屋。

(2)

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不知是你從小沒有親人還是因為你的第一個女人沒有生育所以你耿耿于懷，你和她生了五個孩子。有一天下午，大的幾個孩子不在，我圍著鍋莊坐著烤火。那天好像燉了一只母雞，可能你喝高了，按照彝族慣例看雞頭里的舌骨時，你和她搶著看舌尖的彎曲程度，結果發(fā)生了爭執(zhí)。你搖晃著身子，嘴角冒著白泡沫說個不停，她勇敢毫不示弱地抓住你的頸子撕扯。你們從堂屋攤嚷到大門口，又轉回到鍋莊邊。最后把那鍋香噴噴的雞肉打翻在火塘里。

我忘記了當時我是否叫過那個女人媽媽這個詞語。記憶這個東西有時候真的很奇怪，有些熟悉或者說重要的地方往往會變成盲區(qū)。后來有一回喝醉了酒。你把客廳的門從里面用鐵閂鎖住，坐在門口的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先是喊你拗口的彝族名字阿妞惹，你沒有答應。隨后，她從廁所里找來一把鐵鍬撬了一陣木門，沒能打開。可能預感到你要出事，她站在曬壩上驚恐萬狀地大聲喊人，終于，來了一個少年從房頂上掀開瓦片跳進去打開了房門。我們跑進內屋，映入眼幕的是你用一根白布條把自己懸掛在里屋的橫梁上。有個老人用剪刀剪掉布條接你下來，你半天都沒有出氣，臉色鐵青我看了很是心酸。當時小，不懂得害怕，等我懂得了，我怕的是那截被鋸掉的懸梁，看見它我就想起你閉著眼的樣子。后來很多年，我都不敢睡里屋，有幾次睡了，噩夢連天。

我現(xiàn)在知道了當時你的處境，因為我把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憶連接在一起，拼湊出一幅凄美的圖畫。事情就像是工廠里流水作業(yè)的程序一樣發(fā)展，病床、輸液器、杜冷丁，然后是哭聲、子彈和青煙。等一切平息了，就是你長長的半夜宿醉后的哭聲。你撕扯著衣領，用雙手拍輪流拍打著胸口哭出你自己找的，活該活該的聲音。我當時坐在床邊，用小手使勁地抓住你強勁的手要你不要拍了，三哥哭著求你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哭了。

第二天醒來，你仿若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去上你那個其實不用卜的班。然后晚上回來時酩酊大醉，又繼續(xù)哭。

我見過的第二個你的女人是一個梳著雙辮的姑娘，不知是哪個高人選擇的地方，那天正好被我撞見了那是我放學回家路上的一塊稻田邊，你叉著雙手在腰間的動作馬上讓我知道你也剛從山下的單位回來。田坎上坐著幾個叔叔輩的老人，中間插上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老的那個話特多，估計你沒有多大的興趣，年青那個傻兮兮的一句話都沒有。那天大家一起回到家里，酒喝了很多。后半夜我醒來時。家里沒有人，那晚你破天荒沒有哭，像一個懂事的孩子一樣安詳?shù)厮恕?/p>

等我們都醒了，家里只剩下一張黑白的相片。我不知道是老的那個年青時的照片還是年青那個現(xiàn)在的照片。梳著雙辮，知識青年的打扮。后來很多年。你都羞于告訴我真相，但是從你抿起的嘴角，我知道傳說中的故事真的降臨到了你的頭上——丈母娘看女婿，自己相中了。這些。在我們這個含蓄的民族里是少見的，你沒有成為別人的笑柄，一方面是傳統(tǒng)占據(jù)了上風，二方面是年青那個的確實有點呆。老婆還是要看臉蛋，這個道理潛移默化在我的心里很多年，所以我在認識現(xiàn)在的她之前從來沒有輕易愛過誰。

