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毛邊書,論者每每標舉魯迅,他也確是中國“毛邊黨”的祖師。然而,大家多愛引用的“裝釘均從新式,三面任其本然,不施切削”,卻只是魯迅所作《(域外小說集)略例》第二則頭一句的前半,接下來還有話說:“……故雖翻閱數次絕無污染。前后篇首尾,各不相銜,他日能視其邦國古今之別,類聚成書;且紙之四周,皆極廣博,故訂定時亦不病隘陋。”
先來看看“類聚成書”、“訂定”是怎么回事。《略例》第一則:“集中所錄,以近世小品為多,后當漸及十九世紀以前名作。又以近世文潮,北歐最盛,故采譯自有偏至。惟累卷既多,則以次及南歐暨泰東諸邦,使符域外一言之實。”也就是說,周氏兄弟譯《域外小說集》,待到“累卷既多”,讀者不妨“視其邦國古今之別”,拆散重編。是以《域外小說集》印成毛邊,目的有二,一是“雖翻閱數次絕無污染”;一是即便重施裝訂,邊緣亦“不病隘陋”。唯《域外小說集》只出兩冊,即告中止,“類聚成書”自無從實現。
多年后,《語絲》上有關于毛邊書的討論,周作人為方傅宗《毛邊裝訂的理由》所加按語,正與魯迅的意思相合:“第一,毛邊可以使書不大容易臟,——臟總是要臟的,不過比光邊的不大容易看得出。第二,毛邊可以使書的‘天地頭’稍寬闊,好看一點。不但線裝書要天地頭寬,就是洋裝書也總是四周空廣一點的好看;這最好自然是用大紙印刷,不過未免太費,所以只好利用毛邊使他寬闊一點罷了。”(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日《語絲》第一百二十九期)
荊有麟《魯迅回憶斷片》有云:“中國印毛邊書,是先生所主張,而且開創的。因為先生看到,中國新裝訂的書,因看書人手不清潔,而看書,又非常之遲緩,一本還沒有看完,其中間手揭的地方,總是鬧得烏黑,因為那地方,沾的油汗太多了,等到看完了要收藏起來了,一遇天潮,書便生霉,再長久,就生蟲。所以先生主張將書裝訂成毛邊,待看完以后,將沾油汗的毛邊截去,書便很整齊擺在桌子上了,既新鮮,又不生霉。但看毛邊書,卻非常之麻煩,第一先用刀子割,不割是不能看。第二看完又得切邊,不切邊放不整齊。”魯迅所作《傷逝》就提到,主人公譯書謀生,“決計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邊上便有了一大片烏黑的指痕”。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三日《語絲》第一四一期載黃汝翼《又關于毛邊裝訂》,也證實了荊氏的說法:“毛邊雖然不大容易臟,可是于美觀上也不很好,并且每本讀了以后,還要費去二三分錢的裁工,假如有好整齊地毛病像我。”
這里言及“美觀”,直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因為周氏兄弟恰恰以此為美。周作人說:“因為要使自己的書好看些,用小刀裁一下,在愛書的人似乎也還不是一件十分討厭的事。”魯迅所說更絕對:“我喜歡毛邊書,寧可裁,光邊的書像沒有頭發的人——和尚或尼姑。”(一九三五年七月十六日致蕭軍)不過現在的人說中意毛邊書,多只強調“好看”和“邊看邊裁”,忽略了“毛邊可以使書不大容易臟”,而且幾乎忘記了毛邊書最終可能需要再行裁切。有人更以為毛邊書專為收藏,則未免本末倒置。
谷林寫過一篇《毛邊書漫話》,倒是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所謂‘毛邊’,用現代流行語來狀摹,也算是一種‘包裝’,但采用的是減法而非加法,即在印妥下機裝訂后即行出廠,省卻一道切邊的工序。這里要注意一點,即在拼版、折頁之際不可忘掉‘地齊天毛’的老話。蓋真正的毛邊只在天頭和書口,至于地腳雖亦不施刀切光,卻是整齊平直的。因為所印已非線裝古籍,上架一概豎立而不是平置,如果保留毛邊,則不耐磨擦,很快就會卷邊折角,自然也極易沾污,勢必有一天會讓藏書者不得不送它到印刷所去補切一刀以資‘革新’了。”
現在所見毛邊書,往往恰是“天齊地毛”樣子;而“省卻一道切邊的工序”,其實就是半成品,談不上什么美觀,蓋“瘌痢頭”尚不及“沒有頭發”也。是以我對這種玩意兒一向不大當回事兒,朋友送書給我,我寧肯要光邊的。偶有例外,譬如前不久面世的《美國散文精選》和《培根隨筆》,硬面精裝,書頁上下切光,留書口不裁,實在精致漂亮。這樣的毛邊書,才配得上周氏兄弟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