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受明代前兩次文學復古運動的影響,云間文學在嘉靖和萬歷前期表現出趨同求應的態度。在萬歷后期和崇禎之前,云間文人對待復古則是謹慎和反思,并產生一批求新獵異的名士文人。而在明末的第三次文學復古運動中,云間幾社又是排頭兵。因此,對待文學復古,云間文人并不是簡單地亦步亦趨在明代文學復古運動的旌旗后,而是呈現出欲舍又難分的復雜情結。
關鍵詞:嘉靖;萬歷;云間;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7.41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1)09-0076-02
明嘉靖年間,江蘇云間文壇積極倡應明前兩次文學復古運動,詩歌、散文皆以前后七子文學思想為旨歸,呈現出一片較為整齊劃一的復古論調。至萬歷后期和天啟年間,古文辭寫作漸落,部分文人能自覺撥開前后七子文學思想的影響,以反思和批評的姿態展現云間文學獨特的清新氣象。而直至崇禎初年云間幾社成立,幾社響應復社口號,并結合當時內憂外患的社會現實,又重拾前后七子的復古文學思想,在明末掀起第三次文學復古運動。
一、嘉靖朝至萬歷前期云間復古文學表現
發生在明代弘治、嘉靖時期的前后兩次文學復古運動,其詩歌、散文復古主張“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弗道”,云間文人作家也多趨同附和。他們多寄落于前后七子文學復古的窠臼里亦步亦趨,并因為地緣關系,與后七子時相往來,關系密切,詩歌唱酬,并時得其推賞。如“朱察卿,所交吳門文待詔征明、許太仆初、陸尚寶師道、若下徐皋憲中行、楚中吳參藩國倫,皆以詩翰往來,歲無虛月。君疾時,有謝山人榛寄詩至,先生次韻酬答。”[1]530“袁福征,與太倉王元美、北地李于鱗并馳名宇內。公文法顏延之,詩宗杜工部。”[1]朱察卿、袁福征皆與后七子同時,其文學趨向也表現出一致而同調的復古之聲,倡導古詩學魏晉,近體學唐律,文學先秦兩漢。
另外,如“張所敬,以詞賦狎主齊盟,詩得孟襄陽、李供奉之脈絡,晚年直逼杜少陵堂奧。文則非先秦、兩漢不道只字。王州司寇尤極相推重,至季孟于李濟南、汪新安之間。”[1]605“莫是龍,……其詩宗唐,古文詞宗西京,間亦出入韓柳,卓然名家。當廷韓在時,婁水王元美、濟南李于鱗、新安汪伯玉,皆傾心推轂,以為廷韓當世一才子,欲處之伯仲之間,不敢以先輩自居。”[1]555“徐元普,王元美司寇、汪伯玉司馬皆極口稱之,以為后來只雋。”[1]632張所敬、莫是龍、徐元普,皆為后七子的晚輩后生,在云間積極倡導復古文學,并受到王世貞的推尊。這些倡導復古文學的云間才士,也帶動了當地其他文人作家的文學宗尚,從而推行了復古文學在云間地域的影響和普及。如“杜時登,詩若文,詩不晉魏、盛唐弗談,文不秦漢、東西京弗染指。”[1]496“何良俊,公文法向、遷,詩宗蘇、李,近體出高、岑間。”[1]424“朱朝貞,偶語及著作,曰文必東西京,可無辱子墨。詩必開元、大歷,可無卑宮商。”[1]631“董宜陽,專攻詩賦古文詞,詩法高岑,晚嗜元白。文法先秦兩漢,間出入曾王家。”[1]552而董子元與云間嗜好古文詞的作家們,如陸郊、馮子潛、張玄超、沈嘉則、陳伯求、朱邦憲等輩相互之間的酬答唱和、推轂傾慕[1]534,也造就了云間復古文學的風起云涌之勢。