她不算，我一直都這樣認為。那時給你生了五個孩子的女人剛離開人世，善良的她的母親和她在生前就做好了打算，在她去世之后讓妹妹來家里照看幾個年幼的孩子。怪你愛喝酒，喝酒了每次都發(fā)酒瘋嚇壞了那個其實才十六歲的女孩。在經(jīng)歷了很多說不出滋味的夜晚后，她被遠到而來的親人帶走。你不該破壞彝族的忌諱殺狗招待她的哥哥，你不該嘗試宰殺才出生一周的小豬仔調戲她的哥哥，更不該喝醉了用鐮刀割她哥哥的腿后腰。總之，她不算，雖然很多年以后你曾問過我一個問題，你那不是詢問，你簡直是直接要我作證你曾真正地和她在一起。可是，這些重要嗎?在一起過，重要嗎?你只是把過去的傷口重新撕裂給我看，你只是想讓我知道她和她的母親曾經(jīng)背棄了我們。她們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確實離開了，可是，十六歲的花季，面對五個小孩，面對一個酗酒的姐夫，她走了，有錯嗎?錯就錯在你當院長的時候為了帶頭響應計劃生育政策而去做了那個難言之隱的絕育手術。

你把仇恨種子播在我的心里之后，你每天還是繼續(xù)上你那個其實不用上的班。山下鐵路邊的小診所，你管著六個不同身份和背景的職工。你每天的任務是給他們分配工作，還裝著忙碌的樣子給別人開些藥單，他們忙不過來的時你還幫他們看高壓鍋里的針頭是否消毒成功。太陽沒有落山，你就和你那個侄子出納開始清理一天的收成，末了，就是充館子。你不拈菜，只把酒杯高高舉起，迅速把自己灌醉，說一些語無倫次的話，最后被護送回家。

你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白天和黑夜判若兩人。白天，忙碌，慈祥；夜晚，沉醉，瘋狂。

你的第三個女人在這個時候適時出現(xiàn)。媒人在家里騙吃了幾頓飯后，你動心了，從你沉默的臉上我知道你的心里燃起了火花。我盼望著一份母愛，盼望著每天有人給我洗衣服做飯，那段時間，放學回家的山路不再陡峭，我有無窮的力量跑回那個沉悶的小屋。

終于有一天，我?guī)е环N忐忑的心情跟著你去田壩——少年時代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我們跨過一座石橋走上一條斜著的土路，看見路邊地頭里郁郁蔥蔥的紅苕，我的心里沸騰了。到了那戶人家，坐在用草繩繞成的圓凳上，我感覺到幸福正在悄悄接近我。

第二天，我們回了甘洛縣城，在醫(yī)院里見到了你的那個女人。我沒有看清她的臉，只記得她坐在病床上時需要有人扶著。一種不祥的兆頭在我的心底徘徊。果然，我們回家以后。再沒有見過她。后來，我聽你現(xiàn)在的女人說你被媒人騙去的五百塊錢能如數(shù)退回，歸功于那個即將離開人世的女人。不得不感嘆。你給你生命中的那些女人，留下的是說不出的印象。當我聽你轉述她去世前的那些話，我為你的命運的凄婉而痛惜。那個給你介紹患有絕癥女人的媒人最后一次來家里后，我發(fā)現(xiàn)藍色的那個時鐘不見了。那天我想看看三點那列從成都來的火車要出山洞了沒有，結果發(fā)現(xiàn)端放在祭祀用的木柜上的它不翼而飛了。我發(fā)瘋似的朝著他離去的山路上狂跑，結果，只看到他穿著擦爾瓦的身影變成一個小店消失在山澗。我一直不敢告訴你，后來我長大以后的某天，我在縣城的一個商店門口狠狠地痛毆了這個假裝是我們親戚的人，我痛恨他帶走了我童年的唯一玩具，還有希望。

(3)

聽你現(xiàn)在的女人說，你很有女人緣。你最初給女人留下一個善良的印象，然后憑著勤快和誠實俘獲人的心。你最大的優(yōu)點是不抽煙。影響我現(xiàn)在在各種應酬的場合都不抽煙。你愛喝酒，現(xiàn)在我也天天在喝酒，不同的是，我汲取了你的教訓，若非狂醉，我不會輕易發(fā)酒瘋。

