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來,我在不同場合反復表達過這樣的意思:我是一個都江堰人,我和都江堰的緣分無處不在。今天,這一事實再一次得到證明——在我打開電腦要寫這篇和都江堰朋友相關的短文時,屏幕里跳出一封來自都江堰的郵件。
郵件是我當年的老大哥、詩人謝祥林寫來的。他向我推薦了他朋友王昕先生的隨筆,而隨筆所寫的是我的另一個老大哥、上個世紀90年代初我的母校教師張起。
這20年來,我這顆對世事不怎么活絡的的心,在聽到一些名詞時,常常會不合時宜地自我封閉起來,像一株包菜,從外到里,緊緊地將全身裹住。因此沒少被生活那面僵硬而冰冷的墻壁碰得頭青臉腫。與此相反,在聽到另外一些名詞時,我原本淡漠的心會在一瞬間溫熱起來。這些名詞包括:四川、都江堰、陳道謨、玉壘、張天健、何正太、謝祥林、張起、崔滌塵、馬及時……這些詞匯中的每一個于我而言,都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我今天在朋友圈及所謂的“詩歌界’的形象的生成,與這些名詞和他們代表的實體密切相關。
毫無疑問,令我內心溫熱的“名詞”還包括:文佳君。
二
我在都江堰那幾年,文佳君在外地部隊服役;他從部隊回來時,我也快畢業了,也許是由于各自都在忙亂之中,我們沒有機會見面。成為朋友,是我離開都江堰之后的事了。記得我離開的那個秋天,都江堰玉壘詩社的老師們在《玉壘詩刊》封三做了一個“送別詩友”專題,上面刊登了一些我一與詩社幾位老師的合影,以及一篇簡短而深情的散丈詩。也是從拿到當期刊物的那一天開始,我在朦朧的淚花中認識了這首散文詩的作者:文佳君。也許正是從這一刻起,我們就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心心相印或惺惺相惜的朋友。
自那以后,我們開始了斷斷續續的聯系,一直維持到十多年后的今天。期間我們分別在2002年和2009年在都江堰和桂林相遇。盡管聚會的時光都很短暫,而且基本上被啤酒占據,但這沒有什么值得遺憾的,通過文字,彼此間已經足夠了解。后來他還寫過一篇關于我的隨筆(此次也收錄進了詩集《果然》之中),在這篇隨筆里,他對我極盡鼓吹之能事,直到現在我讀了仍然會臉紅心跳。
現在看來,文佳君和我一樣,都屬于那種一想起朋友就容易臉紅心跳的人。我清晰地記得2009年冬天的那個下午,我和文佳君夫婦及他的一個同事在桂林一家小酒館僅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把自己喝得像紅臉關公的情景。當我們踉踉蹌蹌地走到桂林市中心最繁華的中山中路上,我強烈邀請他們去喝咖啡,但醉意朦朧的文佳君死活不肯,說要回去醒酒。兩個人就那樣拉拉扯扯、叫叫喊喊,全然不顧身邊的車流。我相信我們的嗓門肯定比平時大了很多,整個世界都洋溢著友情。第二天下午,安徽詩人藍角來桂林,我把文佳君邀過來繼續喝。事實上,因為頭一天喝得太多,坐下來時,我們臉上的酒意還未消散。
三
熟悉文佳君的朋友都知道,文佳君對世界對生活有一種越來越罕見的真誠與率直,他是一個跟你第一次見面就能夠敞開天窗說亮話的人,他不避諱冒犯權威,不掩藏自己內心所思所想,他的這種性格讓他贏得很多朋友的同時,也令另一些人暗自擔心。在某些生性謹慎的朋友眼中,文佳君實在是“天真”得令人擔憂。我不知道文佳君在生活和工作中是否因“天真”而遇到難題,但他肯定不會一帆風順,肯定會和我一樣,時常一不小心就碰見別人疑惑的目光和不滿的表情。這個世界很大,然而卻并不寬容,尤其對一個天性純真的詩人而言。換鋸說,這是一個世俗甚至庸俗的世界,純正的品格在這樣的環境中如果不經裝飾地裸露出來,反倒成了異類。“求真,在新聞這行當里是件難事。做了多年記者的我,時常感覺自己好累。于是,在夜深人靜或酒后我開始在詩中尋覓真,尋找果然。這些是我詩歌的場景,這些過程成為我生命中幸福的片段。”《果然》后記里的這一段話,雖然里面有“幸福”兩個字,但相信細心的讀者讀得并不幸福。
可是,我又是多么地欣賞和羨慕這樣的“不幸福”啊。我再一次確認:不是因為詩歌,而是因為他的直率,他的對人不設防,他對現實的反思,才使得我們日益成為莫逆于心的朋友和兄弟。
四
文佳君詩歌里的“我”的形象,與生活中的他非常一致。他講義氣,有小憂傷,也有大悲憫。無論是寫景、懷人還是敘事,郝折射出作者在生活中的真實形象。當他“被仰首的羊群感動”時,作為讀者,我們也被他的姿態感動;當他在為詩人游復明的遽然離世而唏噓,我們會想起更多的像游復日月那樣的同類;當我們跟隨他文字把視角轉移到地震災區,文字的無力感開始蔓延——是啊,有些時候,“一個書生的思考,還不如一只蟋蟀的清唱”。
因此,文佳君詩歌和我朋友眼中的他的性格是統一的,它們和它們的作者一樣,直接、干凈利落,能用最簡單的方式刺入人心。如果說以往我更多注意到的是文佳君為人的真性情,那么這本《果然》,則讓我從整體上領略到了文佳君出眾的文才。在詩歌的運動場上,文佳君不是那種萬米長跑型選手,他是短跑的好手。迅速、犀利、一氣呵成,有的篇什甚至帶有即席口占的性質。從那些流暢而節制的短句,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才情是如何涌動并噴薄而出的。在詩歌寫作日益技術化的時代,文佳君盡可能地拋卻了技術性的繁根枝節,要么不出手,—出手,就直達核心,寫這樣的詩歌不僅需要勇氣,而且需要大智慧,時下很多詩人,思想僵化,心靈干涸,熱衷于用文字編織一些毫無生命力的場景,在那些看似精美的分行圖案背后,思想的疆場空空蕩蕩,一覽無余。相比之下,文佳君這些看似直接、甚至有些簡單的詩句,卻粗礪有力,值得反復咀嚼。
然而,如果你覺得文佳君僅僅是一個豪爽而干脆的漢子,那說明你對他還不夠了解。讀文佳君的詩,我時時產生一種感受——這個家伙內心深處非常細膩,他的一些詩歌具有一種柔軟、脆弱而且敏感的情愫。《我在角落里為誰而哭泣》是其中典型。在這首詩中,詩人深情款款,猶豫又猶疑,與詩集中的其他作品截然有別。如同詩歌最后一句所說:“淚流滿面,我們拯救了自己。”文佳君用自己的才華鞏固了他作為一個優秀詩人的基礎。這是另一個文佳君,也只有這樣一個“文佳君”的存在,這個詩人才是豐富的、圓滿的、值得我們期待的。
五
謝祥林的來信中,還有這樣一段話:“人到中年后,保留一些友情的東西,似乎是自身的一種需要了。或許這也是我們生命的一個部分吧。”
正因為這段話,我改變了為文佳君寫一篇“專業”詩評的想法,而把文章寫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在真正的友情面前,一篇詩評算什么呢?詩歌算什么呢?
所以,這篇文章不僅是寫給文佳君的,也是寫給我所有川中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