萬歷朝云間著名文士何三畏于其《云間志略》中亦言:“嗟嗟,明興二百五十年來,作者代有,北地、信陽登壇樹幟,辟草萊而耀光明,譬之代主肇興,則漢之高帝。州、濟南、武昌、吳興諸君子闡揚而光大之,則漢之文景武皇。而公(指馮時可)……則白水真人中興時也。孰謂公非巨鄉宗匠執牛耳,而狎主齊盟者耶?”[1]567以俯首膜拜的姿態,將前七子的復古文學運動比作開拓一代帝業的漢高祖,將后七子視為承繼帝業、再造中興之輝煌的文、景、武帝,儼然以前后七子為明代文學之中流砥柱。其所言能承襲前后七子詩文流脈的馮時可,字元成,其文學創作“發為詩賦古文詞,不道晉漢以后語。”[1]567亦是唯古是尚,緊跟前后七子復古思想。
另外,何三畏所述及的明中后期云間文學師承關系,亦是沿前后七子之文學路線,他說:“張所敬,公猶以不及事陸文裕公為恨。蓋文裕公為海上壇社之先驅,潘恭定笠江、朱水部邦憲嗣建旗鼓,至公而大振厥聲矣。”[1]605其中,文裕公指陸深,字子澗,上海人,為弘治乙丑進士,“其詩歌雅而莊,有周之典則、秦之雄暢、西京之豐蔚精密、大歷之高古沉深。”[1]352潘恭定笠江,指潘恩,“嘉靖癸未登進士榜。詩自大歷以上,溯漢魏六朝;文自昌黎以前,軼先秦兩漢。”[1]393朱水部邦憲,即朱察卿。何三畏認為云間復古文學源流,陸深有篳路藍縷之功,潘恩、朱察卿承其衣缽,至張所敬而聲氣大振,他們都承襲前后七子的文學復古宗旨,并在云間發揚光大之,使云間文學蔚然一片復古之風。
二、萬歷后期至天啟年間云間文學表現
自萬歷后期至崇禎初年明末第三次文學復古思潮爆發之前,文壇幾經易幟,復古派與反復古派的文學思想此漲彼消,公安派、竟陵派漸漸成為反思前兩次文學復古運動、追求自我精神,并適應晚明哲學思想的新的文壇主舵手。云間文學也在這種文學思潮的沖擊下,呈現出較為復雜多樣的文學追求。
首先,復古派文學思想依然是一些文人作家摩習的對象,如陳所蘊,萬歷己丑進士。“文法汪伯玉,幾為敵國。詩健而潔,近體亦似于鱗。”①方應選,其詩文亦“漸染習尚,未盡脫當時風氣。”[3]179唐汝詢,其兄汝諤即篤嗜王李復古之學,“故汝詢所作,亦演七子流派……皆沿襲窠臼,貌似而神非。”[3]180可見,受前期復古文學思想的影響,萬歷后期的云間文壇還在持續著前后七子的摹擬之風。但是這種文學風尚,漸漸被新的文學時尚所代替。萬歷后期的云間作家在公安、竟陵派文學思想的沖擊下,更多地開始了對前后七子復古文學的反思,和尋求自立、融匯多家的新的文學理念。
如萬歷后期主持云間文壇的張鼐,即批評前后七子復古模擬主張,而推崇樸淡自立、不追鑿前人的文風,其言:
我朝人物盛而制度從簡樸,其開國風氣寬大,而人多自立之慨,故其文章皆澹然能暢言其理,而不以模擬、雕擬為工,如劉青田、宋學士、王待制諸家是也。嗣后,東里平實、長沙博大,遂為國朝文章正體。……獻吉、仲默出而不肯道咸陽、西京以下只語,雖其錘過于先輩,然即令逼真,亦咸陽、西京之文,而豈我朝之文耶?[2]