我還是回到你的第四個女人這邊來。我先說她姐姐去世的那天，我在葬禮上和你站在一起，一個帶著黑色頭帕的男人熱情地和你打招呼，你佯裝的表情讓我看到你內心的不耐煩——你沒有按照慣例給他介紹身邊的我。空氣異常沉悶，你的女人從屋里出來，禮節(jié)性地和那個男人打了個招呼就催促你早點坐我的車我回縣城的家里喂雞食去：你裝著很有風度的樣子準備打道回府，那個男人走到你的身邊說他前段時間在路上拾到一塊手表，要你帶回去送給他借宿在你家的外孫女。他說到外孫女，我迅速地反應過來了，我知道你遇上了她的前夫—那個嫌棄你現(xiàn)在的女人只生了一個女兒的畢摩。你不情愿地接過那塊不起眼的手表，像接過一副不對癥的中藥，沮喪著臉跟著我上了車。

一路沉默，我開始回憶你這個女人最初到來時的情景。

確切地說，是她先在屋子里，我從縣城回到鄉(xiāng)下的家，有幸參加了你們的婚禮。那天你的酒瘋發(fā)得厲害。喝到后半夜，客人被你得罪了一半，你嘟噥著說要她和你一起睡覺了，害得沒有得罪的一半一臉的尷尬。

你這一生很坎坷，但是命運之神在關鍵的時刻惠顧了你。那個從法庭退下來的老人，去年大哥在村支部選舉的時候他沒有投關鍵的一票，當時大哥很生氣，準備把他在廠里上班的兒子辭退。我第一時間攔住了他，我說大哥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他曾經(jīng)為我們介紹了一個善良賢惠的后媽啊!如果不是老法官昧著良心騙她說你勤勞誠實滴酒不沾，這個家能維持多久?你還能活在這個世界多久都要打個問號。有時候，我從心底真的感激這個女人。感激她給了你活下去的勇氣，并且陪你度過那么多年苦難的鄉(xiāng)下生活。我調到縣城以后，把你繼承給我的那幾塊貧瘠的土地和破舊的老屋低價處理了，在城里給你買了現(xiàn)在這套房子讓你們享受清福，以報答你們的養(yǎng)育之恩。你現(xiàn)在一天忙碌，家務活全部包干，我的女人很多時候都看不慣，所以不愛到你們那里去。但我曾經(jīng)親眼經(jīng)歷你如何酗酒后折磨我們，所以，現(xiàn)在你這樣做，我覺得是上帝給你機會讓你在贖罪，不信的話，我把當年的情況描述給你聽。

記憶里，你這個女人從來沒有責怪過我一句，更別說打罵我了。你不知用什么辦法哄住了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她在喝醉以后有幾次收拾衣服悄悄想回娘家，我一直以為你們之間是沒有任何矛盾的。你從來不檢討自己的行為，每天酗酒，我從小寄宿在外面讀書，什么都不擔心，只擔心哪天傳來你醉死的噩耗。

你和雷鋒叔叔同命，生于苦難的1940年，你找了幾個畢摩占卜，都說你難以活過48歲。我和三哥天天擔心啊，她來的那年正好是1988年，你把思想包袱拿給全家人背著，你自己一天到晚沉醉在酒精里，哪怕你的女人天天砍柴煮飯忙個不停，你也沒有改變。有時候，我覺得，你不僅沒有珍惜自己，也沒有珍惜你生命中的這些女人。可能你把一生的苦拌著你的酒喝下去了，所以發(fā)的酒瘋有點扭曲。我們從你上班的地方把你接回家，你坐在家里嘴里只知道說酒酒酒，害怕你出事，我們不敢給你喝，你就大聲說你走了，然后往外面走。她幾次撲上去拉你，拉不動，三哥和我只好把你從屋后的泉水邊架著拉回來。

按照風俗，你喊她的時候要先叫她和畢摩生的女兒的名字，后面加上阿嫫兩個字。這種稱呼最初讓我覺得她是個外人，可是你知道嗎?當她用一個女人的勤勞和沉默維持了這個家的運轉好多年以后，我們逐漸地融匯成了一股溪流，一個家庭。你的福氣繼續(xù)到來，姐姐和二哥都參加了工作，大哥雖然在外面飄蕩，但是從來沒有給你舔過麻煩，我和三哥一起進入了中學，留下你們在鄉(xiāng)下過著重復、機械的生活。

你很有眼光，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這樣說，你讓我們五姊妹都讀書，希望我們能成家立業(yè)穩(wěn)定生活。雖然酗酒，但是白天，你一直扮演一個稱職的父親的角色，只是有一回，你做的一件事情差點毀掉了三哥和我的一生，雖然事后你多次道歉，但是我們還是心有余悸。

那天你下山去參加一個葬禮，隨行的還有你的女人。我和三哥在家里的院壩里打籃球，沒有球圈，我們是用木棍把馬車輪子的外帶綁在空中代替的。中場休息期間，她匆匆地趕回來，說孩子們你們的爸爸喝醉了，快去把他拉回來。我想你不是一次兩次醉了，時間還早，下午再去拉也不遲。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說你們快去拉吧，要不就要出事了。三哥詫異地說他一般不惹外人的，等打完球了再去嘛。她急了，說孩子們，你們的爸爸坐在人家屋里，正準備宰羊子吃，說是給你們定一門婚事。三哥我倆一聽，昏了，趕緊問是給哪個定?她說具體不清楚，你們再不去就遲了。

那天，三哥和我?guī)缀跏秋w著下山的，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那家親戚時，你和幾個叔父正在客廳里喝酒。老天保佑，羊子散放在山上，逮羊的沒有回來，鍋莊里的水倒是開得沸騰。你看到我們到來，臉上呈現(xiàn)出復雜的表情。我輕輕地坐在你的身邊，悄悄地詢問你想去廁所嗎?你遲疑了一下說想。我和三哥扶著你朝外面走，幾個叔父喊著你女性化的彝族名字說阿妞惹哪里去?你回過頭微笑，無奈地說你要去廁所。一出大門，三哥和我就拉著你往家的方向急匆匆地走。你說這樣走不好，對不住親戚。我說你想吃羊肉也不該采取這種方式啊。你似乎明白了什么，腳步跟著我們開始移動。女主人攆了出來，說孩子舅舅你怎么水都開了要走了?你一臉歉意地說孩子不聽話，非要拉我回家。男主人跑在前面擋住路說要走也吃了再走嘛。我拉著你，三哥把那個后來再也沒有和我們聯(lián)系過的他推到地頭，我們三人揚長而去。

第二天酒醒了，你感到后怕。你說如果不是我們及時把你拉回來，吃了那頓羊肉，我們其中一人的婚姻大事就這樣定了，十頭牛都拉不回去了。你的女人很生氣，說拉不回來，孩子們不要，你正好可以討個年青的做小的二三。你佯裝生氣罵出日你仙人的聲音，不過，后來沒有犯過類似的錯誤。

(4)

你這一生好像和錢沒有緣分。小時候，你喝醉的時候，我在夜晚偷偷地幾次摸過你的上衣包包，里面有過一兩張五元的鈔票，我害怕暴露，從沒有動過，只拿過一元的一兩張，第二天你立馬發(fā)現(xiàn)少了的數(shù)量，我只好把責任推卸給三哥，他反應遲鈍，來不及解釋就被你一頓抽打。你現(xiàn)在的她到來以后的第二年，家鄉(xiāng)辦了個水泥廠占了我們的很多土地，看到人家拖拉機彩電什么往家里搬，三哥我兩憧憬著你也會給這個家庭帶來一些驚喜，結果你只買回了一個14寸的黑白電視，不過解決了我們從小坐在人家地板上看電視的歷史。你的女人善解人意，說你給我們的母親醫(yī)治絕癥借了很多錢，從工作的地方開始還，還到現(xiàn)在工作的單位，幾萬塊錢僅僅剩下五百元就買了這個電視。我當時一聽幾萬頭都懵了，慶幸上帝給了我們這筆補償費還清了這些債務。