《松江府志》稱張鼐“立言引義務本有用,不肯模擬當世名人,其立朝卓然自信,行其所在,不肯尋聲逐影,寄居人籬落下。”[3]指出張鼐欲求特立于復古文風之外的別樣追求。云間著名書畫家、文人董其昌倡導的是唐宋文風,并曾批駁前后七子的復古模擬之風:“自德、靖而后,士務速化,好釣奇,于是置經術弗問,而取秦漢諸子之文句比字櫛,以相色澤,曰是可超唐宋之乘。吁,吾不知此八家者,其力固不能爾邪,抑其能之而薄不為耶。”[4]與董其昌并稱的青浦人張以誠,也是文章“清純高古,……宗歐蘇,詩擬孟襄陽。”[5]工尺牘和稗官家言的云間怪才宋茂澄,對前后七子的模擬之風也是有批判的:“于鱗于詩文,輒口擬議以成其變。惜乎,吾見其擬矣。”[6]云間名士陳繼儒,對待明代文學復古,他的看法是:“若夫詩則漢魏六朝三唐,文則先秦兩漢,或離而合,或合而離,不敢與優孟以肖壽陵較。自有吾之詩、吾之文而已。”[7]認為復古是優孟衣冠,壽陵學步,而應該走自己的路,寫自己的文章。
可見,晚明云間文學并沒有復沓前后七子復古文學的陳詞濫調,而是呈現出多樣化、個性化的文學追求。散文擷取韓歐等唐宋文學精華,詩歌追希唐代,而并無中晚之分。同時避離前人,淌尋自我風格,也是此時期文人的自覺追求。
但是,也應該看到,除了這些著名文人表現出的特立獨行的文學追求外,模擬六朝文風、盛唐漢魏詩風的復古文學思想也在潛滋暗長。如陳子龍父親陳所聞之好《文選》、《左傳》、《史記》,能“默識不遺一字”,并對陳子龍所作“瑋麗橫絕”的六朝文表示賞慰[8]638。夏允彝的父親夏方余亦是“刻意為古文詞、詩歌,時袁履善相國以才自豪,嘗賞先生一誄文曰:‘潘安仁不是過也。’”[9]正是在這種影響下,夏允彝也推賞陳子龍“瑋麗橫絕”②之文。但是,此時云間文學還處在張鼐、陳繼儒、董其昌等的文學思想籠罩下。而士子大多囿于科舉之途,無暇顧及古文辭。如陳所聞、夏方余等人對復古文學的重新瞻顧還只是民間草野中的一股潛流。而正是這股潛流在其后人陳子龍、夏允彝等的發揚光大下,逐漸形成明末復古文學的主流。宋懋澄去世于天啟二年,董其昌去世于崇禎九年,陳繼儒去世于崇禎十二年,而幾社成立于崇禎二年。云間幾社當是撥開了前輩的影響,唱應了時代的風云,與松江界外的復社等文學集團接軌。而崇禎五年《幾社壬申文選》的結集,亦標志著云間古學真正的復興,不僅參與人多,并且有豐富的創作結集問世,正如陳子龍弟子王所言:“我郡之有古文辭也,自崇禎壬申始也……上溯三百,下迄六朝,靡不揚。”[8]647其言當不差。
總之,從明代中后期云間文壇追蹤前后七子,學習復古,到晚明出現的游離彷徨的態度,而崇禎初年又重拾前后七子的復古文學思想,表現出云間文壇文學思想上的螺旋走向。
參考文獻:
[1]何三畏:云間志略,四庫全書禁毀從書本.
[2]張鼐:《祝篁溪先生集序》,《寶日堂初集》卷十二,四庫全書禁毀叢刊本.
[3]永溶:《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別集類存目四、六、七.
[4]董其昌:《八大家集序》,《容臺集》卷一,四庫全書禁毀叢刊本.
[5][清]宋如林等修:《(嘉慶)松江府志》卷五十四,嘉定二十二年刊本,中國方志叢書本.
[6]宋茂澄:《與鹿三》,周在浚輯《賴古堂名賢尺牘新鈔》卷二,四庫全書禁毀叢刊.
[7]陳繼儒:《陳眉公集自序》,見《陳眉公集》卷首序,續修四庫全書1380冊.
[8]施蜇存校:《陳子龍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638.
[9]陳子龍:《夏方余先生傳》,《安雅堂稿》卷十三,續修四庫全書本.