你的這個女人心細，天生是個勤快的人，她提出家里應該開個小賣部之內來賺點錢養(yǎng)家糊口。那時經(jīng)濟還沒有放開，進貨也不是很方便，你在新民聯(lián)系了個大胡子的漢族男人每月拉白酒到我們家來賣。起初的生意不錯，每周都要賣一百多斤，現(xiàn)金沒有收到多少，糧食倒是收到了很多。三哥和我很積極，只要有人來買酒都爭著去打酒。賣到后來，賒賬的逐漸多了，我們就開始記賬，賬本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這個村子酒鬼些的名字。白天你去上班了以后，村里的二娃子些就開始到我們家買酒，買了不走，要坐在門前的杏樹下喝酒，有一個喝醉了要打太極拳，還在地上弄掃腿給我和三哥看。你下午搖曳著身子回家，他們舅舅舅舅地恭維你，一個月下來，你打給他們喝的酒把本錢都弄丟了。你的女人很傷心，幾次眼淚過后，我們家的發(fā)財夢崩潰了，裝酒的壺壺你現(xiàn)在還留在身邊停水的時候裝水吃。

后來你告訴過我，我們家差點發(fā)財了，可惜三叔家的兒子阿木從中作梗，讓我們徹底和財富分道揚鑣。你說本來那些工程隊是你先認識的，挖方的價格早就談妥了，就差在合同上簽一個字。阿木可能得到消息，低價把工程包走了。你說你們叔侄在站臺相遇，你說阿木你搶叔叔的生意是不是有點過分了。當時阿木到處攬工程賺了許多錢，他沒有把你這個堂叔放在眼里，還挑釁地說他已經(jīng)忍夠你。你生氣地生平第一次扇了別人一個耳光，回家后你狂醉，咬牙切齒地給我和三哥說，孩子們你們要好好的讀書，一定要爭口氣不要讓別人把我們看扁了。

我聽了你勵志的話很受鼓舞，發(fā)奮讀書，終于考上了師范學校。望著通知書上天文數(shù)字般的學費，我心急如焚，沒有想到你早有準備，帶著你的女人和我一起刮了一山之隔卻坐了一天車的冕寧報名。寒假我回到家，才知道你用病退的方式得到了退休金，解決了十年之內我們家最大的一筆開支。

這幾年，你在縣城過著平靜的生活，老家的婚喪嫁娶你因為身體欠佳都沒有去參加。每次我去之前你都囑咐我要給親戚些說清楚你老了頭昏眼花坐不起車子。前天我到你那里，你說你失散很多年后搬遷回家鄉(xiāng)的唯一的一個堂叔找到大哥，要大哥帶著他到縣城見你一面。你說這個老人恐怕要死了，你告訴我他最小的兒子喝醉后打了老人一頓，你罵了一句畜生，接著說如果你們幾個哪個敢這樣對我，我就死給他看。我聽到這里，看了一下前年喝醉后被用拳頭擊破的廚房的門一下，慶幸那天沒有讓我背負那個不孝的罪名。你說三叔家的阿木有一天匆匆地到你這里來借走了五十元錢，后來沒有來還。我想說你怎么借錢給他啊?但是看到你祥和的面容忍住沒有說出口。

我給你說三哥的學校工作很出色，上級準備表彰成優(yōu)秀校長。因為沒有領導在，所以你沒有說那兩句客套的話。你只是搖頭說說我的工作沒有落實之前，你死了也不安心。我給你說我研究生馬上畢業(yè)了，單位去向已經(jīng)明朗了，過幾天就到新單位上班了，你露出一絲欣慰的表情，繼續(xù)做你的家務。

走出家門，騎車去三中的小賣部幫著我的她賣東西。路旁的油菜花爭相開放，黃燦燦地，給大地鋪上一層金色的毯子。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我和你一起在山上砍柴的時你露出的健壯的肌肉，想起你每天小上山下山的身影，想起你每次宿醉之后從床上遞給我的那些生活費，想起你現(xiàn)在身體欠佳滴酒不沾忙碌家務活，淚水涌上心頭。

爸爸，人家總說你兩袖清風一無所有，我們。不就是你最大的財富嗎?

油菜花啊油菜花，我多么希望你永遠綻放，不要謝，不要敗，把這份美麗撒給這片土地上幸福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